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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古老的民族及神—鬼(祖先)—人的序列

2024-10-04 13:37:15 作者: 譚元亨

  從一開始,「天人」關係這一命題,便是中國人歷史觀的核心,直至當代仍有人試圖把它與「自然的人化」結合在一起,講到生態平衡、講到後工業社會,也把它講到美學史觀上來——但我是把它當做相當遙遠的未來而言,而不是「急功近利」地津津樂道,以免造成某種歷史的錯位。

  事實上,在中國歷史上,「天」的含意已經幾度演變過了。它一度是「神意」,是人格化的天,是上帝,是原始的宗教。如同恩格斯在《布魯諾·鮑威爾和早期基督教》一文中說的:

  

  事情很清楚,自發的宗教,如黑人對偶像的膜拜或稚利安人共有的原始宗教,在其產生的時候,並沒有欺騙的成分,但在以後的發展中,很快地免不了有僧侶的欺作。

  很顯然,開始是對自然現象的一種神秘的崇拜。是對自然的崇拜,幻想到自然的背後有神靈的支配。後來,則為統治者所利用。古史上的兩次「絕地天通」便就是如此。第一次,「古者民神不雜」,至帝擷頌時,因「九黎亂德」,鬧至「民神雜揉」、「民神同位」,神「無有嚴威」,故「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澳,是謂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石第二次是帝堯時,因「苗民弗用靈」,出兵鎮壓三苗,「報虐其威,遏絕苗民」,「乃命重、黎絕地天通」(《尚書·呂刑》)。

  而後,「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這已有神一鬼(祖先)一人的秩序了。在《尚書·盤庚》中論及遷殷這段的理由時,更說:「先王有服,格謹天命,茲猶不常寧;不常厥邑,於今五邦。今不承於古,周知天之斷命。月日:其克從先五之烈。」即指五次遷徙,均是「知天之斷命」。後來,成湯遷毫,果然興旺發達,得到了「天」的嘉美。這種天命史觀,與神意史觀完全是一致的。

  到了西周,「天不可信」,「小民難保」,也就是說,神意的成分削弱了,所以引出了「敬德」、「保民」的思想,並產生了禮樂制度,確立了等級制度,上尊下卑的秩序,把統治者與天聯繫在一起,故周亡殷,則是「將天明威,致王罰,救殷命終於帝」(《尚書·多士》)。是周文王的德行,「聞於上帝」,「乃大命文王殖戎殷」。

  春秋時期,「天」或「神」的觀念又變了,在崇神的幌子下,神人並舉,最終強調人的作用,譬如:「民,神之主也」(《左傳·嘻公十九年》)。「民,天之所生,知天,必知民矣」(《國語·楚語上》)。

  末了,則有人說:「吾非著史,焉知天道」(《國語·周語下》),索性不理睬天了。或者表示懷疑:「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豈不或信!」(《左傳·昭公十八年》)最後排除了天的作用:「國之興也,視民如傷,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為土芥,是其禍也!」(《左傳·哀公元年》)

  在《詩經》中,「天」簡直被大罵特罵不已。

  「昊天不傭!」「昊天不惠!」「昊天不平!」(《詩經·小雅·節南山》)「浩浩昊天,不駿其德!」(《詩經·小雅·雨無正》)

  「如何昊天,辟言不信?如彼行邁,則靡所臻!」(《詩經·小雅·雨無正》)「民莫不穀,我獨於催,何辜於天,我罪伊何?」(《詩經·小雅·小棄》)

  天主宰一切的天人觀,在此已經分崩離析了。無可奈何天,是一方面,敢怨敢罵,又是一方面,於是便有了覺醒:「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胡不相畏,不畏於天!」(《詩經·小雅·雨無正》)「龜勉從事,不敢告勞,無罪無辜,讒口囂囂。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嘈沓背憎,職竟由人。」(《詩經·小雅·十月之交》)

  在中國歷史上,北方自然環境惡劣,是北方民族南侵的一大歷史動因,因此,中原文化不斷往南方壓縮,所以,在南方的山區及沿海一帶,保留有古文化的痕跡較多,是理所當然的。筆者上山下鄉曾長期生活在湘東山區一帶,那裡是炎帝的段葬地。相傳是古代炎黃大戰之後,炎帝率其部族南下而來到這裡。 自古以來,這裡的土籍及客籍(如客家人)一直有這麼個風俗,叫「誅天」,這就是遇到不順的事情——自然是大事,天災人禍之類,包括歉收及戰亂,乃至於「文革」中極「左」政策造成的危害,人們都在門口放一塊砧板,而後跪在砧板前,高高揚起菜刀,詛咒一句天,便往下砍一下,其咒語,即有民間理語,也大都與《詩經》上差不離。

  於是,天便在這裡成了受氣包,成了人們的發泄對象,沒有一點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誰都可以拿它來指桑罵槐,而它又是最無用的了。這自然是人們對暴政或別的橫逆一種消極的反抗,但這正是從《詩經》承襲下來,經久不息的一種傳統。

  憑此,便可得知「神」在中國只配有的命運了。

  它永遠只能被放逐,被當做一種象徵,虛幻的象徵。它如果有用的話,也不過是被當做挨罵而不會還嘴的木頭。它至高無上的時間,在歷史上只有一瞬間,在人們的意識中,也同樣只有一瞬間。它僅僅在實用理性的維持下,才作為一個影子存在於生活之中。無用就無它,有用則有它。孔子說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論語·八借》)。就一語道破了這一「天機」。

  因此,中國的「神」大都是面目猙獰、奇形怪狀的。做好事不多,做壞事不少,沒半點人情味,整日價正襟危坐,一板正經,不苟言笑。反而,那些反抗神的夸父、共工,倒有幾分悲壯,可歌可泣……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不可能有成熟的、完美的史詩。

  難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而把古籍中關於神的歷史全部刪除,這多少也有點冤枉。如果是一部完全關於神的史詩,如荷馬史詩一樣,那就不是刪,而是全部毀滅的問題。這能有麼?只有退一步了,在歷史的記載中,不時摻雜有神或鬼的內容,顯得不那麼可信,這樣,才有個取捨問題。孔子逐去了史籍上的神, 自有他的道理。然而,他卻沒料到,沒有了遠古的神,他卻被以神待之,兩千年來一直在升級,連神都對他望塵莫及。逐神者幾乎取而代替了神的位置,分明是民族意識中一個極大的悲劇因子。

  古希臘的神,以人的形體為美,有一般人的七情六慾,可親而不可畏。愛神維納斯之美是不消說的,連戰爭女神雅典娜也決不殺氣騰騰,而富於詩意。而我們的月下老下——愛神竟以個老頭子來擔任,這已經大煞風景了,至於後來抬高為神的孔子、關帝,也絕無一點人情味。該怎麼說呢,他們的神以人為藍本,而我們的人卻以神為藍本,因此,人比神更加專制、蠻不講理。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這便是以老人為愛神的原因吧?中國的婚姻,絲毫沒有浪漫主義的詩情,由此可瞥窺一斑了。誰有心思,把我們的神——人,與古希臘的神作一番對比,從形象、性格、分管職能等等,一一作出剖析,倒是一篇絕妙的文章。也許我們的自然環境太嚴酷了,連人也變得凶神惡熬,人際關係中的利害衝突激化,所以才靠血緣宗法來維繫,虛幻的群體意識成了一種鴉片。

  似乎又扯到題外去了。

  不過,這仍歸於歷史觀中的「天人關係」上面,因為那段歷史時期,從根本上說,人們仍依賴於「天」來解釋人類社會中的種種問題、是非、爭端等等。

  這個「天」,已很少有人格神的味道了,而只是自然本身罷了。

  當然,對自然的認識與理解,也各有各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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