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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田頌堯萌生了急流勇退意

2024-10-04 13:34:49 作者: 田聞一

  田頌堯回到了29軍司令部他的臨時駐地――文殊院後院裡的一間精舍,室內擺設極為簡單:一張木板床,靠窗一張辦公桌,另有四隻配有高腳茶几的太師椅,一色的紅木家具。本來,文殊院是名寺,佛家重地,是不能駐兵的。只是前幾天仗火打得激烈,為逃命,緩急之間,他將司令部暫時安在文殊院後院。起初私心認為,24軍的炮火再猛烈,也是不敢轟擊文殊院的。再有,他要以文殊院為中心,在北門一線同劉自乾的24軍很是周旋一陣,以空間換時間,催促重慶劉湘大舉進攻劉文輝,局勢或可轉憂為喜……

  然而,今夜從昭覺寺回來,他突然感到心境大變。他是帶著滿腔痛苦,怨憤去昭覺寺的,及至同大法師一席談後,冥冥間,有豁然洞開大徹大悟之感。原先極為看重的諸如「省門之戰」得失,未來的前途等等,這會兒都被他看成了無足輕重的俗務。情不自禁間,《紅樓夢》中,一段段話,火花似地一串串地閃現腦海里:「你方唱罷我登場」,「為嫌紫袍短,方把枷鎖槓」,「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他覺得他已經再打不起精神為未來鼓勁努力,心中頓生萌退之意。而且,這個意願是如此強烈。幾十年的沙場征戰、同僚之間的勾心鬥角,心機用盡,這是為何呢?不就是為了一個功名、一個權利嗎?我田頌堯的今天能同出了家丟下功名富貴,妻室兒女的原蔣介石手下紅人曾雲山相比嗎?沒法比。但曾將軍何以出家呢?皆因他看破紅塵。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個人無論有多大的權力,多少錢財,也只能是日為三餐,夜圖一宿而己。

  幾十年的努力,究竟得到了什麼,現在歸結為一個字:累!他想息息了。他坐在一把簡易的類似馬架子的黃色軍帆布繃就的軟椅上,將身子很舒服地躺下去,頭靠在軟椅背上,諦聽著夜的寂靜。

  這間房子,原是文殊院住持大法師閉關修行時用的精舍,是一間單獨的小院。副軍長孫震帶著作戰部、參謀部等相關精幹人員,住在隔壁一個院裡。

  昨夜這個時分都還是四門炮聲、殺聲連天,他和副軍孫震都還在提著一顆心,緊張地指揮著戰事;而這會兒卻突然安靜下來了;戰爭、戰場,都似乎已經遠遠地離去,離去了幾個世紀。戰爭與和平,其間往往就在當事人的一念之間。和平多好,安靜多好!

  

  淒淒寒風,樹葉沙沙。靠窗的辦公桌上有一架小鬧鐘,在這寂靜的夜裡,小鬧鐘的指針,發出鏗鏗鏘鏘的金屬彈音。很靜,前院有清越的罄聲隱隱傳來,看來,還有高僧在深夜修行念經,沒有休息。所有的這一切,越發顯出夜的安靜。白日香火旺盛的名剎文殊院,這時已經安睡,飽經戰亂的成都也已沉入昏睡中。一時,恍惚間,他無論如何難以將這樣的靜夜,這樣的氛圍同日前進行的驚天動地的戰爭聯繫起來。

  夜漸漸深了,成都只要一到冬天就又冷又濕的嵐氣,透過門窗的縫隙浸了進來,僅管他穿著暖和舒適輕便的絲棉長袍,外面又套了一件滾衫,這時仍然感到了一絲寒意。屋子裡點的是一盞雪亮的美孚燈,燈光黯淡,他覺得,這間屋子載著他,在向什麼地方行駛,載浮載沉。清雲法師的偈語言談舉止,再次從他心中一一過濾,激流勇退,就是在這夜萌生的。以後多年,田頌堯漸漸從時代的大潮中退去,愈退愈遠――先是將29軍完全交給了他的副手孫震,繼後在抗戰中當過蔣介石的上將軍事參議;新中國誕生前夕,同劉文輝、鄧錫侯殊途同歸――隨同他們舉行了舉世聞名的劉(文輝)鄧(錫侯)潘(文華)起義,與逼近的劉(伯承)鄧(小平)大軍對蔣介石的殘餘大軍形成了關門打狗之勢,徹底打亂了蔣介石的戰略計劃,也是立了功的;解放後,他當過多屆的四川省參事室參事,省政協委員,祘是善終。

  「軍長還沒有休息嗎?」門外響起貼身副官的聲音。

  「進來!」情知有事,田頌堯的思緒趕快中止了散淡的漫遊,一下從軟椅上彈坐起來,目光又亮了。

  副官進來了,站在門邊,胸脯一挺,給軍長敬了個禮:「孫副軍座說,如果軍座回來了,有什麼事吩咐,儘管喚他。」這話說得很藝術,其實是孫震想見他。

  「好,你去請孫副軍長來。」

  孫震很快來了,「德操,快坐。」田頌堯說時,從軟椅上站起,隔幾坐在了沙發上,用手在沙發上拍拍,這是表示對孫震的尊重及馬上就要展開的談話的正規。

  「謝謝。」孫震客氣了一句,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正襟危坐。

  弁兵進來上了茶。田頌堯伸手將擺在玻晶茶几上的一聽進口「強盜」牌香菸的盒揭開,拈出一支先給孫震,然後才是自己的。

  「軍長抽菸了?」孫震接過煙,驚訝地看了看田頌堯。田頌堯一般是不抽菸的,再,最近成都巷戰時間,田頌堯一身戎裝,而今夜卻是長袍馬褂,給人一種要解甲歸田的印象。下午不見軍長,聽說這軍長去了昭覺寺,軍長怎麼這樣的時候有心緒去昭覺寺呢?

  田頌堯也不說話,只是拿起玻晶茶几上的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劃,沒有劃燃;再劃一根,劃燃了,伸過來,要給田震點菸。

  「軍長怎麼給我點菸?」孫震顯得很驚詫,伸過手來,從田頌堯手上接過劃燃了的火柴,堅持先給軍長點上,再給自己點上。田頌堯不會抽菸,抽了兩口就將煙放在煙缸上捺熄了。孫震抽菸也沒有癮,看田頌堯捺了煙,他也就捺了。

  「軍長!」孫震抬起頭,注視著田頌堯:「關於那份我們29軍與24軍的停戰協議,你看,還有沒有什麼沒有想到的,要補充的?」

  田頌堯想了一下:「就那樣吧,不過是個形式而已。」

  「我們撤退時,不知軍長看還有沒有什麼考慮不周的地方?」如同剛剛結束的「省門之戰」一樣,29軍撤離成都所有事項,都是孫震在一手操持。但孫震對田頌堯是尊重的,處處請示,決不自行其是。因此,多年來,兩人上下級的關係和感情都融洽、默契。

  「我看撤退時,軍部就不要放在中間了。大隊行軍,一般軍部都放在中段。」田頌堯思索著說,「為以防萬一,不如來個出其不意,將軍部放在前面,由打前站的王銘章師負責保護;曾南夫師負責殿後。」

  「軍長提示得好,我立刻執行。」孫震聽後頻頻點頭,這是田頌堯軍事上的精明之處。

  「撤回三台後,開一個會。」田頌堯說,「我們有必要檢討『省門之戰』得失,立功者受獎;玩忽職守,貽誤戰機,貪生怕死者,也要視其情況懲處,不能寬容。」

  「軍長所說甚是。」孫震說,「我已經讓軍法處初擬了一個獎懲方案;包括擬定的這次撤軍編隊、配備、序列、戰鬥準備等等,都詳細標在一張軍用地圖上,還列了張表格,明天一併送上,請軍長批准後執行。」

  「獎懲方案我可以看一看。這次撤軍的所有細節,德操,你定了就行了。」

  「不,還是請軍長看一看。」

  田頌堯沒有再推辭,這就端起茶杯喝水,孫震也端起茶杯喝水。談話告一段落。

  接下來的談話,變得隨意。田頌堯問孫震對此次「省門之戰」有何評價?」

  「全怪『水晶猴』太滑頭!」孫震說著就來氣,「如果這一戰『水晶猴』肯傾力助我,姑宜不說重慶劉甫澄履約大肆進攻劉自乾,我們在成都的力量也同劉自乾棋鼓相當,鹿死誰手很難說。可『水晶猴』一看戰事不順,石少武拿下了煤山,趕快把黃隱這個師縮了回去。這在軍事上,人心上都給我們來了個釜底抽薪,整個戰略部署都給他打亂了。局勢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水晶猴』要負主要責任。」

  「他是習慣了撿樹下的粑粑桃子吃。」田頌堯完全贊成孫震的分析,說著一聲冷笑:「我們倒是走了,下一步就看他『水晶猴』在劉自乾眼皮底下如何演戲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唇亡齒寒。城門失火,殃及魚池!我們一走,下一步,劉自乾馬上就要收拾他,我們就等著好戲看吧。」

  孫震最喜歡談論軍事策略類大事,他本想同軍長談談下一步劉自乾在收拾了鄧錫侯之後,「二劉」之間必然爆發的火拼,但看軍長已無談興,這就注意地看了看田頌堯疲憊而略顯頹喪的神情:「軍長,你近一段時間太辛苦了,臉色不太好,請軍長注意補養、休息。」說著起身告辭。

  「彼此,彼此。」田頌堯也不留客,站起身來,打著哈哈,把孫震送出了門。

  孫震走後不久,田頌堯屋裡那盞燈就熄滅了。黑夜裡,一片闐寂,連多日來在戰火中顫慄不安的文殊院也沉睡了過去。只有卷著落葉和枯草的寒風,在穿過連結前院後院間那道長長的紅牆甬道時,發出低微的持久的嗡嗡聲響,在靜夜裡,似在長久地傾述著不可言喻的滄涼和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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