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劉督辦回家
2024-10-04 13:32:50
作者: 田聞一
子龍廟離安仁鎮不過三十來里地,很快,安仁鎮和鎮口的劉湘家老宅就遙遙在望了。劉湘不由得將身子往前傾了傾,滿有感情地透過車窗往前看去。熟悉的老家的情景,就像是一幅讀透了的風情畫,撲面而來。已經是夕陽西下時分,在那星羅棋布,金黃的油菜花田和綠色莊稼地鑲嵌有致的田野盡頭就是他的家了。遠遠看去,矗立在場口的家,顯得陳舊而孤寂;與屹立在鎮子中央那幢修得很洋氣的西式小樓,劉文彩的公益協進社以及旁邊占地更為廣宏,綠蔭蔭一片,青磚圍牆中透出花團錦簇的文彩中學相對照,越發顯得寒磣。
劉湘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向來忙於軍務政務,事業心很強,一年半載才能回一趟家的他,這會兒忽覺對不起妻兒老母。也不是他沒有盡到或是不想盡到為子為父為夫的責任,實在是因為老母故土難離。這樣一來,也就連累妻兒了。他已經想好了,一旦妻將老母善始善終地送去,就立即將妻兒,還有老家多年來忠心耿耿的傅師爺、勤免的小工王二一起接去重慶。到那時,他會加倍地好好待他們……
戛地一聲,小轎車停在了家門口。好在這時,本來鎮子就小,人就少的安仁,在這個在這夕陽西下時分,安仁鎮顯得清靜而又空曠;他家又孤零零地懸在鎮口,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回來。他家的兩扇黑漆斑駁的大門虛掩。一般大戶人家,門前都蹲有一對足踏繡球,鼓睛暴眼,塑造得栩栩如生的石獅子,牆壁嵌有紅砂石鑿成的拴馬石。而他家沒有這些顯示富貴的東西。他們下了車,副官張波按照他的示意,上前一步,「咿呀!」一聲推開了厚重而又歲月斑駁的大門。
「哪個?」從很深的院子裡傳來王二的問話,一口濃郁的鄉音。督辦笑了笑,揮揮手,讓副官和跟在他們身後的弁兵不要吭聲,他要給家人一個驚喜。過了照壁,王二已經迎面走來,他在院子中修剪花枝。階沿上,一間支起的木隔窗里,傅師爺的算盤噼噼啪啪打得如行雲流水。
「哎呀,是督辦回來了嘛!」看著似乎從天而降,款款而來劉湘,王二先是一愣,隨即表現得又驚又喜。傅師爺的算盤聲陡然止息,從窗子裡探出頭來。傅師爺一副老式眼鏡滑到了鼻尖上,師爺的眼鏡只有了一隻鏡腿,另一邊權且拴了一根細麻繩代替鏡腿,細麻繩的一端系在師爺耳朵上,顯得很有些滑稽。由此可以看出,家中的節省。
「呀,督辦!」看清進來的果然是劉湘,傅師爺霍地站起。因為激動,一時不知所以,頦下一綹山羊鬍都在抖動。劉湘笑了笑,揮揮手,示意他們該做啥子還是做啥子。這就將手背在身後,溜溜達達朝里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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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清亮的磬音,如水般從里院漫出來。
里院是家人住的,確切地說,現在是老母和妻兒在住。原先這個大院比現在還要差,是他後來當了軍官,手中有了點錢,對大院作了些培修,那時,父親還在。外面的院子,是下人住的。整個老家的大體規模,沒有大的變化,保持著原狀。呈品字型的院子中,花繁葉茂,一顆老核桃樹還是那個樣子,樹幹盈尺樹皮赭黑,樹冠茂密,像一把大傘蓋住了大半個院子。記得小時調皮,讀完書後回家,用小刀刻在樹身上的「忠孝節義」幾個字都還在,只是隨著樹身的膨脹,這些字越發變得越發歪歪扭扭的。
階沿上,一排屋宇排開,當中一間是堂屋,也是母親老來每天禮佛的地方。裡面光線有些黯淡,如水的磬音就是從裡面傳出來的。劉湘知道老母在堂屋禮佛,聽磬音心情激動,這就加快腳步,沿著花徑,幾步上了階沿,進了堂屋。
「媽,我回來了!」劉湘進了堂屋,一下跪在老母親膝前。
「周書,周書,你男人回來了!」已經完全失明,坐在一張墊有蜀繡軟墊黑漆太師椅上禮佛的母親,一聽見兒子的聲音,激動得渾身發抖,伸出一雙枯瘦的手,一邊急急地撫摸兒子的頭、臉;一邊霍地站起身來,叫著媳婦。
「媽,我在這裡呢。」與婆婆隔幾而坐,不時揚起手中小錘,當、當地敲磬,陪著母親禮佛的劉周書,一下看著出現在身邊的自己的男人;就像被什麼蟄了一下,渾身一抖,臉頰突然泛紅,眼睛裡閃射出喜悅的光芒。
「快,快讓你男人坐,泡茶。」婆婆吩咐。
「甫澄,你坐,快坐。」
不知為什麼,兒子都讀中學了,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的劉周書,猛然見到自己的男人,久違了的男人,顯得有點靦腆、驚喜和激動。她站起身來,給男人讓坐。其實,旁邊有的是坐椅。劉湘看了看眼睛發亮的妻子,會意地笑了笑,坐了下去。劉周書又趕緊去給自己的男人泡了一碗好茶,放在茶几上。這是在守舊的老家。老母在上,夫妻兩人不好多說什麼。可是他們都從對方向自己閃電般撲來的眼神中,讀到了一種從精神到生理的深沉的渴望和慰籍;其中還包括愛意、叩問等等只有兩個心靈和諧的夫妻間才有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等等情感和細節;在精神上悄悄享受著只有他們才能理解的那一分甜蜜。
「兒呀,你回來咋不先打個電話呢?」母親問。電話還是稀罕物,可劉湘孝順,不惜花重金專門給母親安了一部長途電話,好隨時從重慶往家打電話。老母已是風燭殘年,雙眼已經蒙上了一層陰翳,完全看不見了。滿頭白髮,瘦削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年輪和年輕時生活的艱辛。
「我這樣回來,不是可以給你們一個驚喜嘛!」兒子抬頭看著老母,眼睛有些濕潤。
母親用一雙青筋裸露,皮膚粗燥的勞動人民的大手瘦手,一遍一遍地扶摸著兒子的臉頰:「又瘦了。」母親心疼地問媳婦:「周書,你看你男人是不是又瘦了?」
「是,媽!」懂事的劉周書說,「瘦是瘦了些,不過精神還好。」說時,用一雙水波淩淩的,又大又黑的睛睛看著自己的男人,劉湘也看她。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看得很細很有感情。她比他小八歲,挺拔豐滿,淡淡妝,天然樣,很受看。看著妻,思想上不由得閃現出一句老家鄉下的息後語:「三月間的櫻桃――紅登了!」她真是紅登了。看著她豐滿挺撥的身肢,泛紅的臉頰,微微起伏的高高的雙乳,他覺得出不僅是他激動,就是她的心也都快要跳出來了;覺得出她熾熱的體溫,這是多麼誘人的青春氣息啊!這會兒,望著自己可人的妻,什麼軍長、督辦這些平時他非常在乎、用盡平生力量去攫取的光芒四射的頭銜、軍銜;什麼宏偉的事業、設想、未來光輝燦爛的構架遠景等等,統統都隨著他在人前的矜持退隱到了一邊。他發現,一下子他又變成了一個普通的男人,一個凡夫俗子,心中鼓盪起的是久違了的七情六慾。妻就站在老母身邊,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慢慢,一雙清亮的大眼睛裡竟噙了淚,眼巴巴地看著他。這雙眼裡含有多少溫柔和期待啊!他的身體內部頓時感到一種強烈的衝動和渴望。可是,母親在面前,他不能不努力克制住自己,一邊同母親不知所云地說著話,恍若進入了夢境。
只要是女人,不管年齡大小,有無文化,城裡人還是鄉下人,感覺敏銳還是遲鈍;也不分國界種族,哪怕上至皇室,下至撿煤渣的窮老太婆,都有一種先天的本能,即:女性的敏感及對同性的排斥抗拒。劉湘雙目失明的老母,從心裡說,對兒媳是滿意維護的,其中甚至還有一分感激。但是,現在兒子就在面前,兒子面對著兩個女人――母親和妻子,母親這就沒有來由地對兒媳從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妬嫉和怨憤。她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得出兒子與媳婦之間的纏綿。這就沒來由地有些生氣,以公婆的身分,居高臨下地要兒媳去廚下作些安排,督促家中的廚子將晚飯做得豐盛一些,好一些;還囑咐兒媳,將兒子帶回家來的一個副官和弁兵,也要作妥善安置。劉家是寬厚待人的,哪怕是下人。
母命不敢違。劉周書用她睫毛絨絨的眼睛,再次細細看了看自己的男人,戀戀不捨地去了。
劉周書一走,劉湘心中安靜下來,他一邊同老母聊天,一邊注意打量著佛堂。
佛堂正中供著一尊觀世音菩薩像。青煙裊裊中,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衣袂飄飄,一手端著淨瓶,一手拂著柳枝;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救苦救難,普渡眾生的樣子。
母親問兒子:「是清明節回來掃墓?」
「是。」
「你還帶了一些人吧?」
「是,帶了兩個師長,我讓他們住在子龍廟裡。」
「你今晚不回子龍廟去了吧?」
「當然不回子龍廟了,就住在家裡。」
「啊!這才像話嘛。」母親這意味深長的一個啊,尾音拖得很長,「你半年一載難得回來一趟,妻兒老小都不知你長的什麼樣了。」
「媽!」劉湘心中難受:「所以說,我總勸你們到重慶去,可你老人家總是不肯。」說著,玩笑一句:「山高路不平,好耍不過重慶城。」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不圖那些鬧熱。」母親說,「我最近天天晚上夢見你父親。我是不走了,隨便你那重慶有多好。我這一去,你就趕快把周書母子接去,我是把她們母子拖累夠了。」
「媽――!」劉湘不由心酸。
「好了,不說了。」老母親一笑,用看不見的雙眼看著兒子,「你今天晚上想吃點啥子?」
「啥都不想吃。」劉湘說,「我就想吃媽你擀的面。」劉湘長得南人北相,喜歡吃麵。記得小時候,母親用頭道麥子磨成的面,做出各種各樣的麵食給他吃。頭道麥子磨成的面雪白,帶著田野和土地的清香。母親給他做羊疙瘩、烙軟粑子……其中,他最喜歡吃母親給他擀的臊子麵。小小的尺五案板上,只聽擀麵杖一陣脆響,母親用手拉出來的麵條又細又軟,擱上點兒有鹽有味的冬菜,加上從院子裡春芽樹上摘下來的嫩春芽。那時吃肉叫打牙祭,不容易;母親煎個雞蛋給他攤在面上,吃起來就是香,能香到牙齒里,香進心裡。
「媽是擀不動了,讓你媳婦給你擀,她比我擀得好。」母親總是適時地讚揚周書;婆媳和諧,這讓作兒子的感到欣慰。
下午,在文彩中學念書的兒子濟殷回來了。劉湘結婚晚,兒子才14歲,穿一身麻格麻格質地的三個口袋的中山式校服,瘦高瘦高的個子,梳分頭。因為平素劉湘難得回來,兒子見了父親有些靦腆,喊了一聲爸,就躲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了。一直到吃晚飯才出來。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張桌上,吃了一頓劉周書做得很不錯的肉臊面。其實,她不僅做了臊子麵,還煮了飯,做了好些他愛吃的菜,比如醬肉絲、虎皮海椒,雞蛋蕃茄湯……劉周書能幹,完全沒有一點貴婦人家身上的嬌貴。家中好些事也都是她在親手做,王二平時給她打雜。家門背後她還經佑了一個小菜園。在竹籬圍成的小菜園裡,一片碧綠中擁紅簇翠,瓜棚滿架。海椒、蕃茄這些小菜都是自家菜種的,從不花錢上街去買。晚上這頓飯,張副官帶著弁兵和傅師爺、女傭桂芬、還有小工王二等,是在外屋吃的。
剛吃完飯,族長劉升廷就專門拜望他來了,這就請劉升廷進客廳里坐,劉周書奉茶後退了出去。
族長坐下就說,「你么爸也回來了,本來他想過來看看你,又想你難得回家一趟,怕打擾你,就沒有來。」劉湘暗想,果然,么爸讓他的大哥、族長劉升廷打前站來了。以為劉升廷要提起那批軍火的事,不意劉升廷沒有說。只是寒暄了一番,說了些無非天氣好壞,你胖了我瘦了之類閒話,劉升廷就知趣地起來告辭了。劉湘也不留客,禮數周到地將大爸劉升廷送出大門,分別時,大爸拉著他的手,另一隻手在他的手背上緊拍,語重心長地說:「甫澄呀,你和自乾都是我們劉氏一族的大才,千里駒。你們叔侄要好好團結起來,抱成一團,共主川事啊!」
劉湘惟惟諾諾,拱起手來。已然朦朧的夜幕中,只見大爸兼族長望著他,一副眼巴巴的樣子。
天黑了,該睡了。
小鎮上沒有電。劉文彩家倒有個發電機發電,但他不會供電給別人。西廂房裡,劉湘坐在太師椅上,看劉周書在給他鋪被褥……都是新的,能聞出皂桷水洗後太陽曬乾發出的清新味。搖曳的燭光,將跪在床上忙著的劉周書勾勒出一個好看的剪影。她高大健壯豐滿,足有一米六幾的個子,站起來差不多顯得有他高。女人顯個。縱然兩個顯得很不般配的男女,男的又高又大,女的又瘦又小;對比起來,就像駱駝和山羊一樣。可是,兩個人床上一睡,也就沒有這種殊懸了,何況妻。
劉周書模樣相當端正,濃眉大眼,雖然少點文化,但天性不苯,又勤快又賢惠,有見識敢擔當。他想,她以後去了重慶,見識多了,再讀點書,說不定是個人才。就在他坐在一邊想著心思時,她已經把床理好了,坐在床邊上,隨手將落到眉骨上的一綹懷烏黑的頭髮往上一撩,眼波閃閃地看看他,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潮。
他立刻意會,身上頓時有了強烈的反應。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身體素來強健的劉督辦,已經到了如虎的年齡。平時,他的身體之所以少有兩性間的反應,是因為一顆心都在軍國大事上糾纏,耗了他過多的精力。尤其是年來,他和么爸之間業已形成的一山不容二虎之勢;另處,還有已經在川北通(江)南(江)巴(中)建立了紅色根據地,看來要長住下去,而且還要向外發展,聲明要「赤化全川」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紅四方面軍徐向前部,對他更是一個相當大的威脅,是他的心病。最近,蔣(介石)委員長多次來電,對他又壓又拉,要他迅速出兵蕩平通南巴紅色根據地,「以免赤禍漫延」。說是,倘若此,「中央」將全力支持他統一全川……這些事,林林總總,大大小小,夠他操心的了,他哪有時間、心緒想到床第上的事。
但是,這個晚上不同了。這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就坐在床上等他。女人默默無言,不時看他,臉色潮紅,高聳的胸脯海潮般起伏不已。他當然知道,他的女人也是急不可耐了。
「還不睡嗎?」嗔怪中,女人問了他一句,女人那個意思也是很明顯的。
「睡!」督辦這就站起身來,上前,「噗!」地一聲吹熄了銅燭台上的大紅蠟燭。
夜幕中,結實寬大的退一步大花床上,兩條雪白的人影在上下閃動。很快,地震了似的,碩大結實的大花床上,地動山搖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