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一隻罪惡的魔爪悄悄伸向了冰清玉潔的少女
2024-10-04 13:33:43
作者: 田聞一
少城電影院的晚間夜場散了。妙仙與家住小南街的同班同學王小雲從電影院出來,肩並肩回家去。她們一邊走一邊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電影中的情節和趙丹、周璇的出色表演,她們看的是《馬路天使》。影片中,男女主角的飾演者趙丹和周旋,是她們心中的偶象。這時,夜已深了,祠堂街一帶已經沉睡,月白風清,萬籟俱寂,月移樹影。兩個單純的少女走在寂靜的街上愉快地談論著,完全看不出24軍同29軍打了一仗後,更呈緊張的暗中對峙的局勢,感覺不出戰爭在悄悄逼近的氣息,更不知今夜有一隻罪惡的黑手正在伸來。
走到小南街,王小雲的家到了。「拜拜!」分手時,小雲向妙仙揮了揮手,消失在街頭的陰影里。
「天涯涯海角……小妹妹唱歌郎有情,郎呀,我們兩人永運不能分。」妙仙一邊回憶著電影中的情節,一邊哼著電影中的歌曲走著,顯得很沉醉。
天上有雲,一輪月華時隱時顯。趟著如水的月光獨自回家的妙仙,讓躲在暗處觀察她的石少武簡直掉了魂,太美了!她真像是畫畫上走下來的仙女,高高的個子,身段婀娜有致,齊耳的短髮,穿一套上白下藍的校服;短袖圓領鑲邊月白色上衣,湖藍色短裙。皮膚白白,挺挺鼻樑,漆眉如黛,睫毛絨絨,一雙眼睛又亮又有神。她發育得要比一般同齡成都女孩好、早。看上去,她簡直不是在走,而是駕著翔雲在飄。十六歲的年齡,也是做夢的年齡,她是家中的獨生女,能歌善舞,學校演文明戲不可或缺的台柱,她一心想做一個演員。她有個表叔在上海猶太人的哈遜大廈當管事,很有辦法。表叔已經答應她了:中學一畢業,就讓她去上海,進電影廠當演員。到了上海進了電影廠,就可以看到趙丹、周旋這些巨星了。現在,她覺得,她離她的理想很近,只差一步。
「郎呀,咱們兩人是一條心!」就在這句歌詞哼出口時,一個身軍衣,身矮背駝,佩24軍中校軍銜的柳大麻子,帶兩個弁兵迎面而來。
她我行我素,走她的。她最討厭這些丘八,人說兵匪一家,24軍混成旅一團就駐在附近,估吃霸賖,作奸犯科事時有發生。見他們迎面走來,以為是巡夜的,這就往邊上靠,想讓他們過去。不意三個丘八竟對著她走來,那個身矮背駝,佩中校軍銜的軍官竟擋在她的面前,說,「妙小妹,這麼高興,剛看完電影回去?」
她一驚一愣,心想,我看電影他們咋知道呢!卻沒有多想,隨即發作,「你們才怪頭怪腦的呢,我看電影關你們啥事,犯了法嗎?」
「不犯、不犯。」
「那,請你們讓開,讓我回家。」
可那個又矮又駝的麻臉軍官,帶著兩個弁兵嬉皮笑臉地擋在面前,就是不讓她走,說,「有個人想見你。」
「你們讓不讓開?再不讓開,我要喊了哈!」她威脅。
「不要喊,喊了對你不好。」這時,一個人走上了上來,長得伸抖些,個子高,也威風些,這就是麻子軍官說的,「想見你的那個人」石少武。她沒有見過石少武,但石少武的臭名是聽說過的。但見來人像個公子哥兒,西裝革履,皮鞋鋥亮,頭上梳個水分頭,油亮光滑得螞蟻上去都要拄拐棍。
「介紹一下。」麻臉團長一副奇貨可居的神情,「這是我們我們大名鼎鼎的石少武石旅長,年少有為,省政府主席劉自乾的乾兒子?」
石少武是成都有名的潑皮無賴,花花公子,特別喜歡糟塌婦女。他開車在街上,只要見到漂亮的少婦或小姐,就要停下車來,彬彬有禮走到人家面前,請人家上車,上車去幹什麼,不說自明的。當然,這些漂亮的少婦小姐,得是他惹得起的。有錢有勢人家的少婦小姐,他不敢惹。總而言之,石少武只要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子,總要想方設法搞到手。妙仙見這一群兵痞還沒有趕走,竟然又來了石少武,一驚,情知不好,說,「我認不到你們這些人。」掙著身子,堅持往前走。
「石旅長請你去那裡耍一會,就耍一會嘛!」麻子軍官陡地伸手逮住了她;柳如寇雖身矮背駝,卻很是有力。手勁很大。
「我不,我不!」妙仙驚恐起來,在麻子手中竭力掙扎,石少武親自動起手來,他一把抱起她,一手捫嘴,塞進了停在旁邊一個黑角落裡的轎車。
轎車立刻啟動,絕塵而去。
君平街上,有兩家人聽到門外有響動,開了門往外看,卻又什麼都沒有看到;只見月影移牆、竹梢風動。曲曲彎彎,狹長得鴨腸子似的君平街,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中沉睡。
開了門的兩家人又關上了門。君平街在沉睡中,整個成都在沉睡中,只有天上一輪月亮沒有睡去,時而被黑雲遮蓋,時而鑽出雲層,將它蒼白的月光灑向顫慄不安的芙蓉城。
鼓樓南街石少武公館最後一進小院的臥室里,被劫持進來的妙仙嚇得像是一隻待宰的小羊,畏畏縮縮坐在一邊,注意著石少武的一切。臥室並不很大,卻備極精緻,地板上鋪著波斯地毯,靠里擺一張黃銅沙發大床,床兩頭都嵌有一面蛋圓形的義大利鏡。從一面鏡子上可以看見另一面的床頭擺兩個雪白蓬鬆的枕頭,枕頭上用鮮紅的絲線繡有鴛鴦戲水,很俗氣。屋子對面有個西式梳妝檯,梳妝檯上擺滿了化妝品。綠色金絲絨的窗簾低垂。屋裡大燈沒有開,這會兒只開了幾箋紅紅綠綠的小電燈閃閃灼灼,像是眨著詭譎的眼睛。
在這隻有兩個人的世界裡,石少武並沒有想像中的動粗,他先是彬彬有禮地請她坐在沙發上,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面前的進口義大利茶几上。她口很渴,但她提高著警惕,沒有喝。不諳世事的她想,我不理你,看你把我做得啥子?
石少武脫去西裝,轉身掛在衣架上,隔著茶几,坐在她對面,首先向她道歉,然後向她表示了對她的傾慕,眼睛裡竟滿含憂怨的表情,說是對她早聞大名,私心傾慕。不久前華美女中演文明戲時,她是主角,為了看她演出,他甚至化妝混進只准女生進出的學校去看她演戲。
「你演《雷雨》中的四鳳,演得真好。」為了證明所言之不虛,他提到了那次她演的戲。
「石旅長!」僅管石少武在她面前表現了意外的文明,她還是火氣十足地說,「你已經三妻四妾的人了,而且連三妻四妾都不止,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你這樣作,是犯法的!」她並不是一個儒弱的女子。
「是是是。」不意石少武點點點頭又搖搖頭,連連解釋:「妙小姐,你誤會了。我把你請到家裡來,並沒有什麼不良的動機。採取這種方式,是有些無禮,但我是太喜歡你了。我知道我在市民中形象不太好,這中間有許多誤會和訛傳,可能你也聽說過一些。但如果不採取這種無禮的方式,我怕見不到你。我是太想你了。我現在正式向你求婚。如果你同意,我再親自上門祈請你父母的同意。」說著,竟像演文明戲一樣,咚地一聲跪下了,跪在她面前。
這實在是出乎意料的事!一愣間,她覺得石少武的樣子太好笑,太好玩了,不由抿嘴一笑。她不知道,就她這抿嘴一笑,在石少武眼中,簡直就像《長恨歌》中所展示出的那樣:「回頭一笑百媚生。」她這一笑,將石土匪的身子都笑酥了;就是她這一笑,讓石土匪早就發作,現在竭力忍住的欲望馬上就要像決堤的洪水從天而降。
「我要是不接受你的求婚呢?」她問。
「那我也沒有辦法,只好慢慢來吧!」石少武說時,很傷心地從地上站起來,坐到沙發上,垂頭喪氣,像是受了多大的誤解和委屈。
聰明而又幼稚的姑娘,這就趁勢來個騎驢順坡,說:「感情是勉強不得的,需要慢慢培養。」
石土匪像是被她說動了,半天不說話,然後抬起頭來,很傷感地說,「我接受你的意見,也有決心來慢慢培養起我們之間的感情。」
「那你這就送我回去。我父母看我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去,不知著急成了什麼樣子呢!」趁熱打鐵,她說著站了起來。
「好。我馬上送你回去。說了這麼多話,你口早就渴了吧,請喝了這杯茶,我馬上開車送你回去。」石少武說著站起來,擺在茶几上的茶是兩杯。他隨意舉起一杯喝了。她確是口乾舌燥,看他喝了,端起另一杯喝了。
不意喝了就糟了。石少武在她這杯水中放了麻藥,一喝下去,就像《水滸》中吳用等人智取生辰崗一樣,中了麻藥的人心中明白,卻周身發軟,在吳用等人「倒、倒、倒」聲中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她立刻癱軟下來,倒在沙發上,心中明白,卻做聲不得。石少武笑了,是獰笑。走上前去,輕舒猿臂,將已經麻倒不能說話,一臉腓紅的她抱起,放在床上,如庖丁解牛,三五下剝光了她,上了床,先是抱著她又親又摸。然後,脫光自己,「啪!」地一聲,關了屋裡所有的燈;像一頭早就餓極上的蒼狼,撲了上去。尖銳的疼痛忽然裂開了她,她「啊!」了一聲,就不什麼都不知道了。
妙仙醒來後,發覺躺在家裡的床上,父母親圍在她身邊哭。
原來,當晚父母親一等她不回來,二等她不回來,這就越來越擔心,吵起架來。母親怨父親,「我家女子這樣大了,我說晚上不能讓她出去,你偏說不會有問題,要她出去,現在如何嘛!」妙仙是家中獨女,家中境況也可以,父母平時都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尤其是父親,對她百依百順,即使她要天上星星,也會搭梯子上天去摘的。
「你只曉得同我鬧,鬧,鬧有何用?」父親說時站起身來,拿了個電筒要出門。
「這麼深更半夜了,你到哪裡去找她?」
「去王小雲家問問。」
「我同你一起去。」夫婦兩半夜去了人家王小雲家敲門,王小雲家住的是個十家院,半夜敲門,弄得大院中的人很不高興。被家人從睡夢中叫起來的王小雲,對一臉焦急的妙銀匠夫婦說,她們是一起看完電影回家的,在小南街口分的手,她是看著妙仙往家走的。
夫婦兩回了家,他們斷定女兒遭到了不測,想去報警;又想到現在警察局已經癱渙,祠堂街這邊是劉文輝24軍防區,那邊是田頌堯29軍防區,該如何辦才好呢?正急得不可收拾時,只聽有人敲門。
「哪個?」他們一驚,天就快亮了,誰會敲門呢?以為聽錯了,敲門聲又起。妙銀匠這就去開了門,開了門只見女兒一個人癱坐在門前,一臉蒼白,披頭散髮。跟著出來的妙師娘見狀情知不好,痛哭失聲。夫婦兩趕緊將女兒抬了進去。
事情很快就從女兒口中得知了。
「這個千刀剮,萬炮轟的石少武喲!」母親氣得抱著女兒,一頭栽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旁邊一盞本來光線就弱的油壺子燈的一星如豆火苗顫抖不已。
「小聲些。」妙銀匠畢竟理智些,他一雙眼睛網滿了血絲,本來精精神神的他,一下子就蒼老了下去,「你就不怕隔壁鄰舍的人聽見?」他喝斥近乎失去了理智,盡情宣洩憂傷的妻。
妻經丈夫這一喝,恢復了理智,不哭了。圍繞著這夜突然降臨的厄運,夫妻兩商量了一夜,徵求女兒的意見後,得出一致結論。書,是再讀不下去了,成都,也是無法再住了,他們決定提前將女兒送去上海。
天亮後,妙師娘去華美女中替女兒請了病假,妙銀匠趕緊去成都郵電局,給在上海哈同大廈當管事的大哥發了電報,說全家遇難,要去上海投靠他……
回電當天就收到了,大哥回電歡迎弟弟一家去。回電中還有半文半白,略帶責備的語句:「我們全家原先多次請弟一家移居上海,生活問題好解決,請弟放心。可弟總是不願意,說弟媳是土生土長的成都人,認為天下成都最好,哪裡也不想去……現在好了,我們兄弟終於可以團圓了。我們全家掃榻以待,盼弟一家快來。望弟一家儘快啟程,一帆風順。請詳告啟程日期,所乘輪船名稱班次以及到滬日期等等,便於到碼頭迎接。」哥哥在這封充滿兄弟情誼的電文末還提及,已寄去川資大洋兩千元整,請查收云云。
隨後的三天,妙仙沒有出一步家門。在成都土生土長的妙師娘,與娘家人及許多親戚一一話別;妙銀匠則以最低的價格,最快的速度將他那家帶鋪面的小院盤給了他人。
第四天清晨,成都剛剛從慵懶的夢中醒來,在白霧蕩漾的合江亭碼頭上,妙銀匠夫婦已帶著女兒,背包拿傘地上了一艘停靠在碼頭上有蓬鼓帆的大船,一看就是遠行的大船。大約在上午九時,這艘載滿了遠行客的大船徐徐離開了合江亭碼頭,調正船頭,向東而下。大船到嘉定後,從那裡進入嘉陵江,再一路經宜賓、重慶,經虁門出川去上海。
船頭的艙板上,兩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挽著褲腿的船工弓著腰肢用力搖漿,漿聲咿呀。
這天天氣很不好。天上黑雲翻滾,雲層壓得很低,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要下雨了,風也大。風將對岸望江樓中的萬杆翠竹,吹得呼呼地伏在地上,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兩岸街上簡直沒有過往的行人車輛,萬瓦鱗鱗的街市,還有全部的生機,似乎全都瑟縮在這樣的壞天氣里。
然而,那些個頭不大,周身銀白的水鳥卻在水面上,在天地之間勇敢地飛上飛下,婉轉鳴唱。
天氣晴好時背襯藍天,剪紙樣精緻的望江樓,這時在黑雲翻滾的天底下,望著離去的大船,顯得凝重而憂傷。妙家一家三口乘坐的大船,順江而去,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再後來,小黑點也消失了。只有望穿了百年風雲,紅柱綠玉瓦的合江亭及亭下逝水滔滔,不舍晝夜的錦江在憂鬱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