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氣急病危

2024-10-04 13:26:54 作者: 闕慶安

  郝旭成在青雲縣已經待了兩天。按常理,書記下鄉,秘書長、辦公室主任肯定要跟在身邊,可他卻輕車簡從,只帶了秘書、政研室主任及市農業局局長。他想到農村走一走、看一看,深入調研一番,三農工作困難究竟在哪裡,制約農村經濟發展的瓶頸究竟是什麼,海川農業振興之路該怎麼走。

  青雲是個農業縣,農業人口占了全縣總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縣委、縣政府為了迎接郝旭成的到來,精心準備了一份漂亮的匯報稿,縣委書記和縣長親自擬定了幾套調研方案,供郝旭成調研之需。

  郝旭成卻對聽匯報沒什麼興趣,縣委書記照本宣科才念了幾頁,郝旭成便插話:「我看就不要照材料念了吧,大家都看得懂。」

  縣委書記只好脫稿講了幾句,講著講著又對著稿子念起來。

  「跟你講不要念,你又念!」郝旭成拉長了臉。

  

  縣委書記和縣長面面相覷。匯報會不念匯報稿,那還匯報什麼?

  「同志們,抓工作要務實,不要搞花架子,不要搞形式主義。比如這樣的匯報會,有材料發給大家看,就不要一板一眼念了。在座的領導幹部都是有文化的人,都看得懂。這裡面說這幾年鄉鎮引進外資成效明顯,小康村建設大力推進,還是到實地走一走。就看這個什麼鄉,哦,進亭鄉,去年引進的外資企業,輝煌藥業;還有這個鄉的袁墩溝村,農民人均純收入前年三千五,去年三千九,不錯嘛,那就去看看吧。」

  縣委書記一干人當場傻了眼,預定方案里根本沒有考慮這條路線。進亭鄉的書記、鄉長更是急得冒出汗來。這些年,縣委縣政府把投資規模五百萬元以上的招商引資項目列入鄉鎮考核指標,要求至少要有一家外資企業。進亭鄉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鳥不拉屎!還想招來外商?但指標是硬的,又不能不完成。怎麼辦?書記、鄉長借鑑一些地方的辦法,出了個招,從外地市請來了一位老闆,好吃好喝招待幾天,讓這位老闆幫忙出具一些證明材料的複印件,同時,找了一塊閒置地,堆上幾堆石料沙子,掛上一塊製藥廠籌建處的牌子,「外資企業」就算引進來了。縣裡的考核組來了,也是好吃好喝接待一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忽悠過去了。現在郝旭成書記要看這個企業,怎麼辦?

  不由得縣鄉領導犯愁,郝旭成已離開會議室,坐上了車。縣裡一干人只好硬著頭皮跟著走。進亭鄉的鄉長有苦不能說,一邊抹著汗,一邊遙控指揮,吩咐鄉里在家領導立即調配施工車輛開進「工地」,哪怕有一輛推土機擺擺樣子也行,儘量組織人員,帶上鋤頭鐵鍬,到「工地」上幹活,還有,另派一路人馬,立即趕赴袁墩溝,做好群眾的思想工作,尤其是幾個老上訪戶,該勸的勸、該騙的騙、該拉走的拉走,應對市委書記大駕光臨。

  好在去進亭鄉的路途比較遠,路況也比較差,柏油路面一個窟窿接著一個窟窿,車開得慢,縣鄉幹部還有一定的時間,只是苦了郝旭成,一把老骨頭都快給顛散了。

  鄉長的電話熱得發燙,上車前縣委書記的幾句耳語更讓他膽戰心驚——「別給我捅婁子,不然,看我怎麼收拾你!」等會兒會出什麼事情,誰能預料得到,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什麼好事!電話好不容易停了下來,正欲喝口水潤潤喉,急促的鈴聲又響起,是在家指揮的副鄉長打來的:「鄉長,鄉長,實在找不到車啊,全鄉找不到一輛推土機啊!」

  「他媽的,你是豬啊,沒有推土機你不會去找拖拉機!」鄉長的吼叫聲中竟然有了一絲哭腔。

  當郝旭成站在一片長滿荒草的黃土地上,看著兩三輛突突作響的拖拉機及幾十個有氣無力掄著鋤頭、鐵鍬的人時,心頭一陣火起,轉頭問縣委書記:「這就是你們引進的外資企業?」

  縣委書記不知如何作答,鄉長跨前一步,說:「報告郝書記,項目進展順利,已完成前期各項籌備工作,因為征地賠償上有些難度,所以整個進度被稍微拖了一下,不過現在已經沒問題了,目前正進行土地平整,下一步就可以建廠房、進設備了。」說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雖然看不到自己的臉色,但聽得見一顆心咚咚作響,緊張得不得了。

  「這個企業的投資商呢?」

  「我們劉總前幾天去上海了。」一個穿西裝打著領帶的中年男人走到郝旭成面前,點頭哈腰。

  鄉長忙介紹道:「這位是投資方代表,湯副總經理。」

  「湯副總經理,談談你們的項目吧。」郝旭成背著手,盯著「湯副總經理」的眼睛。

  這位所謂的「湯副總經理」,其實是鄉里一位分管工業的副鄉長,招商引資的具體操辦人,情況比較熟悉,一些虛假數字也記得牢靠,說起來倒是頭頭是道,滴水不漏。郝旭成雖然心有疑惑,但從言語對答中卻挑不出什麼問題來。他來到幹活的「民工」面前,問道:「師傅,你來這干幾天了?」那人指指自己的嘴巴,「哦哦」幾聲,復又低頭鋤草。「湯副總經理」說:「啞巴,他是啞巴。我們公司秉承服務社會造福農村的經營理念,走慈善之路,盡力幫助殘疾人,前期一些簡單的基建工作,比如平整土地啊、修排水溝啊,等等,就從本地找一些聾啞人,一天也有八十元的工錢,相當於一百五十斤稻穀了。等公司正式運營後,我們還要招收大批殘疾人。同時,鼓勵當地農民種植中藥材,採取公司加農戶的經營模式,發揮產業鏈效應,帶動當地群眾增收致富。製藥廠嘛,生產出來的產品就是治病救人,我們不僅要做到產品好、經濟效益好,還要做到服務好、社會效益好,體現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

  鄉長暗中豎起了大拇指。這傢伙太有才了!待在鄉鎮真委屈了,去縣裡當個宣傳部長都綽綽有餘!

  郝旭成沒有被這幾句漂亮話忽悠,心頭的疑慮始終未能消除。他默默地環視一周,默不作聲,上了車。

  在鄉政府吃午飯時,郝旭成依舊一言不發,把幾口飯扒拉到嘴裡就起身了。坐到車上後,吩咐秘書,讓縣鄉領導不要跟著他,留一個鄉幹部帶路去袁墩溝村。

  縣鄉領導又慌了神。

  還是鄉長有辦法,當即安排幾個早上沒與郝旭成碰面的鄉幹部,火速走山路超近道趕往袁墩溝,和早上已經到村裡的幹部密切配合,見機行事,尤其要物色幾個平常比較會懂得說話的農民,教他們應答一些郝旭成有可能會問到的問題。

  這年頭,村幹部也見多了各種各樣的檢查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有一套門路。郝旭成問起農業生產情況,村民主任說得有板有眼;問起小康村建設,有關數據答得也是和縣裡匯報的高度一致。村民主任經驗豐富,叫來參加座談會的人可就沒那麼麻利了。郝旭成讓村民主任找一些人來座談。村民主任叫來了十來位事先打好招呼作好準備的村民,和打前站的幾位鄉幹部一起,來到村委會議室。

  「老鄉們,我們不是開會,隨便聊一聊,今天這裡沒有縣裡和鄉里的幹部,聊什麼都可以,生產生活啊、幹部作風啊,對發展農業有什麼想法、有什麼要求,都可以聊。」郝旭成一邊給他們分煙,一邊和藹地說著。

  村民們只顧埋頭抽菸。

  一個鄉幹部看村民們都不說話,怕冷了場,只好清清嗓子,講了一堆黨的政策好、縣鄉幹部作風好、農民收入高之類的場面話。幹部就是幹部,說話流利,一口乾部腔。郝旭成不由皺起了眉頭,問:「你是什麼人?」

  「我是本村二組的段德興。」那人言語依然麻利,臉不紅心不跳。

  郝旭成見他衣著光鮮、皮膚白皙,兼之滿嘴麻利話,一點都不像農民,心下越來越疑惑,當下也不點破,轉頭問那人旁邊的一個人:「老鄉,你家裡幾口人啊?孩子都讀書了嗎?村里學校辦得怎麼樣啊?」

  這人倒是正宗的村民,沒讀過什麼書,人老實,膽子小,見著市委書記這麼大的官,有點緊張,說起話結結巴巴:「報,報,報告書記,五,五,五口人,兩個老人,一個孩子,沒有違反計劃,計劃生育。」

  郝旭成笑了起來,眾人也跟著呵呵笑了起來,場上氣氛輕鬆多了。

  「老鄉,不要緊張,我們老哥兒倆隨便聊聊。孩子在哪讀書啊?」郝旭成又遞了一根煙給他。

  「在城裡念高中呢。」這村民被眾人一笑,有點害羞,摸了摸自己的頭,一臉憨像。

  「送孩子讀書,要花不少錢吧?」郝旭成問。

  「是啊,誰說不是呢。學雜費、住宿費、生活費,一大堆,哪來那麼多錢哪……」說起孩子讀書的花銷,這位老實的農民忘記了鄉幹部的交代,一肚子的苦水傾口而出。

  白胖的鄉幹部一看情形不對,忙踩了他一腳。他沒領會,繼續講:「地里能刨幾個錢呢?家裡沒人生病還好,要是生病了,真不知道……」

  鄉幹部一聽,越來越不對勁,便又重重踩了他一腳。

  那村民跳將起來,大聲喊:「你幹嗎老踩我!」

  鄉幹部面露難堪,瞬即恢復正常,扯扯村民的衣角,乾笑幾聲,說:「郝書記,我們村有重視教育的優良傳統,以前生活不好,大人即使節衣縮食也要讓孩子上學。我們這裡出了不少讀書人呢,市里李之年市長的秘書袁行舟就是我們村里人。現在日子好過了,我們村也是小康村了,大伙兒送孩子上學的幹勁更足了。」

  郝旭成不是瞎子,豈看不出這裡面的貓膩兒。很少在人前發脾氣的他,怒氣上涌,一拍桌子:「你給我出去!這裡面還有幾個縣鄉幹部,都給我出去!再不出去,查清楚,我撤你們的職!」

  三個人站起身來,低頭走出了會議室。

  雖然鄉幹部全出去了,但村民經這一嚇,也不敢說話了,無論郝旭成怎麼說,他們只是埋頭抽菸,一言不發。郝旭成嘆了一口氣,揮揮手,讓他們也走。村民主任站在門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郝旭成的秘書輕聲對他說:「你也走吧。」

  郝旭成頭腦一陣眩暈,肘撐在桌上,手按著額頭,緊閉雙眼。秘書慌了神,急忙倒了一杯水,送到郝旭成面前,低聲說:「書記,喝口水吧。」

  郝旭成喝了一口水,感覺好了一些,說:「我們出去走走,你告訴他們,都不要跟著我們。」

  郝旭成走出會議室,來到村委樓前的空坪里,看鄉村幹部還圍在那裡,便瞪圓了眼。秘書趕緊跑到人群中,交代了一番。這些幹部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個別人已將情況通過手機向鄉長作了匯報。鄉長哀嘆一聲,癱坐凳上,久久不能起。

  郝旭成來到一個農家,看見門前一個農婦正在洗菜,便問:「大嬸,這菜不錯啊,平常賣得好嗎?」

  「人要吃,豬也要吃,哪來的菜賣!」農婦頭也不抬。

  「鄉里不是說,你們村的群眾靠賣菜,一年能收入好多錢嗎?」

  「鄉里的話也能聽?」農婦一抬頭,看見站在眼前的老頭,完全是電視裡大幹部的模樣,便把到嘴邊的話咽下。這時一個男人從屋裡衝出來,吼一聲:「你這個婦女××,嚼什麼舌頭,骨頭癢啦?快給我煮飯去!」

  婦女端起洗菜盆,轉身進了家。郝旭成正想問那男人,那男人卻先開了口:「種地人,啥都不知道,有事找村幹部。」砰的一聲關了門,把堂堂市委書記晾在大門外。

  又來到一家,郝旭成吸取先前的經驗教訓,沒讓隨從人員跟著,自己進了大門。家裡只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正坐在堂屋的凳子上抽菸,郝旭成和藹地說:「老人家,我是外地來的,口渴了,討口水喝啊。」

  老人眼神不大好使,摸索著搬出一條凳子,說:「坐吧,客人,我給你倒茶去。」

  「小心啊老人家。」郝旭成攙著老人來到廚房。廚房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擺設及其簡陋,桌上擺著一個木蒸籠,還有幾個粗瓷大碗。老人從一個瓦罐里倒出一碗茶水,遞給郝旭成,問:「客人從哪裡來啊,怎麼會來我們這個鄉下地方啊?」

  「走親戚,路過的。」郝旭成喝了一口略帶咸澀的茶水說,「老人家,我聽說這個袁墩溝村群眾的生活水平挺不錯的啊,都評為小康村啦。」

  「什么小康村,純粹是唬弄人的。我兒子兒媳一年到頭在地里討食,口袋裡還沒有七八百塊錢,鄉里的幹部七算八算說我們家收入三千五,人均三千五,哪裡的錢呦,天上掉也掉不出這麼多呦。他們硬說有,山上砍下一棵毛竹也是錢,砍回一捆柴也是錢,河裡摸回幾條魚也是錢,菜地里抓回幾棵菜也是錢,這不是騙鬼嗎?客人,你們那邊也是這樣算嗎?」

  郝旭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謝過老人後,想走出去,兩腳卻像灌了鉛般沉重,手扶著牆壁一步步走出門外,秘書趕緊上前扶他,他虛弱地說:「走……我們回縣裡。」

  走到村委樓前,那幾個鄉幹部又圍了上來。郝旭成一見他們,胸口更堵,臉色漲紅,悶悶地罵了聲:「你們這些渾蛋……」還沒罵完,突然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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