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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發達的「史學」與貧乏的史觀

2024-10-04 13:36:42 作者: 譚元亨

  戊戌變法的主要人物梁啓超曾指出:

  中國於各種學問中,帷史學為最發達;史學在世界各國中,帷中國為最發達。(《中國歷史研究法》)

  然而,有發達的史學,並不等於有先進的歷史觀的指導。縱觀一部中國史學中,我們不能不感到史學研究中這種「貧血」的現象。連章學誠也指出:「整輯排比,謂之史纂;參互搜討,謂之史考,皆非史學。」

  「史學所以經世,固非空言著述也。……後之言著述者,舍今而求古,舍人事而言性天,則吾不得而知之矣。學者不知斯義,不是言史學也。」《浙東學術》作為章學誠的本意,則是反對空談理性的宋明以來的理學。但是,「六經皆史」,「六經皆器」,在另一個意義上,他則是把史學置於整個中國文化的大系統之中加以研究、探討,開拓了史學的新視野,把「聖典」還原為「政典」、「法憲」,「其所以原民生與利民用者」,「而非聖人一己之心思,離事物而特著一書謂以明道也」。這已經接近於近代的歷史主義了。

  當史學家以某一種史觀編纂歷史之際,其時的歷史,也正是按這種史觀在創造與演繹的。且不說前已提到的司馬遷作《史記》,為「述往事,思來者」,「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著《漢紀》的荀悅,則要以西漢的盛衰「明主賢臣,規模法則,得失之軌」,而昭之以東漢統治者,「君子有三鑒:鑒乎人,鑒乎前,鑒乎鏡」。《貞觀政要》則要從前朝的「危、亂、亡」的慘重教訓中,求得自身的「安、治、存」。《資治通鑑》則開宗明義,「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監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上助聖明之鑑」。

  然而, 由於中國文化機制的制約,他們都未能提高到理性思辨的高度,未能從具體經驗上升到抽象思維。史學家們往往將畢生精力花在訓話、勘誤、注釋等土面,探幽入微、腳踏「實地」而絕少撰寫出史學理論方面的著作,缺乏宏觀的把握以及理論上的探討。因此,很難形成中國的歷史哲學的體系。

  

  豐富的史學,貧乏的歷史哲學——這反映了中國古代史觀在實用理性上的躊躇不前,精於微觀經驗研究的思維定勢。

  當然,漫長的中國歷史流程中,也不是沒有閃爍過歷史哲學的火花。哲人們也曾在自己的著作中,偶爾闡發過這一方面的觀點。三言兩語,言簡意賅,稍有疏忽,便一閃而過,難以捕捉。

  其實歸納起來,屍國史學也許不會比「神一英雄一人」三個時代遞進,「理性」賦予世界歷史以一種合理過程等等。西方歷史哲學大師所提出的模式少,但是,卻沒有後者所作的提高,更沒有後者的理論上的嚴謹、填密的探討。所以,才不為後人所注重,從而盲目地去襲用西方的模式,弄成非驢非馬的東西,貽笑大方。

  在(莊子·天運)篇中,莊子就這麼概括過歷史的進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服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兢,孕婦十月而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 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歸,女何言哉!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矣。」他一直訓到孔子悟出:「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才說:「丘得之矣。」顯然,他是主張自然無為,或自然史觀,反對人為的。「神農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與糜鹿共處,拼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莊子·盜拓》)由至德而一,由一而親,再由親至兢,兢則發展為變,這便是一種宏觀的把握。

  孔子則有他的三代相「因」,「損益可知」的歷史發展觀,要求為政得「道之以德」,「齊之於禮」,以倫理觀念統攝歷史的發展。孟子則明確提出了「王道」、「霸道」的概念:主張「尊王賊霸」,「以德服人」,而反對「以力服人」;認為「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所以「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並由此得出歷史循環的結論:「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商鞍把歷史分為三個階段:「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尚賢而悅仁,下世貴貴而尊官。」故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韓非更認為:「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主張「抱法、行術、處勢」的法治。

  鄒衍的「五德始終」;童仲舒的「三統之變」;邵雍的「元會運世」;朱熹的「定位不易」;一直到近代,嚴復在所譯的《社會通淦》中,把社會劃分為圖騰、宗法、軍國三個階段。康有為則分為亂世、昇平世、太平世三個階段;梁啓超則是分為上世、中世、近世。章太炎認為,用「人為規則」來阻擋「自然規則」,主張「俱分進化」。孫中山先生則堅持「歷史的重心是民生」,試圖從經濟生活中去尋找社會發展的動因。

  上面粗略地勾勒了自先秦至近代的不同的歷史觀點,當中省去了很多史家的大同小異的論述, 自然要一一列舉加以研究與分析,尚需專門的一章,這只能留在後面去做了。

  然而,我們只這麼粗略一掃,立即便會感到,這些史觀均缺乏周密的、嚴格的、科學的論證,它們大都是直觀的、機械的、形上學的劃分。

  它們不似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從生產力與生產關係之間的現實衝突中,去闡明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有著高度的思辨能力與科學精神。愈是徹底的理論,就愈能抓住人。而前述的史觀,在理論上則是相對蒼白得多了。甚至較之於西方其他歷史哲學家的理論,也是如此。

  例如,湯因比的《歷史研究》,則把人類文明當做研究單位,生存困境對人類是一種挑戰,而文明則產生於人類生存困境的應戰中,歷史就是在挑戰與應戰中發展的,並據此有力地提出了「文化形態史觀」。科林伍德則認為歷史是人們心靈中重溫往事的一門學科,史家惟有在歷史事件背後的精神活動中,在自身經驗範圍內對過去的反思,才可能發現文化和文明的重要類型及動力關係。孔德以他的實證主義,提出了歷史哲學的原則——三個階段的規律:神學一玄學一科學。用克羅齊的話來說,他的歷史觀則是把歷史和思想活動本身等同起來,思想活動永遠兼是析學和歷史。這裡,我們只是隨意挑揀幾位出來加以說明,就可以明顯看出兩者的區別。所以,唯物史觀在今天的中國獲得的多少名義上與事實上的勝利,則不難理解。

  早在世紀初,李大釗先生便在《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中就指出:

  東西文明有根本不同之點,即東洋文明主靜,西洋文明主動是也。……一為自然的,一為人為的,一為安息的,一為戰爭的,一為消極的,一為積極的,一為依賴的,一為獨立的,一為苟安的,一為突進的,一為因襲的,一為創造的,一為保守的,一為進步的,一為直覺的,一為理智的,一為空想的,一為體驗的,一為藝術的,一為科學的,一為精神的,一為物質的,一為靈的,一為肉的,一為向天的,一為立地的,一為自然支配人間的,一為人間征服自然的。

  一口氣寫了14個對立,固然有點少年意氣,揮斥方遒的味道,卻也多多少少觸及了中西文化之間的重大區別,振嘖發聾,石破驚天。反傳統就是需要這種大無畏的精神,就需要這種敢於推向極端的深刻與犀利。

  人們不難想像「五四」時期那種敢作敢為,開放豁達的精神。為了求得民族的復興與解放,如何義無反顧地走向斷頭台——李大釗就是這麼做的,在這之前,戊戌變法及辛亥革命,譚嗣同、秋瑾和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也是這麼做的。「我自橫刀向天笑」,他們體現出了何等一種沖天的歷史主動精神。

  現在,沒有人不承認,作為東方的文化,是在我國綿延達三千多年之久的一種相當穩定的文化形態,縱然經外來文化的多次衝擊,總是最後又「依然故我」,如同我國古代沿襲下來的玩具不倒翁一樣,它的重心太下,太沉了。所謂「主靜」,則正是這種「穩態」的表現。也就在這種文化里,中國人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歷史觀,一種形上學的、缺乏進取精神的歷史觀。天人關係,便是中國的自然哲學——歷史哲學的核心論題。所謂歷史學發達,也就是這麼回事:把「天人」與「古今」融合在一起,「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擺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它沒有看到,人類社會作為「第二自然」,決不與「第一自然」的發展成正比例。當人獲得作為人的本質時,本身就是對「第一自然」的反叛與挑戰。

  眾所周知, 自然的穩定是遠遠超於人類社會的穩定。而這種歷史觀卻以自然的穩定來制約社會的發展,因此,不可能不造成中國社會至今的滯後狀態,同時,也就在相當程度上完成了中國社會的超穩態結構——當然,「完成」這個詞,在另一意義上也可能就是「結束」。

  所以,我們不能不看到如下的一幕悲劇,當中國的三大發明——火藥、指南針、印刷術傳到了西方之際,被馬克思稱之為激活資本主義的因素,竟導致了西方用洋槍洋炮轟開了大清帝國的海關,鴉片戰爭,庚子賠款……而中國的老百姓大都還醉心於用火藥製成的焰火的五彩繽紛的「藝術感受」之中。

  西方不是沒有過依自然變化而形成的循環史觀,如古希臘。但人家並不曾為此束縛達數千年之久。縱然他們歷史的發展出現了大起大落,一度墮人到中世紀漫長的、沉沉的黑暗之中,卻也出現了輝煌的文藝復興。我們沒有中世紀,他們在文明的沉淪之際,我們正處於一個文明的峰巔——盛唐文明。可我們也沒有文藝復興,他們的文藝復興也一度藉助於中國史學——對於伏爾泰等思想家來說:「用中國這個例證把《聖經》的歷史權威打得七零八落,這就足夠了」(魏吉爾·比諾《中國與法國哲學思想之形成》)。而我們當時卻一直在排斥外來文化,明代短暫的開放馬上就淹沒在血泊之中。

  我們還可以找到東方文明對西方歷史的激活,以中國文化鞭撻西方舊傳統的許多例證。但是,我們自身卻為此陷人昏昏的沉睡之中。

  這究竟是為的什麼?

  如果說,西方是大起大落,造成歷史的波峰與波谷;我們只有朝代的更迭,幾乎是平緩的微瀾……彼此也只能產生不同的歷史觀。

  兩者不一樣在地球上誕生了文明,開始了歷史麼?用機械論的觀點,彼此之間則不應有任何區別與對抗。

  顯然,從一開始,不同的民族對於歷史就有不同的選擇。

  既然過去就可以選擇,那麼,未來則更應當選擇了!

  這樣的結論,顯然是有悖於「老頭子」——歷史的意志的。但我們不擺脫那神秘的東方式的符咒,我們就無以創造未來。

  解開這一種神秘的符咒,正是此書的責任,也是當代人正在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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