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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冷縣長眼中的劉老五――劉文彩

2024-10-04 13:32:47 作者: 田聞一

  劉湘在一干人簇擁下,一手輕撩袍裾,抬步拾級,進廟門過門檻,沿著一條碎石鑲嵌的花徑向前走去。進到大院,如同進了一個大花園。四周空氣清新,鳥雀啁啾,花徑掃得一塵不染。看來早晨這一帶天上飄過點雨絲,清新的空氣中氤氳著一種杜甫詩中潤物寂無聲的氣息。兩廂雕花磚牆上,爬滿了一嘟嚕一嘟嚕肥綠的青藤和開得滿天星似的喇叭花,還有一些叫不出名的花。劉湘特別喜歡家鄉的喇叭花,這些盛開在麗日藍天下的花兒,藍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在肥綠青藤簇擁中映襯下,有一種夢幻般的意味。方磚鋪就的天壩當中,植有幾株需兩人合抱的百年銀杏樹和古柏,都劍一般直指蒼穹,它們枝繁葉茂。輕風過處,樹枝輕輕搖曳,婆娑多姿。

  他們過了轅門,來在了靈官樓。抬頭望去,高大的靈官樓完全是木質穿逗結構,歲月斑駁的匾額上,鐫刻著「常山正氣」四個猷勁有力的灑金大字。

  在靈官樓,見甫帥沒有停留的意思,冷縣長等一干人,這就簇擁著甫帥過了山門,走進一條類似成都武侯祠兩睹紅牆中曲徑通幽的甬道,往前走去。劉湘對身邊的的冷縣長說,「不用這麼多人跟,要他們該做什麼的就做什麼去。」縣長這就讓跟在身邊的一干人忙去了。

  山牆兩邊,是遮天蔽日的楠木、古柏。那些體態修長飄逸,精靈似的白鶴,在其中跳著潔白的舞蹈。風從綿綿的錦屏山上下來,湧進甬道,將劉湘穿在身上的嗶嘰長袍吹得嘩嘩響,下擺飄起多高。劉湘趕緊一手按著戴在頭上的博士帽,一手按著旗幟般飛揚的長袍,不禁感嘆:「這真是虎嘯龍吟呀!」

  出了甬道,前面一道山門上有一方綠底鎦金匾額。匾額上鐫刻著四個筆力雄勁的大字:「保障江流」,光彩奪目,蔚為壯觀。匾下,有趙雲當年坐騎各一,真馬一般大小,塑造得昂首怒目,揚蹄飛奔,栩栩如生。進門,只見一個高大的鐵鑄三足爐,置放在院壩當中。移步換景。花架上,爬滿了怒放的鐵腳海棠和紫薇等名貴花木。出此苑院,再進一道山門,就進入了子龍廟核心部位。大殿中央,端坐著趙雲八尺金身相。紅燭閃閃,青煙繚繞中,高約二米的趙雲,神態畢現:銀須皓髮,氣宇軒昂,忠肝義膽,讓人肅然起敬,發思古之幽情。左右站立的是趙雲的兩個兒子,左趙統,右趙廣;他們一執長矛,一執兵書。這就將趙雲的文韜武略及忠義傳家的特徵表現得很是充分。四壁的彩繪像,展現的是趙雲一生中最光彩的部分:大戰長板坡,於千軍萬馬中勇救阿斗等等。

  佇立在趙雲神相前,劉湘感慨道:「我們縣若能得趙雲趙子龍的庇護,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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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縣長笑道:「我們縣出了三軍九師十八旅,一時將星雲集。特別是出了甫帥和自乾公,這就是趙雲庇護的結果。」

  「慚愧,慚愧,我不及趙雲於萬一。」劉湘說時,調頭問冷縣長:「自乾公他們到沒有?」

  「到了。」

  「自乾公住在哪裡,是住在劉文彩劉老五給他修的新公館裡吧?」

  「是。」

  「好。」劉湘對冷縣長說:「我們這就去下榻的地方吧,我正好有事問你。」不知為何,本來高高興興的劉湘,這會兒神態有些凝重。

  去下榻處前,劉湘要冷縣長專門領他們去看了趙雲的墳墓。這是子龍廟最後一個小殿,在一座幽靜的四合院裡,子龍墓前,正中矗立著一塊高約七尺的青石墓碑,上書:「漢順平侯趙雲墓」,是七個篆書金字。

  亭內有一副對聯,上聯是:赤膽永佑江源父老

  下聯是:忠魂猶壯蜀國山河

  橫額:永烈千秋。

  高牆外,就是蔥翠的錦屏山了。小院內,蒼松翠柏,恬淡清幽。山上院內,兩者映襯,相得生輝。

  然後,冷縣長領他們去了下榻的小梅園。

  因為甫帥要找冷縣長單獨談事,張斯可、劉從雲這就讓接待人員一一領進了自己的臥室。張副官自帶著弁衛們去作好了一應警衛事宜。

  劉湘的臥室窗明几淨,陳設擺布雅致。地板鋥亮,靠壁擺一張雕龍刻風的碩大的退一步大花床,床上嶄新的鋪被一應俱全。靠窗擺四把板栗色桌椅,間有白玉石鑲面的高腳茶几。茶點早已備好。靠窗隔幾,冷縣長陪坐一側,小心翼翼,已然作好了回答甫帥問詢的準備。

  窗子開著,秀色撲面而來。從窗內望去,窗下是田田荷池,荷池盡頭是一片梅林。林中梅花,爭相怒放,燦若雲霞,香氣撲鼻。劉湘反客為主,一手端起茶船,一手揭開茶蓋,推推茶湯,抿了一口,示意請茶。冷縣長不知權高位重的劉督辦單獨找自己要談何事且神色有些嚴峻,心中有些緊張,不禁手抖。端起茶來抿了一口時,將茶水灑了些出來。

  「我想問問劉老五的事。」劉湘說時,將茶碗墩在几上,看著冷縣長,「我聽說老五回來後,做的事有些不地道,是不是有這回事?」

  原來是這麼回事,冷縣長一顆提起的心,這才咚地一聲落進胸腔子裡,這就盡其所知,詳實道來。

  冷縣長說,劉文彩回鄉後,田倒是沒有買多少,主要就是修房子,一方面修他自己的房子,一方面給他兄弟劉文輝修了兩幢新公館。占地相當多。他的房子原本就沒有規劃,占多少田地修多少,是一截一截補上去的。因此,修得大院套小院,沒得個規矩,迷宮似的。

  「不忙!」劉湘聽得很仔細,「你說劉老五占多少田地就修多少房子,這是啥意思,他是非法強占人家的田地嗎?」

  「也倒還不是。」冷縣長說,「錢,他還是給了的,只是有些橫蠻,人家不肯的,他咋個都要弄到手。」

  「這就不對了。」劉湘冷下臉,對冷玉薰縣長說,「這些事,你就該管。你這個縣長是父母官嘛,要主持公道,不能讓劉老五想做啥子就做啥子!」

  「我怎麼管?」冷縣長兩手一攤苦笑:「人家的兄弟是省長,我芝蔴大個七品小官。弄得不好,我只要今天惹得劉文彩不高興,明天就不是縣長了。沒有辦法,原因,督辦是曉得的。」

  也是。劉湘心想,劉文輝是四川省主席,雖說現在四川省主席只能管川西一片,川東一片歸他劉湘管,但大邑縣屬劉文輝管。俗話說,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冷縣長確實也是沒有辦法。

  「該管的也要管。」劉湘說,「我就不信,沒有了個王法。」他這個說法當然對,不過很空洞。而今之時,劉湘也只能這樣說。

  「還有呢?」劉湘接著又問,顯得很不放心。

  「其他倒也沒有啥子太說不過去的。這劉老五雖說是霸道一些,但也還不是一無是處。」

  「啊,是嗎?此話怎講?」

  「比如說,劉文彩修安仁鎮就有功。安仁鎮上新修的兩條街,就是他出的錢,他讓他的五姨太王玉清負責修的。他在安仁鎮上修了一座文彩劇院,還修了一所公益協進社。他不象一般有錢的紳糧或是像他一樣發了大財,榮歸故里的人,一回老家就是頤養天年,而是天天一早坐上滑杆或是轎子離家,到公益協進社上班。」

  「上班?」

  「是,上班。他的公益協進社是川西壩上最大的袍哥組織,管十幾萬人,有一萬條槍。每天各地來朝拜他的袍哥起串串。他專門安了兩個五排,在社裡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接待各地來的袍哥。並撥出了專門的招待經費,定出招待標準。一般來客是一人一菜一湯……

  「劉文彩現有良田九千多畝,在川內不算最多。不久前我看香港一家報紙說,劉文彩的田,在川內只能數第三十三位,但他的錢最多。錢多並不等于田多,而在於他在敘府為官十年,攢了相當多的錢。他當時身兼數職,光一個稅捐處長職,一年的薪金就是幾十萬大洋。光說這稅捐處長一年的餉,就要低多少畝良田?」

  看劉湘聽得十分專心,冷縣長接著說下去:「劉文彩在安仁鎮上辦了一所文彩中學,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深受好評。國內那個有名的教育家?」冷縣長說時,一時想不起那個教育家的名字,用手敲敲頭:「那個有名的教育家在報上撰文說,今天的文彩中學,就是明天的文彩大學。

  「文彩中學占地廣宏,環境很好,鳥語花香。教師也都是過挑過選的,待遇很高。文彩中學教師的待遇是一般中學教師的兩倍;好的教師又是一般教師的兩倍。所有老師住的都是獨門獨院,臥室、書房一應齊全。寒暑假還有專車接送。為辦這所學校,他賣了三千多畝好田。

  「學校的事,劉文彩全都交給校長蔡成波管,只是開學時,他去講講話。他沒有多少文化,也說不來啥子,只是說,」冷縣長學起劉文彩的樣子,說一口地方音濃郁的土話:「又開學了,希望同學們聽先生的話,好好學習。我也沒有啥子好說的,家裡殺了幾頭壯豬,今天請大家吃一頓飯……」

  啊!聽了冷縣長事無巨細的如實述說,劉老五劉文彩平時的言行舉止,簡直就活現在眼前。劉湘心想,這劉老五看來也還不至於令人討嫌之至,心中踏實了些。但又一想,這劉老五雖說還不至於如傳說中的那樣凶,但一寸不補,扯成尺五。總得有個管束,如果任其發展,也不是個辦法。別的人不敢說不便說劉文彩,但他劉湘可以說。等一會見到族長劉升廷,也得說說這事。劉升廷雖是劉文彩的大哥,但為人正直,不護短。讓劉升廷好好管管劉老五,也是個辦法。

  話說得差不多時,時間也到了正午,一小廝來在門外,請他們去吃飯。

  子龍廟相關人員肯定研究過劉湘的口味,又知道他向來崇儉戒奢,不敢有多的陪客,就擺了一桌。除了督辦身邊的張斯可、劉從雲,只有冷縣長一個人當陪客。也沒有上那些華而不實的魚翅海參類,而是特意請鄉間名廚,給劉湘做了一桌他最愛吃的、很精到的,為四川鄉間看好的九大碗。

  「好好好!」劉湘果然喜不自禁,用筷子挾起來一片夾沙肉。那片肉,足有耳巴子大,半肥瘦,中間夾喜沙,油亮亮顫閃閃的,噴香。

  「好久沒有吃到真資格的九斗碗了。」劉湘邊吃邊說,興致很高:「我看,吃遍天下,還是我們川西壩子的九斗碗好吃。」所謂九斗碗,就是在天府之國城鄉間廣為流行,歷史悠久的傳統宴席的做法。做真資格的九斗碗,得用上好的豬肉,請來廚子做出甜燒白、咸燒白、扣肉、渣肉、墩子等九道主菜……其間,殺豬、備料、開工,上宴等等是一道複雜的工序,要一連忙幾天。用料、火工以及盛九斗碗的碗、碟、盤等也都相當考究,當然,這是有錢人家。沒有錢的人家做的九斗碗大都偷工減料或以次充好;甚至可以用紅苕依葫蘆畫瓢做將出來,但這就無異於佛門中的素宴了。

  一般人家只有在逢年過節或做紅白喜事才辦九斗碗,縱然是有錢人家也不是隨隨便便,三天五天就會辦九斗碗的。而做九斗碗的每一道工序,都充滿了歡樂。圈裡的豬養肥了,請來殺豬匠殺豬。一般農村人家在房前或屋後的竹林邊殺。有家人家大都在大院之後還有個樹木蓊茂的後院,平時沒有人去後院,殺豬就在後院裡殺。殺豬了,將一頭肥肥的豬拉出來,殺豬匠一用巧勁,將肥豬四腳朝天地擁到了一條結實的,又長又寬的板凳上,繩捆索綁好了。四腳朝天的肥豬自知死到臨頭,開始發出絕望的嘶聲沙氣的嚎叫。女人、小孩們想看又不敢看,躲到一邊,深怕豬血濺到身上,卻又不時將捫在眼睛的手移開偷看……在女人和小孩們時發出的不無誇張的歡笑聲中,殺豬匠表現得像個八面威風的將軍。先是背著手,指揮徒弟將接血的大木盆放在豬頭下,諸般準備好,殺豬匠這才動手。殺豬匠將袖子兩挽,走上前去,一邊對四腳朝天,綁在條凳上大聲嚎叫的肥豬說些坐飛機穿草鞋之類莫名其妙的話。說時,將一把雪高的長刀猛地抽出,白光一閃,閃電般地刺進豬頸,刺殺得很深。隨著肥豬發出的最後一聲哀鳴,鮮紅的豬血從已然洞開的豬頸上噴薄而出,大股大股地朝凳下的大木盆衝激而去,衝激得洶湧澎湃。

  特別是,當請來上灶的大師傅帶著手下徒弟,哎喲哎約地挑著鍋籠灶被蒸格竹屜,沿田間小路逶迤而來時,喜得林盤中的半截麼伯(小孩)們跟上跟下;那些頭纏白帕子的老人、漢子也都拗根煙子煙杆,站在門前指指點點,發表議論,熱鬧得像過年。不用說吃,光是這種氣氛就是鄉間一道難得的風景……

  陪甫帥吃飯的張斯可、劉從雲兩位師長,不知是真心讚嘆還是應和,都說九斗碗好吃、真楷;不像城裡那些高檔酒樓飯店裡的菜品,花里鬍梢的,是假洋盤。

  吃過了飯,劉湘對冷縣長說:「你已經盡到地主之誼了,請回吧,去忙自己的事。」看督辦這話說得真心誠意,冷縣長說,「也好,尊敬不如從命。我走了,甫帥也好休息。」於是,冷縣長也告了得罪去了。

  劉湘對兩個師長張斯可、劉雲從交待,要他們明天一早準時去劉氏宗祠出席掃墓儀式,今天下午自便。他這就要回一趟家。兩個師長這就亦步亦趨地將甫帥送出門來,看甫帥帶著張副官和一個弁兵上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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