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屈子:歷史的錯位,本質上是藝術家的政治家
2024-10-04 13:37:37
作者: 譚元亨
作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屈原對自由的追求,對美的景仰總是要超過道德及功利的約束的。他永遠不可能在作品中絕對接受其所在時代的道德規範和功利目的。也正是這種追求與約束之間巨大的悲劇,才得以造就出劃時代的史詩般的作品來。沒有歷史與倫理的二律背反這一悲劇因子,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偉大的藝術作品的誕生。托爾斯泰的《復活》中的懺悔意識,是屬於倫理道德方面的,但瑪絲洛娃最後的歸縮,恰巧是對這一懺悔意識根本上的否定。聶赫留朵夫是無法跟得上歷史的……回過頭來,我們來看屈原的《楚辭》,主要是《離騷》,發掘當中的歷史意識與哲學思想,也就同樣看到了他對異化的憤嫉——發自於人的本性的對自由的冀求與對美的信仰,是如何與他所受的「禮治」思想教育產生巨大的、悲劇性的矛盾,從而倍感淒寂與孤獨,不為世人所理解。從這個意義上,把屈原歸於儒家、道家、法家或陰陽家,都是可笑的。他就是他,一個本質上是藝術家而非政治家的屈原。同樣,魯迅所說的:「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千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耀,這就是中國的脊樑。」(《且介亭文集·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也絕非是為儒家的仁義道德唱頌歌。
這裡,我用了「本質上是藝術家」一語,倒不是因為我剛好寫了一位「本質上是藝術家」的一位政治家悲劇性的傳記,而是我覺得,藝術的本質是順乎自然、發乎感性,是情感的、反抗歷史地造成的異化力量對人的束縛、扭曲,而與搞政治去矯悄偽性,像苟韓一般冷酷、計算是格格不人的。一個藝術家搞政治,則必然失敗,因為他做不出後者的理智、冷靜的計算。這並不是目光短淺,缺乏理性,而是兩者的根本依據是截然不同的。文學藝術依據的是更高層次的審美原則,而政治講的是功利,哪怕是長遠的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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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對干異化,則鞭撻至了天堂——連天上也與人間一樣,充滿了勾心鬥角、爾虞我昨,以至於美醜不辨,涵濁不分。在《離騷》里,他赴訴無門,一直上了天門:
吾令帝閣開關兮,倚閣閡而望予。
時暖暖其將黑兮,結幽蘭而延佇。
世溜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在這樣的天國里,哪還會有一個「無私阿」的上帝呢?
正是這種「叩聞」的描寫,凝結了屈原的整個的反抗精神,對整個宗法社會的懷疑與挑戰,這才是(離騷)流傳至今的根本原因,而不是他在其中的「禮治」幻夢。
在《天問》里,他這種反傳統、反天命的精神表現得更為集中:
舜服厥弟,終然為害;
何肆犬體,而厥身不危敗?
舜如此關心他的弟象,到頭來還是為害,而象懷其肆犬之心,卻不危敗呢?可見「福善禍淫」,早已就不靈驗了。
眩弟並淫,危害厥弟,何變化以作作,後嗣而逢長?
逼嫂害兄、心懷巨測者,卻子孫滿堂,道德又有什麼用呢?
上帝從來是不公正的,信什麼「天命」呢?屈原間天,終於不信「九重天」里還住一個土帝了!上帝竟可以受賄,彭祖「斟堆」,就可以「受壽永多」。後櫻出生驚動了他,他便把後櫻毒害了……這傢伙又貪吃又貪財,又狠毒又無才幹,哪能有什麼尊嚴?豈能至高無上?
對上帝的挑戰,也就是對現實的挑戰,對異化了的社會挑戰。我們歷史地看待屈原的作品,就不難剝去其「禮治」的幻夢及道德教化的約束,從中看到其現實主義的偉大力量。
他的「禮治」幼夢在作品中是深刻的悲劇,他稱道堯、舜、禹、湯、文、武,至死在(懷沙)里仍寫「重華不可邏兮,孰知余之從容」,力圖把自己說成是一個「道德自我完善」的楷模,註定要以身殉君主,「雖九死而猶未悔」,可他卻又不得不從現實中看到,別說君主,就是上帝及天堂,都是涵濁不分、美醜不辨,嫉妒、讒謅,完全異化了,那麼,忠孝又有什麼用呢?
在《離騷》的博大深沉、神秘莫測、馳騁天地之外,令人想到莊子的(逍遙遊),頗有「獨與天地來往」的精神自由,可惜這只是外在的形式,他最後仍未跳出忠君的思想。這深刻的矛盾才有《離騷》。他在歷史、哲學、藝術上與孔孟格格不人,卻在政治上又與他們劃不清「界限」。這也許便是一個藝術家與政治家的矛盾吧。文人從政,如履薄冰,後人這一警句,用在屈原身上,也恐不為過。作為政治家的悲劇,他是藝術家氣質太多了,而作為藝術家的悲劇,他則是誤人了官場之中。但對於一個民族文學史,卻也是一個大幸,他留下了這樣一部充滿衝突、對抗的傳世之作。作為藝術家,他有著鮮明的個性,而作為政治家,他又失去了人的獨立意識,他發自內心的情感衝動,終究沒能完全淹沒在道德倫理的說教中。這又是他個人的大幸,他詩作的大幸了!
離開了歷史與倫理的衝突,只從倫理上去否定他或只從歷史上去否定他,則是忘記了藝術的真諦!而一位藝術家的歷史觀,畢竟是積極的、進步的,壓倒了政治家「禮治」的理想,也就是說,美高於德,審美高於倫理,在這點上,他比孔子的以善為美、以善取消了美的倫理觀、文以載道的政治思想(也是迄今極「左」的根源)要高明得多、深刻得多。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比孔子自是偉大得多。用儒家學說去解釋他,也是一種錯位。連崇尚儒家的劉舞也說(楚辭)「異乎經典」之處甚眾。荀子當時說「負石赴河」,亦「非禮義之中」。但它的價值,不恰巧正在這「異乎經典」之處麼?在「非禮義之中」麼?
如果說,社會是「第二自然」,超出自然而有其獨立發展的道路,那麼,不與歷史作正比發展的文學,也同樣是「第二歷史」。以文學的發展去觀照歷史,觀照社會,我們是可以發現在一般歷史研究中不能發現的東西。歷史是人類異化的始末,那麼,文學卻是人類反異化的始末,同樣有其二律背反。莊子、屈子的作品深刻之處,也就在此了。
我們結束了先秦時期歷史觀的探討,又回到了文學上面。縱然莊子與屈子幾乎是同時代人,但歷史既是全息攝影,也無須在年代上過分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