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劉湘說:「么爸的軍火,早來早去,晚來晚過。」
2024-10-04 13:32:54
作者: 田聞一
第二天一早開始的祭祖掃墓,時間其實相當的短,祭祖掃墓式由族長劉升廷主持。程序是兩項,先在劉氏宗祠里舉行了一個儀式,然後,一行人邀邀約約去到劉氏墓園,燒香焚紙而己。然而,中間過程尤其是心理過程相當微妙複雜。這裡面當然主要指劉文輝、劉湘叔侄兩人,還有在一邊當陪角的族長劉升廷以及劉老五劉文彩。
知道祭祖儀式是上午九時在劉氏祠堂里舉行,可軍人出身,向來守時,以時間為生命的劉湘卻在家裡磨磨蹭蹭,就像過鬼門關一樣,這在他,是絕無僅有的。他很不想去,卻又不能不去。一去就要見到么爸劉文輝,劉文輝一見到他,肯定就要同他談那批從日本買回來的軍火事。雖然他心中早已想好了對付的辦法,但他天生就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他心虛。
結果還是屆時族長派人來請,他才去的。
偌大的安仁鎮劉氏祠堂里,人滿為患卻又涇渭分明。在「主席台」就坐的並不是按規矩,如果按規矩,老輩子就該坐在上八位;如果以輩分,劉升廷就不該當族長。這天的祭祖掃墓式的排座次,完全是按地位等級劃分的。堂上擺了一排排桌子,桌上置有茶點。第一排當中坐的,當然是族長劉升廷。然後,坐在劉升廷右邊的是劉文輝,劉湘坐在左邊第一個位置。劉湘從重慶帶回來的兩個師長張斯可、劉從雲,還有么爸劉文輝從成都帶回來的24軍參謀長田北詩等都叼陪第一排兩邊末座。當劉湘去時,他發現,劉升廷左邊的一個位置是空的。不用說,這是專門為他留的。
「甫澄,你怎麼姍姍來遲,都在等你!」族長問時,么爸已站起身來,逮住他的手架勢搖,既表現出親熱,又有一分問罪之意,么爸在他面前摳起一副老輩子的架子。
「昨晚上睡得不太眠實,天亮時才睡著,起來遲了。」他輕聲解釋。
「整凶了,整凶了。」大爸、族長劉升廷竟有些幽默,小聲說時,笑著對他擠了擠眼睛。讓他一下想到昨晚上他們夫妻的狂蜂浪蝶鬧五更,臉一下紅了,一直紅齊耳根子,幸好族長這話小聲。他坐下來就車過身去找劉老五,剛才來時,看祠堂周圍團轉有不少背槍的團丁,肯定這是劉老五幹的事。劉老五是縣團練局長,舵爺,除了他不會有第二個人干出這樣的事。心想,未必清明祭祖都怕有人殺了你不成?
坐在劉文輝之後的劉老五劉文彩,幾年不見,老了些。他的長相酷似老六劉文輝,只不過個子稍高些,青果頭,青白臉,眉毛有些往下垮,瘦瘦的,身著黑色錦緞長袍團花馬褂。劉文彩向來有些怕侄子劉湘,當劉督辦鷹隼般的目光猝不及防逮住了劉老五時,劉老五有些詫,趕快將頭調了開去;不敢同他對視。
「各位父老鄉親!」待劉湘落坐後,族長劉升廷這就站了起來,宣布一年一度的大邑縣安仁鎮劉氏清明祭祖掃墓式開始。
「我先把這篇祭祖文讀一讀。」曾經當過秀才,有相當國學根底的劉升廷將手中的祭文展開,清清喉嚨,挺挺胸脯,挑聲矢夭夭地很有感情地唱歌似朗誦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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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四十三年,清明時節。夜來有些微雨,天明雲開日出,惠風和暢。我劉氏安仁族脈,濟濟一堂,祈拜祖宗。今我劉氏一族,繁衍茂達;尤自乾、甫澄叔侄榮登高位--分列四川省主席,四川省軍務督辦;比之昔日蜀主巴王不為過也……」聽到這裡,劉文輝、劉湘不由互相看了看,他們心中有鬼。劉升廷這篇半文半白,很有些酸腐的祭文,本意是在彰顯他二人的地位,為劉氏爭了榮光,卻剛好戮到他二人的心上;所謂目前的「巴蜀兩國」不過是暫時的,叔侄間早晚得打一仗,不是你吃掉我,就是我吃掉你,哪有什麼榮光?
回過神來,只聽劉升廷的祭文已經到了末尾抒情階段――
「祖宗有德,佑我劉氏一脈於今昌盛富強。想當年,祖宗創業艱辛,披荊斬棘,篳路藍縷,實可想像。從今後,我等需同心同德,莊敬奮強,來年錦上添花,以慰祖宗。」看得出來,劉升廷對他這篇半文半白的祭文相當滿意,這時,卻有站在祠堂中的氏族干人(窮人)們不滿的議論傳進了劉升廷耳中,一下破壞了他的興致――
「啥雞巴錦上添花、昌盛富強?一年做到頭,肚兒都沒有箍圓!」是輩分很高,綽號牛板筋的四大爺。四大爺60來歲,帶有泥巴的褲腳挽多高,腿上裸露的青筋盤雜,像是一根根蚯吲。四大爺的話像一根引線,引發了場上許多干人的不滿。於是,聲音由低到高,一人寡,眾人和。這就有不少同氏宗人大聲武氣聲討劉文彩――
「還說是劉氏一脈,要互相照顧?劉文彩把占我的田地還來就對了!」
「啊,就是。」馬上有人聲援,「劉老五就是霸道得很!」……
場下立刻議論紛紛,嗡嗡營營。已經坐了下去,手中端起茶碗來,一手揭開茶蓋,正要韻茶的族長劉升廷見狀不對,又馬上站起來壓場子。他將手中的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墩,威嚴地把手一揮:「不說那麼多,今天是祭祖掃墓的清明節。哪個有話,下來找我說,不要在這攪肇,整得大家氣鼓氣漲的。」說時,又把手一揮:「走,都跟我去祖宗墳瑩掃墓去!」坐在堂上的人們首先站起來響應。
於是,聚集在劉氏宗祠里的許多干人;還有好些因為祠堂內站不下,站在門外,撈腳挽褲的人們,轟地一聲散開來;好些人各自走了。
劉氏祖宗墓地離祠堂約有半里路遠。
劉文輝、劉湘等,這就完全依照等級敘齒順序,依次跟在族長劉升廷身後,出了祠堂去祖宗墓地。劉氏祖宗墓地,處於一片大海般的綠色田野之中,像是汪洋大海中突起的一座小小的孤島,占地約有半畝。裡面樹木繁密,蓊蓊茂茂,綠草茵茵,祖宗墳瑩,也是排列有序,保護得是相當不錯的。在他們去的沿途上,好些田塍都站滿了窮人,都是來看劉文輝、劉湘兩個大人物的;這些人破衣爛衫,臉色焦黃,神情漠然。他們中,大都是劉氏族人,不過都是些窮人,這與去劉氏祖宗墓掃墓的,以族長劉升廷為首,劉文輝、劉湘依後的一幫衣著光鮮,紅頭花色的軍政大員,有錢人、闊老對比鮮明。簡直就是,有的生活在天上,過的是神仙日子;有的如同在地獄,在生活的重壓下呻吟。這些站在田塍邊看熱鬧的窮人中,有的暗中流露出了仇恨情緒。
「梆臭,梆臭!」走在前面開路的是劉文彩的一個管事,他身材矮胖,頭戴一頂黑色緞面瓜皮帽,身穿青布長袍,外套黑馬褂,一臉的油猾。背後跟兩個背槍團丁,一個長得像竹杆,一個長得像螃蟹。管事一手不屑地扇著鼻子,他要背槍的兩個團丁,將站在路邊看熱鬧的人往兩邊趕。這兩個團丁,就把槍端在手中,往兩邊轟人,吼:「讓開讓開,不長眼睛嗎,沒有看見來的是啥子人?」
「啥子人?」站在路邊,有脾氣不好,也敢講話的劉氏老輩子,這就雄起硬頂――
「不就是省長、督辦嗎?他們姓劉,未必我們就不信劉?」旁邊有人附和――
「哪有這本書賣,有錢有勢的人就可以去祖宗墳瑩祭祖掃墓,我們這些窮人就被吆到陰山角角里去了!就是皇帝也有三門窮親戚嘛!」……
聽到這些,劉湘一時感到有些尷尬,好在一行人很快進了祖宗墓地。
他們依次來到祖宗墓前,站在一個個神龕牌位前祭悼,行禮如儀。
一時,在乒桌球乓的鞭炮聲響中,在劉氏墳瑩地一座座祖宗墳山前,蠟燭吐焰,香菸繚繞。大堆的冥錢、銀錁在墓前石臼中燃燒起來,然後極有氣勢地匯聚成一股濃煙,沖向空中,霎時黑了半邊天。
祭悼儀式結束後,中午,劉升廷設家宴單獨約請招待劉文輝,劉湘叔侄。
菜餚豐盛的飯桌上,就像是事先約好了一樣,劉文輝,劉湘叔侄都是不約而同的舊話重提,評功擺好,打起嘴仗。比如劉湘說:「么爸,我這個做侄兒的該是對得起你了哈!早些年,你在保定軍官學校一畢業,我是咋個對待你的?」說著扳起指拇數,一來就當連長,然後破格當團長、師長……又是何年何月,么爸當師長時,在川東同楊森爭地盤。「本來么爸打不贏,如果不是我及時出兵資中內江抄了楊森的後路,那么爸你就惱火了!」
「彼此彼此!」劉文輝說:「老侄,這麼些年,你是我幫了我不少忙,未必我又幫你少了嗎?遠的不說說近的。你明說把資中內江劃給了我,其實我是替你當了擋箭牌,擋住了田頌堯、鄧錫侯的勢力。如其不然,老侄你能無後顧之憂,一口氣吞了下川東三十多個縣?至於資中、內江的稅收,我說過我們叔倒平分,是你沒有來結帳嘛。」
「不說了,不說那些陳年舊事了。」劉升廷適時站出來打圓場,說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先才我在祭文中都說了,如今巴蜀的天下,是你叔侄的天下。以後,你們在外做事還要合作,對不對?手拐子不能往外拐,對不對?」劉升廷一連說了好多個「是不是」,以問帶攻,擺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劉湘心中暗暗一驚,心想,他兄弟兩的戲開始正式上演了!這就低下頭,伸出筷子從裝在一隻大花品碗裡的黃賞賞的糯米飯上,挾了一塊夾沙肉緊看,卻又不吃下去,王顧左右而言他:「這肉做得好,大爸,你是請哪個廚子做的?」他想將劉升廷的話題引開去。
可是,劉升廷不上他的當,鉚著劉湘問:「甫澄,我剛才說的話對不對?」
「哪句話?」劉湘裝傻。
「就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劉字,就是你們叔侄在外做事要同心?」
「對。咋個不對呢!」
「那,好。」劉升廷這就給他的六弟劉文輝遞點子:「自乾,你不是有話要給甫澄說嗎?就明說嘛,自家人,啥話都好說,即使是原先有啥事梗起,把話說明了,也就話明氣散。」
「甫澄!」劉文輝盯住劉湘,作古正經:「我最近在日本買了一批軍火,想來你是曉得的。現在已經發貨啟程到了上海,馬上就要進夔門,過你的地界了!」
劉湘馬上說:「我聽說了。」
「到時候,我這批軍火過你的防區時,你不會給我扣下來吧?」
「么爸把話說到哪裡去了?」劉湘做出吃驚的樣子:「不會不會,我咋會扣么爸的軍火!」劉湘一邊說了好幾個「不會。」
劉湘問:「么爸這批貨裝了好多船?」
「20隻大船。」
「只要是么爸的東西,早來早過,晚來晚過。我決不得開黃腔,扯拗拐!」
「甫澄,有你這句話,么爸我就放心了,你的為人,么爸是曉得的。來,么爸敬你一杯!」劉文輝說時站起身來,提起一瓶成都試產的紅葡萄酒,抓過一個牛眼睛酒杯,親自給劉湘斟滿了酒。
劉湘將手莾搖:「么爸你是曉得的,我吃不來酒,一吃酒就臉紅。你們吃你們的酒,不要管我。」
「這算啥子酒嘛,當甜水水喝。」
「那就都滿起。」族長劉升廷示了個意,兩個站在旁邊伺候的丫環上來,給他們斟上了酒。
三人這就都站起身來。
「你們叔侄同心,泰山可移,金石可鏤。」劉升廷又是文皺皺地這樣來上一句:「來,我們幹了!」
「咣!」地一聲,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幹了杯中的酒,並亮了杯底。
飯後,因為忙,劉文輝和劉湘就帶上各自的人,上了車原路返回了。劉湘拒絕了劉文輝要他經過成都時,在成都耍幾天的挽留。
「咦,么爸!」劉湘笑著說,「未必你都這樣忙,我就不忙嗦?二天再回成都耍,耍個夠。」劉湘這話,只有他和他手下的兩個師長清楚他話中的所指所和含意。
劉湘一行同來時一樣,沒有在成都作半點停留,要連更晌夜趕回重慶。
一路春光宜人。回去的路上,劉湘像是丟掉了一個大包袱,一反來時的沉悶,顯得很輕鬆,同張斯可、劉從雲東說南山西說海的。特別是,進了新津地界,見到許多放風箏的。藍天白雲下,那些形態各異的風箏:彩蝶,蜈蚣、飛燕、鰱巴啷……被一根根細細的絲線拴在當中要害部位,在天上飛,悠哉游哉地升騰。有狀似彩蝶的風箏眼睛還能轉,在風中轉得滴溜溜的,十分愛人。劉湘來了情緒,竟隨口背了幾首關於川西壩上放風箏的竹枝詞,他說一口濃郁的地方話,一字一頓,聽起來別有風味――
春風微微錦官城,柳色青青天氣晴。
三較場上好寬敞,兒童逐隊鬥風箏。
青羊宮接二仙庵,花滿芳塍水滿津
一路紙蔦飛不斷,年年賽會在城南。
最後幾首顯然是離開了風箏,只是與他的心情、抱負有關――
巍巍城雉足開襟,城外芙蓉密似林。
按察司前綢緞店,最繁華是北打金(街)。
會館雖多數陝西,秦腔梆子響高低。
觀場人多坐板凳,炮響酧神散一齊。
子弟尋歡新巷子,玉河沿畔亦消魂。
幾回不遂狹邪興,川主廟前半掩門。
鹽道街前刻字匠,藩司左右裱畫師。
就中榻印誰能事?旬有新都問九九。
張斯可和劉雲從不禁相視一笑,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