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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暮鼓晨鐘,青燈黃卷,心情苦悶的田頌堯問道於相同經歷的大法師

2024-10-04 13:34:46 作者: 田聞一

  小沙彌不敢怠慢,立刻進去稟報。隨即出來,躬身將田頌堯、田澤孚兄弟等一行人迎進山門。當客人沿著花徑朝夜幕深處的大雄寶殿走去時,顛顛前去報信的小沙彌,領著寺中負責外交事務的知客僧迎上來了。知客僧給田頌堯行了大禮,引到大雄寶殿對面一個清幽的小院,請進客堂坐了。田澤孚忙去安排四個弁兵去四下不引人注目處作了警衛,這就進客堂叨陪末座。知客僧已讓內務沙彌給軍長泡了最好的茶,見田澤孚進來,給他也上了茶。旁邊黃銅枝子型燭架上點了兩枝大紅蠟燭。知客僧躬身稟告田頌堯,清雲法師正在大雄寶殿,給寺內兩百僧眾講晚課,不知軍長駕到。請軍長稍候片刻,他這就去通報。

  

  田頌堯也不多言,只是笑著點了點頭。青衫布履,面容清癯的知客僧囑咐侍立一邊負責內務的沙彌,小心侍候軍長,這就去了。

  接待田頌堯的客堂是一間長方形的地板房。雖然屋內光線黯淡,但看得出擺的是一色紅木家具,窗明几淨,整潔異常。小院中有株很顯風骨的鐵腳海棠,枝椏映在窗紙上,顯得疏枝橫斜,映襯出佛家的高古典雅。靜觀默察著這一切的田頌堯,坐在正對門的一把太師椅上,隔幾那把太師椅,顯然是給清雲法師留的坐。田澤孚坐在進門右側一把太師椅上,好奇地看看這這裡,看看那裡,窄條臉上,微凹的眼睛發亮,像小孩一樣地充滿了好奇。

  畢竟高僧有別於常人,無聲無息間,倏忽一閃,清雲法師像片樹葉一樣飄了進來,站在了田頌堯面前。「不知軍長夤夜晚駕到,有失迎迓!」昭覺寺住持大法師說時拱起手來,笑吟吟告了得罪。田頌堯趕緊站起還禮,「如此唐突,實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得很!」田頌堯靈機一動扯了一個謊,解釋如此唐突的原因:「頌堯此來,一是對大法師慕名已久,而平時戎馬倥傯不及拜會。今偶過貴寺,覺時機正好,特來求會,實在是唐突、唐突了。容隔日找個機會再來貴寺,一來是正式拜會法師,二來奉獻一點隨喜。」

  「軍長請坐。」法師比了一下手,看客人落坐後,也才坐下。而坐在進門右側的田澤孚,大師像是完全沒有看見似的,田澤孚也不覺得有所冷落。

  「我就算定軍長要來。」

  田頌堯聞言一驚,只見法師手捻一串紅瑪瑙佛珠,神態安詳,微微一笑;笑中滿是會意。大師說一口帶有浙江味的北平官話,輕言細語:「我算定軍長昨天不來,今晚一定要來。」田頌堯心想,果然不凡,不由細細看了看隔幾而坐的法師。法師與他差不多年紀,四十來歲,正是男人的春華之期,不高不矮的個子,長相清秀,皮膚白裡透紅,披一襲袈裟,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絲軍人的痕跡,舉手投足間顯出高深。

  「大法師何以算定我今夜要來?」田頌堯似在問,又似喃喃自語。大師又是淺淺一笑,繞過這問,看了看田頌堯,問:「敢問軍長夤夜而來,不知有何賜教?」

  「不敢,頌堯是有事來請教大法師的。」田頌堯也不繞彎子了,見法師聽他這話頻頻點頭,客堂里也沒有多的人,這就和盤托出心事:「敢問大師,對日前的『省門之戰』有何評價?」

  「出家之人,不問塵事。」大師一句封門。

  田頌堯當然不信所謂「出家之人,不問塵事。」當年東林黨人,隱居林下時,不也是標傍從此不問國事嗎?可他們的一副對聯卻供出了心境:風聲雨聲聲聲在耳;國事家事事事在心。作為一個蔣介石曾經非常相信、欣賞並且在國防部就職的將軍,豈能對日前發生的「省門之戰」不聞不問,沒有評論?這就不管不顧地,像一個受了氣又找不到地方出氣的孩子,述說了劉自乾的見利忘義,欺人太甚;都是保定軍官學校的同班同學,在校期間,他還救過劉自乾一命;劉自乾對外口口聲聲宣稱「保定系堅如磐石」,下起手來,卻是如此無情!想起來令人心寒等等。說完後,期盼地望著法師。

  大師淺淺一笑道:「這種同學間相殘之事並不奇怪。戰國時期,孫臏龐涓同學於鬼谷子門下。後來,在魏國當了大元帥的龐涓因擔心尚未出山卻比他高明的同學孫臏,用計誘出孫臏卻又加害於他,砍去了孫臏的雙腿。孫臏為保命復仇裝成瘋子,才躲脫龐涓的監視,以後孫臏服膺於齊國執掌軍權,與孫臏對陣,讓原先百戰百勝的孫臏屢戰屢敗。最後馬陵一戰,孫臏懂得龐涓的心理,用縮灶法讓在後面猛追的龐涓,以為孫臏已經潰不成軍,這就甩開大部,親領一隊精銳騎兵連夜追上,欲置孫臏於死地。十字路口,夜幕中,一株置於路口的大樹當中被剝了皮,寫了一行字。在前行進的中軍小校,戰戰兢兢打馬上來報告統帥孫臏,說是樹上寫了一排很不利於大帥的字。氣焰很盛的龐大帥一聽大怒,喝聲拿火來。龐涓打馬上前一看,火把中,只見樹上寫的是『龐涓死於此樹下』。與此同時,坐在輪車上,率軍埋伏於峽谷兩邊的孫臏手中鵝毛扇一搧,緩聲道,『這就是野心家的下場!』說時,奉命舉火為號,早就埋伏在兩邊的伏兵萬箭齊發。頃刻間,將曾經不可一世的龐涓射成了一個箭垛子――這是一個悲劇。古往今來莫不如此。軍長剛才責怪劉自乾不顧同學之誼,不知我可不可反問將軍幾句?」

  「請問。」

  「同學之誼比起親叔侄之間的血緣之情來,孰輕孰重?」

  「當然同學之誼比不過有血緣關係的親叔侄。」田頌堯一下醒悟,不得不從心裡佩服大法師思維之敏捷、邏輯之嚴密;況且剛才大法師舉出的孫龐涓之例,雖寥寥數語,卻繪聲繪色,足見他學識淵博,軍事在行。

  「既然親叔侄之間都為了爭利,不惜大打出手,談何同學之誼,救命之恩?軍長豈不記得這一句:天下熙熙,皆為名利!再有,我問軍長,即使劉自乾不動手打你,田軍長你的勢力假如日漸澎漲,漲到一定大時,你能容得下劉自乾麼?你能不打他麼?豈不聞『臥榻之旁不容他人醋睡』,『一山不容二虎』?」

  田頌堯的思想掉了個彎,覺得大師說得對,是這個理,不由頻頻點頭;他看著皮膚郎潤,五官精緻,一臉智慧的大師,「這麼說來,只要人在俗世,就必然做出情理相違之事?必然做出違背天理良心之事?」田頌堯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心理,他明明知道自己一番話是站在自己立場上說的,謬誤百出;大法師這是在以他之矛攻他之盾,卻產生了一種抗辯的激情。

  「在我看來,凡半路出家遁入空門者,必然是心中大有塊壘者。」田頌堯說,「或是為情,或是仕途不順……比如我田某,現在就連出家的心也有了,因為心中痛苦,無法排遣,佛家講究的是一個清靜無為。從古至今,我就沒有見過一個春風得意者出家的!」田頌堯這番話似乎有些過了。

  大師也不計較,一番話說得非常坦率:「軍長講得很對。想來我的由來軍長知悉?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就是從人間苦海中來,深知世態炎涼、人性醜惡,心中痛苦莫名卻又無法解脫。幸遇沌一法師指點迷津,他說:天地皆空,人生皆幻,世情嗜欲,悉伐性之斧斤;富貴功名,皆迷心之鴆毒。縱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亦身外之浮雲,且無而始有,有而必無,人生自有樂境,何必維繫俗情,羈延歲月,何不尋清幽之谷,依深穴之岩,修身養性?我自此超脫人生苦海,回首立於岸上,靜觀人間之紛爭。遠的不說,就說我入蜀以來,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省門之戰』已了,會有更多的紛爭,更多的大戰接著來。田君雖為軍長,但因身在塵寰,看事多從自身出發,不能超脫物外,故往往管窺蠡測,終乏大觀,不知軍長以為然否?」

  田頌堯細細咀嚼著大師的話,心想大師的話對,也不對;如果都像大師這樣,放棄責任,都去出家,這世界哪裡還有物質,哪裡還有一切。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不過是麻醉人的精神鴉片,消磨鬥志的鴆毒。但是,這番話他沒有說出來,面對這個從前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將軍,如今身披袈裟,氣象端凝的昭覺寺住持大法師,不由生出一絲敬畏。

  大法師明顯看出了他的心理,也不再多說,微合雙眼,端手合什,似已入定。大師這是擺出一副送客的姿態了,田頌堯卻不肯離去,又請教了大師一個更為寬泛的問題,佛學的精義何在?

  「止惡揚善,斷惑後真,忘我利他。」

  「那麼,再請教大法師:佛學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麼?」

  「普利眾生,普渡眾生。」

  「我實在是羨慕法師。」

  「如何羨慕?」

  「法師本同我一樣,是一介將軍,如今遠離塵世遁入空門,六根清浄無為,心靈也澄澈了。大師,你看,我有出家的慧根嗎?」

  「佛家講個緣,軍長緣分未到。軍長,請善自為之吧!」大師說到這裡,端起手,站起身來,田頌堯這就不好再坐下去了,謝過大師,帶著兄弟告辭。

  「阿彌陀佛!」大師將他們送到門前,端起手來,口中念佛,目送著他們的身影融進了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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