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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3:20 作者: 爾雅

  之前在本地的傳媒大學辦過講座,也開設過短期的諸如導演理論一類的選修課。有一些重要的活動,比如我的某部作品的首映式和研討會,也在這裡舉辦。我還出席過傳媒大學成立二十周年的校友慶典。嚴格來說我不是這所大學的校友,我只讀過傳媒大學的附屬中學,但是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成為它的校友。在每年的招生宣傳GG片上,還會出現我的鏡頭和我電影中的幾個畫面。學校還頒發給我精美的兼職教授聘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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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個師兄是傳媒大學的副校長。我在傳媒大學的很多活動正是經他而促成,他當然很願意我在大學教書。他熱心地向校長推薦,並和學校的影視學院、人事部門溝通。不久我就作為「引進人才」的候選對象進入了考察程序。傳媒大學的一位人事處長和我見面商談事宜。按照時下流行的不成文規矩,我在一家高檔餐館訂了座。

  人事處長禿頂,兩側的頭髮精心均勻地覆蓋到腦門上,紅光滿面、笑容和藹。他說他是我的超級粉絲,到今天仍然是。我笑說,豈敢豈敢,我是來投奔的,您可是掌管生殺大權的大員啊。他說,山不轉水轉,這叫有緣千里來相會。

  觥籌交錯。互送恭維。又說一些電影和文學圈的花邊新聞,說到往年時節,他對文學相當痴迷,到處追星。我正是他當年喜愛的藝術家之一。他說當年曾經追蹤閱讀我發表的散文、隨筆之類,每篇文章他都會剪貼到一個筆記本上。今天他還保留得非常完好。我說真有此事?那真是我的榮幸。他笑一笑,從包里取出一個軟面筆記本,放到我面前。打開一看,果然上面貼滿了我早年發表的小文章。翻到後面,看到一張照片。人事處長站在景框深處,神情歡快謙卑,對著鏡頭露出靦腆笑容;我坐在他身前的會議桌後。只是我並未配合他的笑容,正在和身邊一個女人說話。我看著旁邊的女人,女人則露出嬌羞的笑容。我留著及肩長發,手裡還有一棵燃燒的菸捲,看上去玩世不恭,不懷好意。這張照片讓我心中驚奇。然後我突然想起早年的一個插曲。老實說,在此之前我一直記不得與他有什麼來往。

  當時是在傳媒大學開一場文學與影視改編的討論會。照片上打扮入時的女人是本埠一位女作家,已經寫過兩三本小說,也很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夠有機會改編成劇本。趁著中場休息的間隙,她向我請教關於劇本寫作的問題。她抹了一種淡淡的香水,臉上的脂粉相當精緻,說話的聲音溫婉甜美,在奉迎和矜持之間拿捏得當。我當然需要拿出熱情來回應。未來的人事處長大概就是這時候來到我身後的。拍照之後,他相當謙遜地站在一側,一直到我注意到他。他送上了一本書,說這是他的塗鴉作品,敬請指正。他的神態差不多顯得誠惶誠恐。我禮貌地回應謝謝。下半場會議進行時節,出於無聊,我隨手翻了翻他的作品。我記得他寫的是散文。

  會後女作家約去酒吧。其實還有另外的活動,但相較之下,我願意和女作家去酒吧。她算中人之姿,不過善於製造某種婉約氣氛,在人群中,你會因這種私密的感覺而心生愉悅。愉悅又帶來了某種明確的暗示。我們各自找到不同的藉口,避開媒體和人們的追逐,順利地在一家酒吧會面。關於女作家、酒吧以及劇本改編一類的故事,和我面對的生活沒有特別的關聯。只說有關的部分。其間談到了本土文學,女作家列舉了一長串本地作家的名字,並逐一討教我對他們的評論。老實說,我主要精力放在電影拍攝方面,又常在外地奔走,對本埠作家和作品知之甚少。還由於某種偏見,有時候有意地拒絕了解和閱讀。這時候她提到人事處長的名字,她說看到我在翻他的書,問我對他的作品有何見解。

  女作家提問的時候,我正希望能夠換一個話題,為的是能夠和我們事先所營造的曖昧相配。老實說,我對本土文學的興趣遠不如女作家的香水和紅唇。何況到她發問的時候,關於人事處長的作品已經沒有什麼印象。因此我的回答就顯得相當刻薄。我說缺少才華的寫作只會引起我們道義上的同情,實際上對讀者、世界和他自己缺乏明確的意義。我說我這樣的見解顯得功利殘酷,但我理解的寫作就是這樣。我以為這是真相。

  女作家一直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和傾聽的姿態。她沒有說什麼。此後我們轉換了話題。

  半年後出現了戲劇性的場景。有一次偶然翻閱本地一份報紙,看到一篇名為《珍貴的友誼》的文章,作者正是那位人事處長。在作品中,他描述了和女作家長達十年的友情,他讚美她有仙女一樣的美貌,敏感善良,塑造了許多鮮活的人物形象,其作品堪稱時代的經典。他接著說,他和她如何保持了純潔美好的友誼,感激她對自己寫作上的無私幫助,他說有時候她對他的關懷就像是久違的母愛,因為在他幼年的時候母親去世,他也一直在渴望得到這種珍貴溫暖的情感。

  他使用了熱烈誇張的詞語。他不惜肉麻的讚美。以我對男人的了解,我邪惡地揣測,他其實是以母愛之名,表達其強烈的肉慾渴望。

  當然,令我驚奇的不是他的肉麻,而是他和女作家之間的這種親密。他們有如此熱烈的友誼,而我居然當著女作家的面,送給他這般尖刻的批評。女作家此後從未提及她和他的親密關係,她只說和他認識,是同在一個城市的普通朋友。這樣的解釋顯然是出於迎合的需要。事實上女作家和我一度聯絡頻繁,如果不是我經常東奔西跑,很可能我們會有床幃之舉。這真是巨大的諷刺。

  更諷刺的是,時隔多年之後,我們又見面了。你會覺得,那些微小的偶然事件,如何成為生活里的重要影響;你完全忽略的部分卻對另外的人造成了強烈的傷害。所以他精心地準備了當年的簡報和合影,為的是引起我已經忘卻的記憶。所以他一開始便說「山不轉水轉」。對一個做人事工作的官員來說,說出這樣的詞語顯然不很恰當,我還因此感到驚奇;事實上他是有意為之。那很可能表達了某種快意恩仇。

  朵焉在玩手機。那天晚上,她還穿了正式的職業裝。因為她願意我去大學裡教書。她當然不知道我和他之間的這段插曲。後來她說,那個禿頂的胖子看起來好古怪。她說,他看著不像一個好人。

  他很奇怪。他看上去精神煥發,過節一樣歡樂。你起初以為他是為了表達熱切的仰慕,後來才知道他的快樂是為了自己。他說他代表傳媒大學歡迎我,我是他們需要的人才,我要是去了大學,一定能為大學增加光彩。但是,他說,按照引進人才的體制,您這裡還有一些問題。我們明文規定,引進人才必須是博士、教授,或者至少是兩者中的一種,據我所知,您不具備這兩種條件。至於你在國外獲得的那些獎項,我這裡的文件上也不能承認,您要是得了國內的獎項,比如金雞百花獎什麼的,這個文件上是承認的。嗯,這就有難度了,哈哈。

  但是,他又說,凡事都是可以爭取的,去年就有一個不符合條件的人,最後也到大學裡來工作了。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努力,我是您的粉絲嘛,哈哈哈。再說,您要是到了大學裡,我們就是同事了,到時候我就能和您經常見面了,想到這一點兒,我就特別開心。

  夜晚的燈光下,人事處長的腦門閃閃發亮。因為過於歡樂,他的腦門上滲出了汗水。他發出越來越明亮的笑聲,不斷地扭動身體,甚至把酒杯弄到了地上。他拿起那張合影,對我說,您看,那時候我的表情看上去多傻,多麼純潔,我都不相信這是我自己,您說有趣不有趣?

  我看著他的樣子。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覺得羞愧又荒唐。他帶來許多煙火氣味,他讓你深感羞恥。你曾經以為擺脫了它們,但事實上你從未遠離。它無處不在。

  當然,他需要感謝我。感謝我帶給他如此豐厚的歡樂。也許正因為我的諷刺,他成為一個掌握了大學裡用人權力的官員;然後他終於有機會讓我成為他的聽眾,看他歡樂的表演。他一定對我深懷感激,感激我給了他如此美妙的機會。

  朵焉突然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人事處長那時候正發出又一次歡樂的笑聲。他的笑聲還沒有來得及退去,朵焉手裡的一杯酒整個噴灑到他的臉上。紅色的液體在他臉上仿佛某種邪惡的花朵綻放。他的一張臉猩紅、潰爛、醜陋至極。

  朵焉的唇齒里發出清晰、有力、一字一頓的聲音。

  滾你媽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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