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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清明時節 1、劉文輝寫下座右銘:「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2024-10-04 13:32:41 作者: 田聞一

  清明前三天,劉文輝收到了大邑縣安仁鎮老家大哥劉升廷的來信。想到大哥,他心中好一番感嘆。大哥劉升廷可以說是他們家的「異類」,在家境好起來後,年齡已經不小,過了學習最佳期的大哥奮起直追,認真做學問,真正是三更燈火,五更雞,食不甘味,品德自律也嚴。最後大哥成了一介真正的文人,滿肚子的學問,詩詞歌賦都是上乘,品性也端正清廉,在地方上素有聲名;是安仁劉氏一族族長。接到大哥的信,他先沒有忙著折,而是將信拿在手上,反覆玩味了一番。大哥不愧是秀才出身,很雅,用的信封都是特意在成都春熙路上那家有名的「詩婢家」定做的。信封是方形,比一般信封大,用紙也好,中間印套一個瘦長的紅方格;幾乎頂天立地,左右兩邊留的空白多些。

  「成都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劉主席 自乾先生收  大邑安仁 劉升廷緘」是從右至左豎排的三行毛筆字,最後一排用的是小楷字,前兩排用的是中楷。

  大哥劉升廷的字寫得很好。大哥學的是趙體,卻又有自己的發揮,這些字寫得胖胖的顯得墩厚,卻又內含風骨,墨飽字酣。大哥明明知曉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在玉沙街家中,卻把信寫到省府去轉了一圈,明知這樣要眈誤時間。原因不是別的,大哥這是衝著省政府和省政府主席這個頭銜來的。大哥這樣,感到光彩!大哥常說:「我們大邑縣出了三個軍長,其中兩個就出在我們安仁鎮,一個是我的親兄弟劉自乾,一個是我的侄兒劉甫澄……」其得意之情、欣慰之意溢於言表。這也難怪,大哥是個功名心很重的人,在國學上下足了功夫。如果不是清廷崩塌,舊學中斷,趕上最末一班「車」,只中了個秀才的大哥,焉知不會通過學而優則仕這條道路攀登上去。一輩子想當官的大哥,縱然現在只是在地方上區區一個族長,但他也是把族長當成官來當的;有沒有俸祿倒還在其次。就像現在有些鄉下的紳糧,城裡的有錢人,寧肯花一大把錢來買個少將虛名,再給自己置身少將行頭不時穿在身上,再花錢設法買來兩隻手槍,花錢雇一個弁兵,一隻槍別在自己的武裝帶上;一隻交弁兵背上,跟在後面招搖是一樣的。他們不圖別的,就是為了滿足一分虛榮,拿拿排場。

  

  年前老五劉文彩榮歸故里後,新公館落成之時,他回去住過兩天。在同大哥、老五一起喝茶閒聊時,他曾經問過大哥還想不想到外面做事當官?大哥顯得很曠達很清高地說:「我才不想到外面去做什麼官呢?家鄉太好。陶淵明當年嚮往的那種『種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生活,我是過上了,過上了還有餘。離我們大邑縣不遠的眉山蘇東坡蘇大詩人,他一生詩書畫三絕,是古往今來,獨一無二的天才全才。最後又怎麼樣呢,蘇東坡在官場中屢屢敗北,最終窮愁潦倒,客死他鄉。蘇老夫子一生嚮往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生活,在我們四川鄉間可算是最基本的生活他都沒有過上,一生也真是可惜可憐!」說時,吁噓長嘆,以手撫髯,又即興背誦了蘇東坡兩首詞。一首是蘇東坡纏綿婉約的代表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來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另一首是蘇東坡雄勁豪放的代表作《赤壁賦》:「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風流人物……」背完,大哥又很滿足地說,「我現在青堂瓦舍住著,生活無憂無慮,悠哉游哉,簡直就是神仙過的日子,此樂何極?哈哈,自乾六弟,大哥不怕你多心,你現在就是拿你的省主席兼24軍軍長這兩頂烏紗帽來同我換,我還不肯換哩!不然,咋個老五,」大哥指了指坐在旁邊的劉文彩,「連那麼多頂官帽子都不想戴了,要解甲歸田!」當時大家也就哈哈一笑了之。他知道大哥的心,大哥是個很矛盾的人,也是一個虛榮心很重的人。大哥這話半真半假。官,大哥是想當的。不過,大哥想當的官,不是現在的官,他是想當戲台上演的那種古時候的官。當那種官威風。哪怕就是七品芝麻小縣官,擊鼓升堂,「明鏡高懸」的大堂上一坐,有模有樣的官服一穿,衙役兩邊一站;上下班,官轎上一坐,衙役手拿「迴避」大牌走在前面吆喝開路,貧民百姓見之,要不低頭讓路,要不就是趕緊迴避。縱然是有小民百姓攔路喊冤,或是到衙門前去擊鼓鳴屈……那是多麼威風啊!那時當官,必然是錦衣玉食,妻賢子孝。到夜晚,要不是院中賞月品酒賦詩,要不在書房看書寫文章,紅袖添香……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官,才是大哥心中追求想往的生活和官。而現在的官,縱如他當上了省主席,也是大哥心中不屑的。當然,大哥也當不了現在的官,這一點,他和大哥都心知肚明。現在當官最大的學問就是要學會並善於處理、調動各種各樣複雜的人際關係;官當得越大,就越要會處理各種人際關係,如他劉自乾,就是這方面的高手。而說到過於複雜的人際關係,大哥就煩。就從這一點看,大哥的文人特色非常明顯,文人總是清高、孤傲。所以,當他同老五在私下談到大哥時,他們在表現出對大哥的尊敬之外,也都認為,大哥是家中的「異類」。

  大哥現在雖說是一介布衣,區區一個安仁鎮的劉氏族長,但因為地位、關係特殊,卻連縣長也得隨時去問候巴結的。想到這裡,心中一笑,這就拆了信,將信紙抖開來看,大哥的信寫得很簡潔,也很親切,只有寥寥幾行――

  自乾賢弟如晤:

  後日即是清明。目今鄉下楊柳青青,景色宜人。菜花金黃,春風輕拂,牧童歌起,紙鳶飄飛。弟為川政之夙夜操勞實可想像,兄時常掛念於心,望弟注意勞逸結合,保重身體。清明時節望弟撥冗回鄉祭祖,既灑掃父母墳瑩,順道也可略作消遣。甫澄電來,即日也歸。你叔侄連袂而歸,是我劉氏族脈榮光,也是我長眠地宮之祖宗期盼。

  我已掃榻以待。不盡之意,見面詳敘。

  愚兄劉升廷。

  劉文輝是個很看重鄉情,手腳之情的人,看了大哥這封紙短情長的信,很有些感動。坐在書房中的他,不禁抬起頭來,目光透過窗欞,朝外看去,不由心馳神往。

  天氣很好。一早就出了太陽,湛藍湛藍的天上,有一縷透明的白羽,在輕輕翻騰。

  觸景思情。「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他不由得又想起了小時的一些情景。而今卻已是人去物非,父母親都已經相繼去世了,而父母養育之恩尚未好好報答。父母親養育了他們兄弟六人,辛苦了一輩子,因積勞成疾,都過早地去世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宛若眼前,父母的墳瑩就在老家劉氏墓地。清明掃墓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他,當然要回去,無論如何他都要回老家祭祠父母墳瑩,灑掃雙親墓地。今年更要回去!因為大哥信中特別提到,劉甫澄也要回去。正好!他買的那一大批軍火,已經由日本運抵了上海,馬上就要裝船入川。為此,他一直擔著心。雖說現在川局走勢,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他同劉湘早遲要決一雌雄,有我無他,有他無我,爭個高低。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想繞都繞不過去的事。不是說嘛,一山難容二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同劉甫澄之戰,是早晚的事。就連時下同他「三軍共管」成都的原保定軍校同學,先前好得要命的田頌堯,鄧錫侯這兩個人,最近同他扯怪叫,尤其是田頌堯同劉甫澄勾扯得緊,他馬上就要動手收拾他們。

  劉甫澄會讓我批日本軍火過來麼?讓我的軍火來過來,豈不是讓我如虎添翼?但於今幸好大家還沒有擺明叫陣,這樣,劉甫澄又有什麼理由,怎麼好意思把我的軍火打來吃起?再說,據他多年的觀察,劉甫澄是個有相當胸襟的職業軍人,不會做這些偷雞摸狗事的吧?況且,我還是他么爸嘛,歷史上,我也沒有做過什麼大的對不起他的事。再有,劉甫澄特別尊敬大哥劉升廷,這絕不是表面上的敷衍,而是真正的尊敬。他們兩叔侄的關係,不自今天始,劉湘從小就得大哥對賞識,反之,劉湘對大哥也相當尊敬,從來是說一不二。如果真的在這個事上遇到麻煩,請大哥出面調停,總該撿得順吧?不是說嘛,打狗還得看主人。雖然從情理上推論,劉湘不至於扣下自己從日本購買這批軍火,但自己這一大批軍火,畢竟要經過人家劉甫澄的地盤,這就是下的一步險得不能再險的險棋。雖然私下他在同軍參謀長田北詩談到他的這個擔心時,田北詩也說不會,但這批軍火一天不過來,他就一天眈著心。

  他真想現在就立刻見到劉甫澄,探明劉甫澄在這事上的態度,能放心就收下心來。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也好早打主意,這樣整天懸吊吊的,簡直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想到這裡,他伸手按了一下桌上的暗鈴,副官李金安隨即出現在面前。

  「金安。」劉文輝吩咐:「後天就是清明節了,我要回老家掃墓,你準備一下。」說著指了指自己:「我,你再通知田參謀長,」又指了指李金安:「還有你,你們一起跟我回安仁鎮。」

  副官心眼很活,眨了眨猴子眼:「軍長!」李金安請示:「我想帶幾個伺衛陪軍長回去。雖說軍長是回的老家,安全上不會有啥問題,老家還有五爸的團丁保衛。但,這樣打雙保險,萬無一失,總要好些。」

  「好吧。」對李金安這些地方的把細,他是欣賞的,不過又囑咐,「你最多帶兩三個伺衛去就夠了,人多了打緊打張的,而且也不必。就去兩部小車。」

  「是。」看貼心副官要走,劉文輝又叫著他,讓他把下面的柜子打開,把夾江宣紙拿出來,說:「我要寫一副字。」他要宣洩心中的塊壘。

  李金安俯下身去,從紅木書櫃裡取出下一迭四川夾江宣紙,放在一邊,從中抽出一張,鋪在桌上。並在桌子與宣紙間墊了一張比宣紙還大的吸墨紙,事情做得很細。這就開始研墨。閒睱時,劉文輝愛寫幾筆毛筆字,他的字寫得也還不錯。在四川,不僅是劉文輝,還有諸多軍閥,他們大都出身於清末年間,除少量綠林出身者而外,都是讀過書的。他們大都從小念私塾,以後上新式學堂,初級中學,再以後上軍校,有相當的國學根基。字,更是從小在私塾里受過先生夾磨,大都能寫一手好字。劉文輝人長得瘦小,一手字卻寫得相當雄渾有力。他寫的是一手「我體隸書」。年輕時,他佩服康有為,康有為當時被人稱為「康聖人」。博學多識,在戊戍變法中差點成功,以後又差點被慈禧太后殺頭,不得長時間流亡海外的「康聖人」,對寫字也有一套獨到的看法,他最為推崇隸書,認為隸書最為雄渾有力、大氣磅礴,最有男人氣。劉文輝受此影響,曾經長時間練隸書。其實,不管練任何一家書法,只要練到了一定程度,大都就會在原先的基礎上或多或少顯示自己,張揚個性。因為人不是機器,不可能完全照搬、複製。劉文輝就是這樣,他練出了一手「我體隸書」盡傳其個人的精神氣質。

  劉文輝覺得,練字寫字有多功能的作用:寫字時凝神、靜氣、懸肘,將心中所念在紙上筆走龍蛇定格完成。其間的過程,就是心靈升華的過程,還可以健身。

  劉文輝是個地方觀念很強的人。宣紙雖然出名世所公認,可他用的紙卻指定用川省夾江縣出的宣紙,他認為夾江宣紙的紙質並不比宣紙差,之所以不夠出名,是因為「藏在深閨人未識」。又比如端硯,也是有名的,他卻要用苴卻硯,他認為苴卻硯比端硯要好得多。苴卻硯產於川滇交界處金沙江畔四川一側大涼山的一處不毛之地,即《三國演義》中諸葛亮南征七摛孟獲前,率軍五渡瀘水之地(今工業重鎮四川攀枝花市)。苴卻硯產量不多,很為珍貴,夏天盛墨,無論幾多時日,都不干不餿,殊為難得。名貴的苴卻硯的硯面上,嵌有多顆綠色的天然「貓眼」:一顆顆晶瑩剔透,像是在暗夜中閃爍,「貓眼」越多的苴卻硯越是珍貴。民國初年,苴卻硯被送巴拿馬博覽會參展,很是轟動。不過,因為產量少,終是未能流行。

  副官李金安將香餌墨在苴卻硯中研磨好了,擺在桌上,站在一邊伺候。只見劉文輝走上前去,袖子兩挽,站在桌後,順手從山字形的筆架上提起一隻中楷狼豪,伸進苴卻硯中發筆、蘸墨。香餌墨又黑又亮,聞起來很香。蘸足墨,他提起筆來,左手按紙,提筆的右手懸肘;略為思索,刷刷刷,一股作氣間在紙上落下這樣一行大字:「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寫完後,劉文輝輕輕放下筆,偏起頭,東看看,西看看,頗為自得;他不僅是得意他寫下的這筆字,更主要的是得意他書寫的內容:「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這三句話十五個字,字字珠璣,是他半身人生經驗的體會總結,是他全部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體現,也是他處事為人奮鬥的座右銘。任何一個能辦成些大事的人物,必然都有他們的獨到而又精到的思想。他們的思想遠比一般人深刻精髓,且富有相當的哲理。比如中國歷史上最早一批農民起義領袖人物,秦末動亂年間的陳勝。當他還在家鄉當農民挖地時,荷鋤看天上飛過的鴻雁,他就能發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感嘆,表達了他的豪氣;陳勝甚至還能窮極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深度思索和考問……劉文輝也是這樣。從他的這副座右銘中可以看出,他不信天不信地,不囿於前人設下的任何框框套套的約束。劉文輝是個傳統的中國軍人,他是在歷史厚重的程朱理學的乳汁餵養下成長起來的一個人物。他的思想行為方式,都浸潤了傳統的儒家精神,程朱理學。可是,他又能在這個基礎上脫穎而出;將傳統的孔孟之道,程朱理學拿來為我所用,並有所發揮。由此,充分表現了他的才華,他的識見,他的抱負;表現了他的過人之處,確實難得!

  劉文輝問站在一邊看他寫字的副官李金安,他這一筆字寫得如何?

  「軍長的字寫得實在太好了。」李金安認不了幾個字,讓他評論字,實在是難為他了。李金安說不來別的,只能說:「軍長的這些字,一個個寫得又黑又亮,就像軍長一樣,很有精神。」劉文輝聽後哈哈一笑。

  「金安!」劉文輝高興地說,「你現在就把我的這幅字拿到春熙路『詩婢家』 去精裱,然後給我掛在書房裡。」

  「是。」李金安走上來,小心翼翼揭下這幅字,按劉文輝的吩咐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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