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小結
2024-10-04 13:37:09
作者: 譚元亨
這一單元的論述,到這裡可以告結束了。我單獨探討這麼個論題,而且是半路出家,也可謂冒天下之大不題了。我也不企望什麼邏輯上的嚴謹,淪述上的客觀,以及材料儘可能的占有。作為藝術的歷史,它憑藉的不該全是邏輯的實證;作為哲學的歷史,當然就更不是繁瑣的考證——黑格爾說,那只是原始的歷史。它只是一種俯視,一種儘可能撥開雲霧的、模糊的、宏觀的把握。
其實,就是史書上的歷史,又何時能保證它的絕對真實呢?
孔子是標榜自己有史德,述而不作的,這個觀點發展到今天,一方面,則是沒完沒了的對經典著作的注釋,對理論的探求停留在注釋上,嚴重阻礙了活生生的理論的發展。這已不必多說了。而另一方面,其述而不作,說到底還是述而深作。他完全在他的倫理史觀的指導下,編纂了一部《尚書》,就摒棄了周的史記《逸周書》,在春秋、戰國時代,把(尚書》中的《周書》與《逸周書》同稱為《周書》,這為什麼呢?
原來儒家要托古改制,克己復禮——復的便是周禮。這就得給武王打扮一番,可(逸周書)上卻說武王伐封,「先人適王所,乃克射之,三發而告下車。而擊之以輕呂(劍名),斬之以黃械,折縣諸大白(懸其首於旗)。乃適二女(姐己和婪妾)之所,乃以先截人,燎於周廟」。又說,「武王遂征四方,凡憨(惡)九十有九國,域磨仁有十萬七千七百七十有九。」把武王說得兇殘暴決,沒半點仁義,這豈能讓孔子容忍?
孔子這一增刪,也就毀了不少史料。歷史的可信性就大可懷疑了。
同樣,史學上標榜的太史董孤公開直書「赴盾拭其君」以示於朝;齊崔杆獄其君,太史兄弟奮迅執簡以往,直書其悖,雖被殺兩位,可第三位弟弟,仍將此事記下了……等等,我們細細想想,不正是因為這些事件符合其倫理史觀的需要,才記錄下來的嗎?否則,也該似孔子一樣,早給摒棄了。
以正是非而治人,以撥亂世而反之正——這便是史觀指導下的史學。所以,一部歷史其真偽性,也只能從史觀上去看了。劉知幾作《疑古》,便指出所謂三代聖王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都無一例外是政治傾軋爭奪中的強權者,史籍為掩飾統治者間矛盾的真相,則多為堯、舜增善,而給柴、封添惡。這就擊中了倫理史觀下編纂歷史的要害。
因此,把各個時代的史觀弄清楚,那麼我們對歷史的了解就會客觀一些,不至於為其上面籠罩的主觀意念所左右。
任何一種史觀形成後,它便會對過去的歷史作出新的解釋——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同一段歷史,會有各種不同的版本,過去有,將來還會有。到底哪種史觀指導下寫出的歷史合乎真實,是以其進步性為依據,還是以它離那段歷史的遠近為根據,恐怕沒有人能斷言。人們可以以各種史觀,從不同的角度、側面、層次、方位或線索去寫歷史,也許,把這統統匯合起來,才可能更逼近於歷史的真實。
歷史觀就是這樣,它總是以產生它的那個時代歷史的「顯性因子」為依據。一定的時代只能產生一定的史觀。歷史不到一定階段,就不會有倫理史觀產生。所以,唯物史觀也是歷史的產物,它也會向前發展,而為更先進的史觀所取代,它不會被終極。反過來,在經濟作為「顯性因子」出現前,用唯心、唯物去硬套歷史上的進步與反動,也是不符合實際的,沒法解釋得清楚,只會墮人自己編造的迷網之中。例如, 自然史觀是進步還是反動的,能一刀切麼?多少年來,我們習慣於用一種模式去套現成的事物,結果則什麼也沒說明白,鬧個矛盾百出。
由「顯性因子」說,我們又引出了「遺傳因子」的理論。這點,我想大家也都很明白了,現實生活中歷史的「遺傳因子」可謂多矣,憑此我們便可以解釋許多不可思議的、在進步的口號下重新改頭換面出現的舊事物。
所以,歷史如同李大釗所說的,是一個活體,不能用機械的方式去分解;歷史也不僅僅是科學,也不能單純靠實證;歷史作為藝術,往往訴諸於直覺與心靈的感悟。計量史學、歷史心理學、歷史社會學之所以不斷出現,正證明歷史研究的深人。
歷史,是個全息照片。任何一個碎塊,它都包含有全部投影。
一件重大的歷史事件,往往也是如此。
一個歷史人物,也同樣如此。在他身上反射出的歷史信息,比他個人的生活豐富得多。有時,整整一部歷史就包含在一個人身上,包含在一個事件當中。本來,歷史就是人的蹤跡,沒有人也就沒有歷史。
同樣,在某種史觀占統治地位之際,其他史觀也是潛在的,或走向消亡,或正在萌動, 自然史觀不就是如此麼?它本身也包含美學史觀的因子。
史觀也同樣是不可割裂的。
當然,中國人史觀的形成,與整個文化的源流是分不開的。中西文化之別,也就造成中西史觀上的巨大差別。
也可以說,從人創造歷史的端點起,各個民族也就選擇了各自迥然不同的歷史發展的道路。歷史的「不可選擇」性是異化的作用,因而是相對的,而歷史的或然性卻是始終存在的、絕對的。所以,歷史才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在選擇的過程中,各民族的文明都是不同的參照系統,只有善於吸收別人的長處,克服自己的短處,走向自由的步子才會更快。各民族的文明的差異是個性的充分表現,是不可以苛求的,但其最終的歸宿是自由。因此,各個不同的文明中,也就包含有共性的內容在其中。所以,各個不同的文明,是絕對不會相互排斥的。最後的融合、升華,只會造成更偉大的歷史文明。悲觀的論點是沒有根據的。
中華民族選擇的、已經走過的歷史道路,同樣是不可以苛求了的,誰也無權苛求於歷史,哪怕它有那麼多的疑點、不可信,卻也是不可以改變了的。可選擇的在於今後的歷史,在於整個民族的歷史自覺。何況過去的歷史也是順理成章的、是合理的;當現在感到它不合理了,也就證明從現在開始得作改變了——評價歷史的觀點,從來就不能斷言是正確的與永恆的,它只是儘可能的正確,而且只對其所在的時代而言。歷史的痕跡更深的不是在地表上,而是在人的心中。所以,歷史的自覺在於人對自我的超越, 自我,已形成的自我總是歷史的,惟有超越,才能前進。我們已肩負了一個頗為沉重的歷史了,無論它是金光燦燦,還是色彩黯淡,它也總是沉重的。愈金光燦燦愈捨不得,歷史的包袱便越背越沉。其實觀念一變,金光燦燦的說不定就變得死氣沉沉了。
當我們以唯物史觀去衡量倫理史觀的「仁義」時,就每每感到它的虛偽、無價值及愚昧。其實,這在古代戰爭的史例中也說過了。往前推,用倫理史觀去看老莊的作品,是必要斥其不仁不義、無父無君了。每一種史觀,對歷史的意義都有不同的解釋,所謂歷史的意義,只能在前進的方向去看,而它則是不確定的,不是一成不變的。甚至連前進與後退,有時也不易分清及判斷。「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歷史也是如此。當歷史的大潮撲來,你身在浪峰或浪谷,認識也就不會一樣。但誰也不可能從歷史中脫身出來,只能永遠處於歷史當中。所以,文學創作中的「距離論」,對於歷史研究來說,也同樣是有道理的。當然,歷史也能「復活」,如同文學作品使形象復活一樣,但這種復活已注人了作者的主觀認識了,不是原來的那個人物,歷史也是如此,在文藝復興時期,古希臘羅馬的歷史不就復活了麼?而且被現實的光輝映照得燦爛輝煌,但那時復活的歷史,不如說就是現實的本身,是現實歷史的魂靈。,孔子的托古改制,也頗有這種復活的意味,可那只能說明孔子所在的現實的歷史,而不是歷史的本身。歷史總是「現在時」的,這對於歷史的思想來說更千真萬確。研究歷史的主體精神無論是自覺還是不自覺,總歸是起到一個導向的作用。歷史研究的興奮點,絕不是超然於現實之外的,「六朝遺風」也是現實的曲折反映。就如普列漢諾夫所說的:
一切思想體系都有一個共同的根源,即某一時代的心理。
我們把文學的發展,整個文化的發展引入歷史觀的研究中,倒並不是要獨創一個什麼文化歷史學或發現一個文化歷史觀。我們只是覺得,對文化的研究方法,也同樣適用於歷史及歷史觀。文學從根本上是對異化的抗辯,歷史也是對異化的克服。一個是有聲的吶喊,一個是無言的行動,一個是感性的抵制,一個是理性的糾正。有時兩者的方式甚至可以合而為一,所以,文學是歷史的,歷史也是藝術的。人們觀察歷史,也如同文學切人現實一樣,完全可以變換一個角度。歷史換成文學的角度,不也不失為一種新的角度,甚至能有新的發現。角度的變換,總會帶來新的感受、新的視野,找到新的線索的。
是擴大我們的歷史視野的時候了。
對某一個事物,可以有宏觀的把握,亦可以有微觀的深人。史觀也有宏觀的一面,動因、發展與目的;微觀的,乃至於人的心理,審美意識對歷史的作用——也就是克服異化、突破積澱的快感追求。所以,微觀也是宏觀的,宏觀亦是微觀的。原子的世界與宇宙同樣具有豐富的內容。
同樣,對歷史的鳥瞰與仰視、超越與深人,……凡此種種也是值得試一試的。
我們不想輕巧地套人老三論、新三論的模式當中。但是,前面提到的激活,也許與耗散結構論、突變論有某種相似之處。當一個大一統的、處於內耗之中的社會,一旦為紅寶石雷射所激活,是否也能形成集束的歷史動力,以引起突變呢?我們有過唐代亞洲文明的「激活」,現在是否也能有整個世界文明的「激活」呢?一部作品往往得靠一個靈感的激活,一部歷史呢?何況歷史本身不僅是科學,而且富於藝術的特性呢。它難道不需要不同文明的激活,乃至於外星文明的激活麼?有部小說寫得好,對於外星文明來說,地球文明也是一個封閉的系統,無論其內部一方對另一方是多麼地開放,所以,在面臨外星文明出現時,卻一致採取了拒之門外甚至毀滅的措施。一日長於百年,對於時間的封閉系統來說,可謂千真萬確。瀕近死亡的時間是無限地凝滯的,瀕近死亡的歷史也是如此。激活了,時間便流動了,歷史也就生氣勃勃了。山中方七日,世上己千年,豈止是神仙?相對論已揭示了這一真諦。不須多說了。
任何預言,說到底也就是一種過去的、歷史的符咒,它是從過去獲得這種能力的。這種觀念已接近於佛教了。而我們要擺脫「歷史」,不需要「預言」,則要有一次再生與激活,那時,歷史前進的方式便再也不是過去那樣了,歷史便獲得了解放。無規律是對有規律的懲罰,當然也是一種解放和自由。引力線消失,切線方向的逸出就是對打圓圈循環不已的規律的一個破壞與超越。任何預言的有效期只是在切線上的那一點之前,與圓弧相交的那一點之前,所以,讓一切預言家的預言失效吧,他們畢竟是生活在過去,在歷史的過去。而歷史還得前進,決不按過去的方式前進。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是對循環論的一個否定,最終的否定,但絕不是肯定過去就是循環,其實總是有不斷的旋轉與不斷的逸出的,由小圈變成大圈,由原子的模式到宇宙的模式,一直到核心的引力消失,平面的螺旋變為立體的螺旋,一直到多維空間的螺旋——那便不再是螺旋了。
一切譬喻都是整腳的,螺旋式上升的說法也已夠熟耳了的。
倒不如藉助一下禪宗的公案。
這是一個著名的公案,系青源惟信禪師所說的:
老僧三十年前來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乃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前一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與後一個「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顯然是大相逕庭,不可同日而語了。
歷史也是如此麼?
那麼,是非、物我之間的界限又何在呢?前一個「山水」的歷史與後一個「山水」的歷史又有什麼區別?一個有心的「歷史」與一個「無心」即「本心」的「歷史」之間,該是怎麼回事呢?
然而,這恰巧是中國式的獨特思維的境界,有別於西方的理性思辨,也有別於印度的內心反思。西方將理性作為歷史發展的總綱,印度則在輪迴因果間墮人無限的循環史觀中,也失去了「歷史」,山不是山,水亦非水。
而我們則找回了「歷史」,但這不是過去的歷史,這其實也是一種藝術的直覺思維。
在這裡,過多的理論反而加強了限制,不妨去「悟」吧!
我們面臨的就是過去這樣一部歷史。
但又得從這樣的歷史中走出來,「依然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我們能有這種澄明清澈的感悟麼?我們頭腦中積澱的歷史意識——先人之見顯然是太多、太多了。
老子說:
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老子·四十六章》)
此時讀起來,豈不倍感親切,頗有茅塞頓開的解構味道麼?
是的,我們所患的精神後遺症是太重了,須「損之又損」才行,不然,我們無法跳出自我封閉的圈子,無法掙脫意識深層里的重力。我們決不讓「歷史」把今天窒息,從而無法走向未來。為此,我們在文化史觀上做這麼一篇文章,也就試圖「損之又損」,在變革的浪潮中,為改變舊的心理觀念作一個小小的嘗試與努力,它也可能是錯誤的,甚至是個失敗。
可是,「我們所要做的一切是儘可能快地犯錯誤」(約翰·惠勒語,引自《猜想與反駁》)。「我現在甚至能為一個我所鍾愛的理論遭到證偽而感到高興,因為甚至這也是一個科學成就」(約翰·卡魯·艾克爾斯語,引自《猜想與反駁》)。
西方哲人們這一豁達心理,對於我們也是一種觀念上的變化。我決不抱住這小小的努力不放,巴望得到證偽,以換取、見識到更高明的理論。
馬克思在《關於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曾經說過,哲學家們總是用不同的方法解釋世界,而問題卻在於改造世界。(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1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改造我們的歷史吧!我們應該有一部無愧於這個蔚藍色星球的歷史,要生存,就得發展,就得前進,就得激活,停滯只有死亡。
這是我們當代人的歷史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