3.10 董仲舒:道德的神化與「三統之變」
2024-10-04 13:37:40
作者: 譚元亨
本來,孔子在先秦諸子百家之中,不過是哀衰諸公中一位落魄者,終身不得其志,到處出盡了洋相。所以,他對於死後的殊榮,則是不曾料及的。「子不語怪、力、神」。敬鬼神而遠之,卻萬萬沒料到, 自己竟也被定為「千古一尊」的神,教後人頂禮膜拜,歷史給這位大教育家開了個大大的玩笑。他叫別人不要這麼做,可後人卻偏要對他這麼做。他不信神,可別人把他當了神,而且愈當愈大,「屈於一時,伸於百代」,他成了眾多統治者的師表。
正如前所述的,道德或禮,從來是保守的、落後的、傳統的。一切即將覆滅的階級,其最後的、也是無可奈何、最無力的呻吟或掙扎,便是訴諸道德,要求人們繼續對其效忠,不要有不忠不義的悖逆之舉。而這時,畢生惶惶如「喪家之犬」的孔子所鼓吹的「禮治」,便最投合他們的心理需要,他們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就不想撒手,以致最後一同沉沒。
把孔子最早推向神的位置,也就是把道德倫理神化,置倫理於歷史之上,首功當推漢代的董仲舒。在倫理史觀的峰巔上,孔子成了素王,董仲舒的「廢默百家、獨尊儒術」也就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創痕,迄今不可治癒。
然而,正是董仲舒這一主張的確立,也標誌著倫理社會由盛及衰,倫理史觀已不足以制約時代,生氣勃勃的秦漢倫理社會,已趨於保守與沒落,所以才不得不改造和利用孔子的道德倫理思想來維持自身的存在。孔子愈被視為絕對權威,社會就愈是保守與沒落,這在中國歷史上幾乎已經成為了規律。所以,在西方文藝復興、進人工業革命之際,中國日趨落後,孔子便愈捧愈高,溢一號愈大得嚇人……
對於捧孔子的「始作俑者」的董仲舒,是不能不認真加以對待的。
董仲舒的政治活動歲月,正處於漢代由盛及衰的峰巒之上。漢武帝建功立業,興水利、逐匈奴,倒是朝氣蓬勃的。後來卻自嘆無法力挽狂瀾,晚年下了一道悔過的詔書,說他的「雄才大略」己無法實施。他完成了「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國家大業,卻也到了極限,走向了反面,不久,便是王莽的「新朝」,陷人了內亂,西漢王朝便最後崩潰了。
董仲舒對漢武帝以「天人三策」:就是適應這盛極而衰的專制統治的。也就是說,在當時不僅在社會結構上得「定於一尊」,加強倫理秩序,而在人們的思想上,也務必「定於一尊」,加強對人民的思想統治。所以,必須「廢默百家,獨尊儒術」,因為儒術——禮治,對統治者很是投契,董仲舒說: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珠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 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 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漢書·董仲舒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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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頗有點法西斯的味道了!
但當時的董仲舒,為儒家爭得正統地位,個人在政治上並不得意。而百家之學仍然存在並在發展。其主張得以實現,當在其後。他畢競拿出了個綱領,思想先行了!
在歷史觀上,為強化倫理道德的絕對統治,他繼承了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名學說,融合了韓非的「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的三綱思想,提出了「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春秋繁露·基義》)的著名論斷,把倫理秩序加以了絕對化及神化。
他是這麼說的:
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 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春秋繁露·基義》)
天之親陽而疏陰,任德而不任刑也。是故仁義制度之數,盡取之天。天為君而復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 陰為婦而助之……王道之三綱,可求於天。
人間的倫理秩序,便是天定的秩序,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三綱」是不可移易了的。
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對策三》)
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 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楚莊王》)
為完成他的理論,他可謂絞盡腦汁了。應該說,為維護大一統的統治,他是不遺餘力的,以致不惜借用天的力量。
他在《舉賢良對策》中作了總結:
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慾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是故,王者上謹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之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之者而大本舉矣。
於是,歷史的變化是自人事而感應於天,違反了三綱便是得罪了天,「反天之道,無成者」(《天道無二》),於是,歷史、人倫與天,三者統一了起來:
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 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 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全安之。(《漢書·董仲舒傳》)
歷史的前進,也就在於「有道伐無道,此天理也,所從來久矣」(《堯舜》),所以,無論是進是退,「大原出於天」,最後還是好的不變,萬古不變!
從「天人合一」到「天人感應」一直到「王者法天」、「王道配天」,董仲舒只是把濡家的倫理史觀,作了神學的解釋與印證,借天以嚇唬民眾以遵守倫常秩序,用心良苦,換句話來說,在倫理史觀下,他的理論與孔子的一套,也並無歧異之處。
在人性的問題上,他也作了新的綜合與發揮,提出了「性三品」說。
孔孟是主善的,認為善是歷史的動力,人性本是善的。荀子卻認為人性是惡,但可以「化性起偽」,改造為善,從而推動歷史前進。韓非來得更徹底,人性是惡的,而惟有惡,才能左右得歷史。凡此種種,把中國歷史觀中關於人性問題單獨抽出,足可以與其他什麼「民本思想」之類獨立成篇了。
董仲舒則把人性分為上、中、下三篇,這也是一種倫理秩序。他說:「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那麼,這種天生的資質是善是惡呢,他又說:
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深察名號》)
所以,由於天地有陰陽,人也有善惡,人性也得服從倫理秩序。
就這樣,他分出了「三品」:「聖人之性」、「斗宵之性」、「中民之性」。「聖人之性,不可以名性;斗答之性,又不可以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實性》)。
所以,聖人之性,是天生的善;斗臂之性,則是天生的惡,均是不可改變的。這頗有孔子「惟有智與下愚不移」的味道。而「中民之性」,可以經過教化成為善,可以叫做性。這又有點荀子的「化性起偽」的意思了。
且看他是如何自圓其說的吧。
他並不同意孟子的性善論,而且說得振振有詞:
吾質之命性者異孟子。孟子下質於禽獸之所為,故曰性已善;吾上質於聖人之所善,故謂性未善。(《深察名號》)
這裡倒有點相對論的影子。但是,人們不難看出,他無非在人性善惡的層次上,比孔孟更進一步完成了倫理史觀。他認為,性是資質,善乃教化,二者相待而成,卻不曾同一。「性比於禾,善比於米」。「禾雖出米而禾未可謂米也,性雖出善而性未可謂善也」(《實性》)。所以:
性者,天質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則王教不能化;無其教,則質樸不能善。(《實性》)
因此,「聖人之道」為「天命」,「王者之教」為「善性」,而「人慾」必節制,也就是惡了。於是,自人性善至人性惡的「三品」中,彼此是不可逾越的,它們有等級之分。他就這樣把社會外在的綱常秩序化作了人性內在的善惡等級,「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天生是教育人的,而「民之號取之祺也」(《深察名號》),老百姓均是渾渾噩噩冥頑不靈的,「譬如膜之待覺,教之然後善」((深察名號))。就這樣,聖人天生是歷史的創造者,而「深察名號」則是「治天下之端」,這仍是孔子的「正名」說,以「名」來定是非,判順逆。
性「三品」說可謂董仲舒的新創造,而歷史發展的「三統」、「三正」之說,則更是他在「三綱五常」定位不變,「天道無二」,始終如常的理論上建立起來,用以解釋歷史上的朝代興亡更迭的。過去,統治者用「以德配天」來解決這一問題,後來,又有了鄒衍的「五德終始」之說。且看董仲舒如何立新說吧。
他也主張以「德」來解釋朝代更迭:「天之命無常,惟德是命」(《三代改制質文》),贊成「五行莫貴於土」、「五色莫貴於黃」(《五行對》),認為漢以「土德」受命。但他並沒就此止步,說相繼的朝代都要「徙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自成一「統」,以應天命:
今天大顯己物,襲所代而率與同,則不顯不明,非天意,故必徒居處、更稱號、改正朔、易服色者,無他焉,不敢不順天志而明自顯也。(《楚莊王》)
他以夏為例,夏代以寅月為正月,其時「天統氣始通化物,物見萌達,其色黑」。於是夏朝的朝服、車馬、旗幟、祭祀,均尚黑,為「黑統」。商朝以丑月為正月,其時「天統氣始蛻化物,物始芽,其色白」,於是商的一切均尚白,為「白統」。周朝以子月為正月,其時「天統氣始施化物,物始動,其色赤」。所以周的一切就尚赤,為「赤統」。
這樣,「三統之變」,便是黑統、白統、赤統的更迭。但他又加以演繹:
有不易者,有兩而復者,有三而復者,有四而復者,有五而復者,有九而復者。
「兩而復」,是一代尚文,一代尚質。「三而復」,則「商質者主天,復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四而復」,便是「主天法商而王」、「主地法夏而王」、「主天法質而王」、「主地法文而王」。「四法如四時然,終而復始」(《三代改制質文》)。「五而復」、「九而復」,就是封五帝、九皇之後,以維持其對祖先的祭祀——說到底,他無非是把循環演繹得更複雜一點,但萬變仍不離其宗。「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漢書·董仲舒傳》)。所以,「聖者法天,賢者法聖,此其大數也。得大數而治,失大數而亂,此治亂之分一也」。「(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玉杯))。
直到東漢, 由漢章帝劉坦親自主持的白虎觀會議上,董仲舒的這種政治倫理思想得到了系統的發揮,他們編纂為《白虎通義》,提出了「三綱」、「六紀」的倫理教條,三綱其義已明,「六經,則是「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還有婦女「三從」:
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君臣法天,取象日月屈伸,功歸天也,父子法地,取象五行轉相生也,夫婦法人,取象人合陰陽,有施化端也。((三綱六紀))
女者,如也,從如人也,在家從父母, 雖嫁從夫,夫股從子也。
夫有惡行,妻不得去者,地無去天之意也。((嫁娶))
「三統」「三正」則更為詳備為:
正朔有三,何本?天有三統,謂三微之月也:明王者當奉順而成之,故受命各統一正也,敬始重本也。朔者,蘇也,革也,言萬物革更於是,故統焉。(《之正》)
三正之相承,若順連環也。(《之正》)
其「三微」,系「陽氣始施黃泉,萬物動微而未著也」。說的是季節轉換中以哪一月為正月。
由「三正」又來了「三教」:
王者設之教何?承衰收弊,欲民反正道也。三正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繼周尚黑制,與夏同。三者如順連環,周則復始,窮則反本。((三教))
於是,這種「三統之變」的歷史循環論,便發展得更加完備與細密了。宗法社會的統治者,大可不必擔憂其「道」失去正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