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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3:26
作者: 爾雅
我三十歲結了婚。之前做了數年的職業編劇。我住在蘭州,依靠父親的資助有一間自己的工作室。我勤奮寫作,但寂寂無名,所寫的數個劇本都無人問津,只在劇本雜誌上發表為止。有一天,一個電視台的編導注意到我,他正在給蘭州某大學的一個科研團隊拍紀錄片。他請我寫其中的解說詞。他說解說詞需要文藝和漂亮。於是我去採訪了科研團隊。這樣和李雯認識。李雯是科研團隊中的成員。她穿著整齊的職業裝,和我說話只限於採訪範圍之內。有一次她突然說,你們文人好奇怪。我問她此話怎講。她說,你們拍的片子是講我們團隊的,可總覺得和我們的生活不太像:看著挺美的,卻像是說了一大堆的謊話。我問怎麼就像謊話了。她說,也說不清,總之就是這種感覺。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半年後,她約我見面。她送給我一份禮物。一套正版的德彪西音樂CD。她說,生日快樂。我記得從未向她提起過我的生日,也從未提及我最喜歡的音樂家是德彪西。她看著我,臉上突然呈現出紅暈。她說,我們戀愛吧。
我看著她,以為我聽錯了。
她頓了頓,似乎已經從短暫的慌亂中清醒過來。她清晰、有力地說。我們戀愛吧。
我說,好。
我有過幾段不成功的戀愛經歷,正處於感情空白期。我勤奮寫作,經常感到寂寞。我不了解李雯,正如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要和我戀愛。但我願意嘗試。我們定期見面、吃飯、在河邊散步、偶爾親吻、撫摸。每一次見面時她會明確地說,我們有多長時間。一個小時,或者一小時二十分鐘,或者兩個小時。一小時表示只吃飯,一小時二十分鐘表示還可以在河邊散步,兩小時則表示可以親吻和撫摸。但也只限於撫摸。她有澎湃的胸,被她用束胸結實地包裹起來。有幾次她幾乎不能忍受自己的呻吟和渴望。她用了全身的力氣掙扎、拒絕。她說,不行,我不能這樣。她的神色顯得很自責。她從未與人談過戀愛,她認為戀愛時需要學會控制,不應當發生兩性關係。為了增加自己的控制能力,她在包里裝了一隻鬧鐘,每一次,她會事先設好鈴聲。鈴聲如期響起來,響亮而急促。她於是奮勇地從我的手掌中掙脫。她說,時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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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我不介意她這樣。那時候我的心思全部放在劇本寫作上。有沒有鬧鈴並不重要。
一年後李雯去北京讀博士。正好有一家影視公司約改劇本,於是我也到了北京。我住的地方離她很遠,每到周末我會轉乘地鐵和公交,去和她約會。我在她的宿舍樓下等她。在她上課或者做實驗的地方。有時候需要等很久。她讀書,參與很多項目。我在校園裡走來走去,趁著空閒想一想劇本的修改問題,偶爾會和一些女生聊天。大學裡總會有這樣的女生:空虛、不喜歡上課讀書、主動搭訕讓她們覺得奇怪的人,然後向對方講述自己青春年代的遭遇。她們甚至不在乎你是不是在聽。那些故事大同小異,到我聽得厭倦之後,我就開始讀書。在等待李雯的半年時間裡,我完整地讀完了《奧賽羅》和《古希臘悲劇集》。她也很高興有一個男人每周在校園裡等她。她有一次提起她的那些同學,她說她們都羨慕她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男友。她還說她們讚美我的容貌。請你不要有驕傲的情緒,李雯說,容貌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再說,她們只是出於禮貌才這樣講。她說話時的神情很嚴肅,就仿佛在實驗室里做課題。我也從未見過她的那些博士同學和導師們,她認為在本質上我和他們沒有交集。但是作為對我的忠誠的回報,她會事先購買大劇院音樂會的門票。《天鵝湖》《卡門》、莫扎特、貝多芬等等,她買的票是最貴的。她陪我去看。她坐在我身邊,會一直保持一種安靜的狀態;在暗淡的光亮中,她顯得神秘、高貴,黑亮的眼睛更多的時候不是在注視舞台,而是在觀察我的反應。她為我痴迷於夜晚的聲音和舞台而感到驚訝。但是她也承認,她是喜歡我這個模樣的。
我們在她的宿舍纏綿。她的舍友每到周末去和她的男友約會,在另一所大學。所以宿舍是她一個人,但是她不同意我過夜。每次鬧鐘一響,她就要求我回去。我已經習慣這樣了。有一個晚上,她居然有了一次短暫的高潮。她發出難以克制的呻吟,身體也在快樂地顫抖,她的指甲因此劃破了我的後背。她緊緊地抱著我,過了很久。鬧鐘響起來,她似乎沒有聽見。那天晚上,我也希望能夠留下來。但是她突然把手臂從我的身體上抽離。她坐起來,像是突然從夢中驚醒。她說,不行,我不可以這樣。她的神色里充滿了自責和難過。她讓我立刻回去。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我在大學門口等了很久也等不到計程車,於是我順著馬路一直往南走。一路上遇到罵罵咧咧的醉漢、濃妝的妓女、要我出示證件的便衣警察。我從北四環一直走到南二環,再從南二環一直走到東四環。回到住地的時候,正好看到第一趟早班車在街道上駛過。這沒什麼,我心裡說,走一走路,正好可以想一想我在修改的劇本;一個人走在北京的夜晚,還可以看到奇異的風景,會有奇異的感覺,這些在白晝都不曾有過。
有一天我和製片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他要我增加劇本中一個人物的戲份。但是我認為毫無必要。他說,你丫竟敢這麼跟我說話?我說,我就這麼跟你說話。他說,你丫要麼老老實實按我說的改,要麼就滾回蘭州去,想寫劇本的人多著呢。我就沒和他說話,從那裡離開了。要不是一旁有人勸解,我就會拿起他桌上的巨型菸灰缸砸爛他的腦袋。那天我情緒很糟糕,和李雯見面後一直沒有說話。李雯帶我去一家新開的俄羅斯餐廳。餐廳里有俄羅斯歌手在演唱。李雯看上去很愉快。有一個歌手站在她面前演唱,送給她一朵玫瑰。她好像一直到快吃完飯,才注意到我的沉默。
她問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很少問我的劇本寫到什麼地步,只知道我在寫劇本。我寫不寫劇本,或者寫出什麼樣的劇本,和我們的愛情生活沒有必然的聯繫。同樣,我也不介意她這麼想。但是那一天我有傾訴的欲望。這欲望特別強烈。無論如何,她是那一段時期里唯一和我有親密關係的人。我傾訴的欲望來自我的脆弱和孤獨。我甚至常常感覺到無處逃避的寂寞。
我告訴她我和製片人吵架的事。我說他就是一個藝術上的白痴,一個為了票房而不惜增加狗血劇情的商人。我說我已經厭倦於這種不停地修改劇本的生活,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何時可以讓他滿意。你每天面對他的一張跋扈的嘴臉,會覺得受到了侮辱。
哦。她說。她是第一次聽我說起我的生活。但是她沒有表現得很驚奇。她也沒有對專橫的製片人發表評論。她看著我身邊的什麼地方,似乎在考慮說些什麼話。
他給你多少錢?她說。
五萬,我說,等到劇本修改好,再給我十萬。
哦,她點頭,他還欠你十萬,對嗎?
可以這麼理解。
本來就是這樣的呀,她說,只是你不願意承認罷了。
這不光是錢的事。
我理解就是錢的事。她說,這樣吧,你不要去給他寫劇本了,你來給我們課題組幫忙好吧,我這裡最近缺人手,我付費給你,收入應該和你寫劇本差不多。
我說,我不懂你們的課題,能幹什麼?
不用你懂。她說,都是你能幹得了的活。
有一段時間我在李雯的課題組幫忙。如她所說,我乾的活都是我可以勝任的。送一份論證報告之類的文件到另一個地方;搬一件設備從一個實驗室到另一個實驗室;或者去超市採購一些東西:捲尺、橡皮擦、紙張、衛生巾、電池、檯燈。每隔一周,李雯會給我一摞現金,她說這是課題組付給我的報酬。我不懂她的課題組在搞什麼樣的研究,只是感覺她們有充足的錢。她付給我的報酬確實比寫劇本要多。
我當然不是為了錢。我是出於對製片人的反感。事實上我在課題組幹活不久,製片人的助手就開始給我打電話。她很客氣地請我回到劇組裡去寫作。我沒有理會她的請求,繼續在李雯的課題組忙碌。一個月之後,製片人打電話給我。他仍舊罵罵咧咧,但是可以聽得出,他在責備我的時候使用了親密的語言,就仿佛我是他不聽話的兄弟。後來我知道,他在我拂袖而去之後,也試圖讓另外幾個編劇來修改我的劇本,但結果很糟糕。
他請我回到劇組裡,這讓我很愉快。我其實也想回去寫作。我熱愛寫劇本。不喜歡送文件和去超市。不過為了表達我的矜持,我遲了半個月才回到劇組。我寫的這個劇本後來拍成了一部二十集的電視劇。我三十歲之前寫了若干部劇本,最後開拍的也就這一部。但總算在影視圈裡有了一點兒名氣。
三十歲時和李雯結婚。那時候,李雯回到了她原來的大學,我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她仍舊很忙,這期間她和德國的一所大學建立了科研關係,她在德國和蘭州之間來回穿梭。她渴望有一個孩子,她相當準確地計算好預產期。預產期正好是她的假期,孩子如約而至。孩子的到來讓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就仿佛是我們之前漫長的戀愛唯一期待的。她如此美麗、明亮,如此甜蜜動人。然後你會感覺,你這一生不會愛上任何一個女人,除了這一個;你因為愛她可以忍受、忘記所有的憂傷和痛苦。她是唯一。
她比我更愛她。因此她要求我停止一切和寫作有關的活動。她說她掙的錢足夠使用了,她說你只需要照顧好她。她說話的語氣比早年時候更堅決,容不得你有任何辯解和質疑。她說得沒錯。這世間沒有比愛她更重要的事。她是光明,是未來,是生命中永遠不可替代的愛。
吾愛。不能剝奪、不可替代。我在她身邊,一刻也不願分離。縱使你拿世間所有的珠寶財富、所有的沒藥誘惑,我也不換。我就這樣在她身邊兩年。那時候我經常和她說話。她有晶亮的、黑色寶石一樣的眼眸。她長長的、美麗蝴蝶一樣的睫毛。她光滑的吹彈可破的肌膚。她迷人的、沒藥一樣的香氣。我告訴她我有多麼愛她。她是我永遠、唯一愛著的女人。我請求她在任何時候都不要離開我。然後我又告訴她,因為愛,我有多麼孤獨。沒有誰願意聽我的訴說;也沒有誰讓我願意去傾訴。實際上,當我開始和她說話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是寂寞的。我說得越多,我就越是感覺到孤獨。我告訴她我有多麼渴望寫作,只有寫作的時候我才可以感覺到自由。它是唯一能夠配得上我對她的愛戀的事物。它可以讓愛戀更豐富,更完美。
她閃動漆黑明亮的眼眸。她露出甜蜜的笑容。她懂得我在說什麼。因為同樣熱烈的愛戀,她願意。
我三十二歲。決定做一個獨立電影導演。我用自己的積蓄購買了基本的拍攝設備。我寫好一篇名為《自殺》的劇本。講述一個外鄉的女人如何尋找城市中的愛人,又如何陷入絕望而投河自殺。我喜歡這部劇本,我決定把它拍攝成電影。幾乎沒有人贊同我去拍電影。影視界裡的人們只知道我是一個不算成功的編劇。所以我需要自己投資。我猶豫了很久,最終決定向李雯說這件事。我希望得到她的幫助。
李雯在聽我說話。她顯得相當有禮貌。關於我的想法,她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之後她沉默了一小會兒。她說,這樣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麼想去拍電影呢?
她說的「這樣」指的是我眼下的生活。我必須承認,「這樣」很好。這是事實。我不用做任何我不願意的事,我和最愛的女人在一起。我不用擔心沒有錢。我住著寬敞明亮的房子,有一輛名牌汽車,能夠買得起任何一樣物品。
她問,你拍一部電影能賺多少錢?
我說,這不是錢的問題。
她笑了。你總說不是錢的問題,她說,那又是什麼問題?你們文人說話好虛偽。你剛才不是在說錢嗎?
必須承認,她說得沒錯。我剛才確實說到錢的問題。我需要自己投資這部電影。我需要向她借五十萬。我不知道她有多少錢,但這筆錢對她來說,是一筆小數目。
孩子呢?她說,孩子怎麼辦?
請保姆,我說,或者由我父親來帶,他一直想帶孩子。
保姆的問題太多了,她搖頭說,保姆會把孩子帶壞的;老人帶孩子也不好,對孩子的成長不好。我們只有這一個孩子,一定要讓她有一個安全、良好的成長環境,你說對嗎?
我說,對。
嗯,她說,她的神色顯得很愉快。她以為我被她說服了,她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拍電影,你需要花什麼錢,家裡柜子里放了一些,應該足夠你用了;我也知道你帶孩子辛苦,過一段時間等我這個項目做完,我就陪你和孩子去境外旅遊,可以嗎?
我沒有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