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劉小美
2024-10-04 13:23:02
作者: 爾雅
許多多突然和他們打起來。他勇猛得就像是一隻豹子。他看著身體虛弱,不停地喘氣,臉上和脖子裡都是汗水,誰知道他有那麼大的力氣,一下子就打破了對方的頭。他惹下了大麻煩。人家圍上來,手裡提著鐵棒,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打倒在地上了。我趕著去拉開他們,腦袋和胳膊上也挨了打。旁邊店裡的人報了警。警察來的時候,打架已經結束了。許多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那兩個人臉上都是血,站在那裡罵人。店裡亂成一鍋粥,就像是剛剛經過了打劫。
120也到了。許多多被送到了醫院。他們中間腦袋流血的一個也上了急救車。剩下的另一個,還有我,上了警察的車子,被帶到派出所。我的頭和胳膊一直在疼。在派出所等了三個小時後,他們開始錄口供。警察問,我回答。他問一句,我答一句。一個小時後,錄完口供。另一個警察過來。他們小聲說話,之前錄口供的警察告訴我,我可以回去了,先到醫院陪護許多多,醫藥費由我先期墊付;他們會做進一步的調查,會有正式的處理結果。
我一直擔心許多多。有一陣子,我以為許多多死了。因此我在派出所里流了許多眼淚。等到警察說,我去醫院墊付醫藥費,心裡不由得歡喜起來,就像是憑空增加了一個驚喜。我顧不得自己身體的疼,急急忙忙往醫院裡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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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許多多啊,我在心裡說,你只要坐在店裡喝茶就好了,誰讓你和他們打起架來?你是嫌我的麻煩不夠多嗎?我的麻煩本來就夠多了,你又來增加這一件。
我不是個乾淨的女人。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想在世上活得乾淨,該有多難。就算我居住在山村里也不夠,何況是在這樣擁擠喧鬧的城市。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生來就是有罪的?只要我梳妝打扮,笑臉對人,期望穿上整齊漂亮的衣裳,就會帶來數不清的麻煩?人們看著我,眼神里永遠不懷好意,就好像我出現在他們面前是為了迎接他們的念頭。他們喜歡我帶給他們的念頭,期待我變成他們想像的樣子。不是我願意這樣,而是因為我無法逃脫的絕望。一個女人,面對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男人的眼睛,能夠怎樣?
我假裝歡顏,精心梳妝,在心裡渴望能夠迅速老去,渴望臉上長出密集的皺紋。我拒絕過很多男人的假意與真情,但是,我不徹底。你只要活著,你就不能拒絕得這樣徹底。
他姓周。五十歲的一個男人。人們稱他為周老闆。他笑容和藹,眯縫著細小的眼睛。有一天,他到我的店裡來。他仔細觀看店裡懸掛的字和畫。他和我說話,謹慎溫和,始終保持了充足的禮貌。他說他姓周,喜歡字畫古玩,平時偶爾也收藏了幾幅。然後他問我,有幾幅字畫能不能在店裡代賣?他問我的語氣小心翼翼,就像是帶了一些羞愧。當然,代賣沒什麼問題。我店裡的一半作品都是代賣的。他面露喜色,連聲道謝,並說若是能賣出去,他會給我比別人多的佣金。我笑笑說,佣金多少就依行規。多了反而欠你人情。
之後他讓人送字畫來。他每一次派的人都不同。每個人都稱他為周老闆。起初送來的是普通的字畫,後來就逐漸顯得不尋常。每一次他送來的字畫擺出來不過三天,就會有另外的人來買走。那些人是假裝對別的作品有興趣,之後就注意到他送來的作品。買字畫的人幾乎不還價。成交之後對方會問我,是需要現金,還是轉帳?到款之後周老闆會給我一個帳號,要我把款額打進去。他每一次提供的帳號和開戶人名字都不一樣。
有一幅八大山人的《杜詩行畫軸》,標價九十萬。有人出價九十萬。轉帳的時候,我對周老闆說,這筆數額太大了,我希望他可以給一個帳號,讓買家直接轉款。周老闆在電話那頭沉吟了一下。他說,還是先轉到你的帳上吧,你再轉給我。佣金十萬,你直接扣除就可以。十萬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很誘人。我不過是一個勉強維持生活的女人,也需要這筆錢。但因為多,我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我只想平安度日,這筆錢太多了。他又沉吟了一會兒,他說,可以,那就要現金,我會派人來取。三個小時後,一個戴墨鏡的人來,他說周老闆讓他來取貨。他從買家那裡拿走了錢。
周老闆請我吃飯。他邀請的語氣溫和禮貌,他說可以解釋他為什麼需要我,這種理由聽上去特別充分,讓我無法拒絕。我害怕,又好奇,想著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他是神秘的商人。很長時間裡,他對自己的生活秘而不宣。我一直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身份。他說話溫和,保持著合適的禮貌。他說到很多話題,但實際上什麼都沒有說出來。第一次吃飯的時候,他說他注意到我很久了。他說我看起來寂寞安靜,不貪婪,是值得信賴的女人。他說我看上去又漂亮又安靜。他說的話其實和很多男人沒什麼區別。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磁性、流暢,不像是刻意的恭維。然後他給我講生活里的笑話,那些笑話都是他親眼目睹的。笑話很有趣,每一個笑話都能讓我大笑。飯店富麗堂皇,燈光和音樂調節得剛剛好,服務生小心地站在包廂門口。其實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要我賣他的畫,以及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高腳杯里的紅酒泛出艷紅的波紋,汁液經過唇齒和肺腑,帶給我無法控制的蕩漾和羞恥。是他的酒里加進了另外的什麼東西嗎?我覺得羞恥,卻無法控制自己。他說他喜歡我這樣的女人。希望能和我有穩定的、長期的關係。他說他其實不需要那些賣畫的錢,他甚至不需要任何錢。他讓我賣他的畫只是因為他喜歡我。我不是一個乾淨的女人,我知道。我見過許多男人的虛情假意,他的說辭也無非那樣。但是,從他的口齒里說出來,就好像變成了真的。就好像是第一次。就好像必須是這樣的。他的相貌不難看,眼睛溫柔,超過五十歲,但他比實際的年齡看上去年輕。他的肚腩還沒有凸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悠閒從容、讀過書、有大把金錢的四十歲男人。
然後我發現自己不能控制的情慾。這讓我感覺到羞恥。也許是我長久的寂寞,也許是他帶來的那麼多的錢。我甚至把他想成是另一個男人。另一個我一直等待,卻不能夠見到的男人。
包廂里的另一道門。通往樓上的電梯。電梯盡頭是一個華麗的房間。房間裡的吧檯上是擺好的紅酒。巨大的床鋪上是暖暖的、粉紅色的光芒。這些就像是算計好的陰謀,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的身體濕潤,渴望那張巨大溫柔的床。
他撫摸,親吻,說著肉麻的話。他撩撥、討好,每一步都在合適的地方。他亢奮,熱烈,持久。你很難相信他是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我迎合、扭動,不顧羞恥,期待的念頭越來越強烈。然後,我可恥地到了高潮。
這是第一次。後來是第二次。後來是另一次。就這樣我和他在一起五年。每隔一周或者兩周,他會發信息來,告訴我他在哪裡。每一次的地點都不相同。我盛裝出行。有時候我甚至期待著這些信息。很長時間我對他一無所知,他說很多話,但其實關於他自己,什麼都沒有說出來。他不光是一個書畫商人,我很早就覺察這一點兒,但是他笑而不語。直到有一天他喝得大醉,不停地嘔吐,他要我打開他的手提包。取一種解酒的藥。他的包就擺在床頭,他睡的那一側。我從來沒有翻動或者打開他的包。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我不翻動他的東西是為了顯示我對他沒有企圖。即使在最親密的時刻,在我可恥地有了高潮的時刻。那時候他大醉嘔吐,忍受不了身體的痛苦,他要我從他的包里找一種解酒的藥。然後我打開了他的手提包。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打開了他的包。
兩把汽車鑰匙。我坐過其中的一輛,他自己開著車子。車子後排有一個小的桃木吧檯,一個高腳杯里盛滿了紅酒。他說酒可以喝。我沒有說話。我看見外面的燈火映照在酒杯里暗紅妖艷的液體上。那些液體有輕微的波紋,你甚至覺察不到汽車在迅速行走。一串房門的鑰匙。一些現金。三樣藥。一樣是降血脂藥。另一樣解酒藥。還有一樣是春藥。然後我看到一個牛皮紙的信封。信封里裝了卡。信封上寫了幾個字。
周廳長親啟
××× 即日
有一天我看見了這些。我看見的這些讓我不安。我只想簡單生活。我遇到的麻煩已經那麼多,不想增加更多。他察覺到了我心裡的恐慌。他微笑,問我看到了什麼。我說,夜裡我也喝醉了,夜裡做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他點了點頭,很滿意我的回答。然後他說,我是他最喜歡的女人,既美貌又安靜,他願意和我分享他的所有的秘密。他出身低微,經歷過難以啟齒的痛苦生活,現在他需要的這些,是他對自己早年生活的補償。他對書畫藝術既無才華,也無興趣,只不過是一種姿態。人們因為他的喜歡而爭相奉承,四處搜羅,卻不知道他的喜歡其實是出於假裝。他喜歡他們這樣。這也是他對自己早年生活的補償。
我不願意聽到這些。就算是一個愚鈍的女人,也不願意聽到這些。你知道得越多,危險就會越多。它比我生活里的所有麻煩加起來還要多。
我說,我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也沒有看見。請你不要再讓我代賣那些字畫,我只是你普通的朋友,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書畫商人,好嗎?
他沒有說話。他抱著我。親吻撫摸。他服用了藥品,興致勃發。他溫柔又粗暴,讓我到了高潮。
然後他說,不。你必須這樣。
這是陷阱,是陰謀。我陷入其中,不能脫身。因為共同的秘密,我成了這個男人的同謀。又因為我不顧羞恥的貪婪,很多時候,我其實享受他給我的這些。肉體的欲望。華麗的床鋪。足夠多的佣金。偽裝的喜歡和迷醉。我不是一個乾淨的女人,我內心寂寞,不知道我能夠到哪裡去。
醫生找我說話。他以為我是許多多的家屬。打架留下的是腦震盪、胳膊骨折、軟組織挫傷。醫生說,這都不算什麼,主要是醫院在常規檢查的時候,發現另外的病情:心臟病,肺氣腫,以及嚴重的營養不良。醫生很驚奇這樣衰弱的體質還能和人打架,他問我為什麼不早些治療。我聽著醫生說話,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我知道得還不如醫生多。許多多的病情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對他多年的苦痛一無所知。他向我說起的那些,都是明亮燦爛的日子,我不知道他如何熬過來的。我只能苦笑。我對醫生說,就請他同時治療這些原本就有的病症吧。醫生說,治療可以,也只能起到緩解的作用。要治好很難。還有,這筆治療費用得你們自己承擔,你有嗎?我說,有,請你放心。
許多多那時候是清醒的。我做的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躺在那裡,看著我,不說話。他的眼睛裡充滿了卑微和甜蜜。然後我看見淚水在他的眼睛裡涌動,流下臉頰。我知道,那是他向我表示感激。我看著他,這個一身病痛、一直奔波的男人。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我流淚不是因為他,而是為了我自己。看著他的時候,我想起了自己孤單的早年。
警察通知我到派出所。他們向我宣讀了打架事件的處理結果。責任全在許多多。和我預料的一樣。按照治安處罰條例,許多多應該受到拘留十五日的處罰,因為他受傷住院,他們決定免予拘留。但他需要支付對方受傷的醫藥費五千元,罰款五千元,兩項共計一萬元。警察讓我在意見書上簽字。然後讓我交錢。我沒有帶這麼多錢,我到派出所外面的銀行取了一趟錢。
這事情結束之後,我忽然有一種擺脫重負的快感,就像是我生活里的許多麻煩也隨之消失。我甚至對許多多充滿了感激。他以這種荒唐的方式終結了我的同樣荒唐的生活。
起因是一幅畫。齊白石晚年的《蝦趣圖》。這幅畫值五十萬元。他要我按老規矩擺在店裡。然後會有人來取。我沒有說什麼。我只是覺得厭倦和害怕。此前他約了我三次,我都沒有去。以各種藉口。我的那些藉口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要讓他明白,我不想再繼續下去。我和他連愛情都算不上,還要為他守住那麼多的秘密。那些秘密耗盡了我的力氣。
有個中年人來到店裡。他說他要買這幅畫。他反覆看著畫,伸手在每一處撫摸,就像它是他尋找很久的那一幅。他不停地說,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頭髮花白,衣著樸素,鞋子上沾滿了灰塵。他問我能不能便宜些。他說他沒有那麼多錢。他這樣說話讓我驚奇。我把他當成是那些來取畫的人。那些人從不講價,只是假裝來買畫。標價低一些的他們直接付現金,標價高的就問我銀行卡號。
這個衣著陳舊的中年人不知道畫中的秘密。他說他只是在城隍廟閒逛,卻意外地看見了這幅畫。他說他一直在找這幅畫。這幅畫關係到他的父親和母親的一段故事。
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的母親年事已高。以前他家裡就有這幅畫。齊白石的《蝦趣圖》。後來這幅畫突然丟失。他父親活著的時候一直希望能夠找回這幅畫。現在他年老的母親也一直期盼能夠看到這幅畫。所以他一定要買了這幅畫。他說,你能便宜一些嗎?他說他沒有這麼多錢。他又說,你要是不肯便宜出售也可以,請你寬限幾天,等我湊夠了錢就來取畫。他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睛裡充滿了渾濁的淚水。
我說,這不是您家裡丟失的那一幅,它們不是同一幅畫。他說他知道,但兩幅畫看起來是一樣的,就當是他家裡丟失的那一幅吧。我說,實話對您說,這一幅其實是假畫,嗯,是那種我們常說的贗品。他搖搖頭,他說,你是不想賣給我才這麼說,請你寬限我兩天,我一定湊夠錢數。我說,這就是一幅贗品,印章、題記、落款都是齊白石老人的,但畫不是,筆法飄浮,線條生硬,缺少靈氣,不是他老人家的手筆,是他的弟子或者家人代筆的。他說,既然是贗品,你為什麼還要擺出來賣呢?為什麼標價這麼高呢?我笑了一笑,沒有說話。他走近《蝦趣圖》,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看它,就像是在驗證我說過的筆墨的真偽。他接著搖搖頭。他說,你是不想賣給我才這麼說。我一定要買這幅畫,他提高了自己的聲音,我一定要買。我搖搖頭。我說,實話對您說,這幅畫確實有買主了,您就別買了好嗎?他說,不行,我一定要買這幅畫。我求你把它賣給我吧,就按你說的價,再多一些錢也可以,我不還價,你把它賣給我吧。
他這麼說的時候,我看見他眼睛裡又一次涌動的渾濁的眼淚。
我不知道他去世的父親、他活著的母親和這幅畫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如果有機會,我很願意來聽他講述他的傳奇。這個面容蒼老的中年人看起來那麼悲傷,這幅畫就像是他最後的唯一的希望。也許這一幅正是他家裡丟失的那一幅。也許他家裡的那一幅就是一幅贗品。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幅畫帶來的悲傷和希望。
我說過,我厭倦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機會,好讓我可以逃脫。我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絕望的眼淚,忽然覺得這可能是一個機會。
我說,我把畫賣給你。
我停頓了幾秒鐘又說,對,賣給你。你給我五萬元就行。
他一時間很吃驚。他嘴巴張開,露出污濁的、參差不齊的牙齒。他以為他聽錯了。我就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我說,你帶夠錢了嗎?五萬,對,就是五萬,你付了錢就把畫拿走吧。
他用力點頭。因為激動,他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他說他可以到銀行去取現金,他說他一會兒的工夫就能取來,他說,謝謝你了,我代表我去世的父親、年老的母親,謝謝你。
他出去取錢的時候,我把《蝦趣圖》取下來,捲起來,包裹好。我那時候比他還要急切。我要他儘快拿走。萬一有別的人來取這幅畫,場面就會變得麻煩。我不想節外生枝。我還擔心如果拖延了時間,我就會可恥地改變主意。
他回到店裡,從包里取出一摞錢。他氣喘吁吁,額頭上都是汗水。他把畫抱在懷裡,因為欣喜,他渾身都在發抖。
他終於平靜了一些,他看著我,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看著他。他看上去卑微又惶恐,感激又諂媚。
我笑了笑。
我說,我沒有幫你,我是在幫我自己。我五萬元賣給你,只因為這是一幅贗品。請你拿回去吧,它其實就值這麼多。
當我說出,我是在幫我自己,我感覺到眼睛裡湧出的淚水。
事情就是這樣的。他打電話過來。他克制著自己的火氣,並不是因為他少收的幾十萬元錢。他可以不在乎這筆錢。而是他不相信《蝦趣圖》是一幅假畫。他是體面又神秘的書畫商人,是手握權柄、頤指氣使的高官,沒人敢拿一幅贗品去騙他。贗品是對他的挑戰和侮辱。然後他認為我是有意的,他以為我在有意要讓他生氣。他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我最在乎的女人,你為什麼要這樣?他就是這樣對我說的。他的言語溫柔,聽起來像是真誠的誓言,我差點兒就要再一次繳械投降。
他在電話里笑了起來,就像是他看到了我的窘迫和脆弱。他溫柔地說,我們和好吧?你說是贗品就是贗品,你做得對。我們見面說?我們有多久沒有見面了?兩周,一個月?
我壓了電話。他的聲音有毒,如果我不壓了電話,他就會耗盡我全身的力氣。我就會再一次成為他的俘虜。我害怕、厭倦,卻在不顧羞恥地渴望。
許多多不相信他得了病。他說他偶爾會發暈,會呼吸困難,那只是因為氣候、失眠和情緒上的波動引起的。他說他沒有病。他這樣跟我說話的時候,呼吸急促,腦袋上流下汗水。他身體裡的病讓他覺得沮喪和羞愧。有時候他身體上的痛苦讓他難以忍受,他就會抓住我的一隻手。他把我的手緊緊地攥到手心,就好像我隨時會離開,又像是他的痛苦因此可以減輕。他抓住我的那隻手一直在顫抖,手心裡是濕漉漉的汗水。這些潮濕黏稠的汗水讓我的胃裡難受,但是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能冷漠地抽離,只能承受。他看上去那麼蒼老、孤單。他唯一可以抓得住的就是我的一隻手。
我還得回到店裡去,收拾因為打架而損壞的物品。無論如何,我要維持店面的正常運轉。許多多的那幅《問道圖》掉落在地上,我小心地撿起來,把它鋪展到櫃檯上,還好,畫是完整的。我一直在看這幅畫,它寂寞的樣子就像是許多多。有一個時刻,我甚至聽到它發出輕微又清晰的嘆息,那聲音就像是許多多發出的。
我母親沒有說話。她的話越來越少。她得了嚴重的健忘症,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有幾次她出門去,記不得回來的路。有一次差點兒就找不到她。我只好把她留在房間裡。夜裡我回來的時候,她靠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叫醒她,扶她到床上去睡。其實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她在等我回來。無論我回來有多晚,她都不會睡著。有時候我整夜未回來,她就靠在沙發上一整夜。她從不問我在外面做了什麼事。但她好像知道我在做什麼。
我對著鏡子梳妝,偶爾用一點兒香水和唇膏。我母親遠遠地看著我。有一次她突然說,人都會老的,你有一天也會變老。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在說什麼。她是嫌我太孤單了。她希望有一個老老實實的男人在我身邊。只有那個男人值得我塗脂抹粉。
她住在一棟居民樓的房子裡。六十平方米,二手房,花了大約五十萬。搬進房子的時候她說,你哪來的這麼多錢?我說是我掙的,畫廊的生意不錯,就掙了這麼多錢。她不相信。她說,一個女人不要掙那麼多錢,錢多了沒有用,多了會傷人。
我打理店面,扔掉損壞的柜子和桌椅,買上新的,店面關門後去醫院看了看許多多。我把《問道圖》還給他。他看上去好多了。我幫他到醫院的食堂里買了飯。
回到家裡的時候,我母親和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這一次她沒有睡著。她看著我,眼神飄忽不定。我坐到她身旁,問她怎麼了。我母親沒有說話。接著她伸手撫摸我的臉頰,就好像她在重溫我幼年時候的場景。她突然大聲對我說,娃娃,我們回老家去吧。
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麼。我心裡突然覺得疼痛。她的記性越來越差,從不問我做了什麼。但是,她眼神明亮,嗅覺敏銳,能看到我做的一切事,能辨得清我身上的每一股細小的氣味。她說的話正是我藏在心裡的。她不過是幫我說出來了。
我沒有說什麼話。我摟著母親,頭靠在母親的肩膀上,就像我在幼年時代那樣,淚水忍不住湧出眼睛。我不是一個乾淨的女人。如果能夠,我也想回老家去。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周老闆。他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他沒有打電話來。就像畫廊發生的事情和他沒有關係。我發給他一個信息,我說把那幅畫的錢賠給他。我又說,從前我收到的錢也可以退給他,因為在那些錢裡面,有一些比賣畫的佣金高,我想把多出的部分退給他。我請他給我一個銀行帳號。
我這樣對他說的時候,感覺到心裡的重負在逐漸減輕。就像是有清澈的流水正在沖刷我身體上的污泥,我因此而變得乾淨。又像是一個倉皇奔跑的獵物,忽然擺脫了猛獸的追逐。需要退還的這些錢不是一個小數目,我手裡的錢根本不夠,但是我不害怕,我可以去借,可以賣掉房子,甚至可以賣掉我的店面。相比於另外的重負,這些麻煩要輕得多。
他沒有回覆我的信息。那就像是他冰冷的沉默。我唯一能夠想得到的辦法,就是退還他多餘的錢。但他的沉默在說,這不是錢的問題。事情不能變得這麼簡單。我只是以此安慰我自己。以此騙過我自己。
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對這個神秘的男人一無所知。我唯一知道的是他的手機號碼。如果他關了電話,或者換了號碼,我和他就永遠斷了聯繫。我不知道他在哪裡,然後,他可以在看得見我的任何一個地方。他看著我,帶著溫和、蠻橫又冷漠的微笑。
我天真地設想可以擺脫獵手的追逐。可以洗乾淨身體上的泥污。但是我不能夠。作為他的那些秘密堆積起來的一個部分,我沒有辦法逃脫。
我問許多多住在哪裡。他說他第一天到蘭州,住在一個小旅館。他第二天就來找我來了。我又問,出了醫院後你有什麼打算?是住在蘭州,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許多多說,他當然是要住在這裡的,我問了他這幾句話就沒有再說什麼。他的傷勢快要恢復了,氣色看著也好了很多。他還和給他換藥的護士搭訕,告訴她們他是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她們要是沒有看見過藝術家,那麼藝術家就是他這副模樣。女護士笑起來,笑聲誇張,就像是看到馬戲團里的動物演出。我去了醫院的時候,女護士對他說,你老婆真漂亮,或者說,你老婆對你真好。
許多多的臉上顯出紅暈,他局促不安,又洋洋得意。我不在的時候,他一定是這樣跟她們說的,他說了謊,卻不打算糾正。我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買了本地的報紙,尋找租房的GG。又托本地的一些朋友打聽。我要趕在許多多出院之前,幫他租到一間房子。
在報紙上尋找租房GG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則消息。本埠要聞。標題用了加寬加厚的大字。
××副廳長鄭××涉嫌嚴重違紀
標題下面是報導正文:
本報據新華社消息,××廳副廳長鄭某某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日前已被檢察機關帶走並接受進一步調查。鄭某某涉嫌以工作便利,接受巨額賄賂,錢權交易,為親屬謀取不正當利益,並與女性保持不正當關係等。本報將及時關注這一事件的最新進展。
我把這個消息逐字逐句看了四五遍。我確信我見過這個消息里的人。周老闆帶我和少數的人一起吃過飯。他就是其中一個。他矮胖,禿頂,有一雙軟綿綿的女人一樣的手。他殷勤得像飯店的服務員。他稱我為嫂子。周老闆當面稱讚他踏實認真,工作能力強,是一個好人。飯後他和我道別。他握住我的手,手心裡有黏濕的汗,酒色讓他的臉顯出可笑的粉紅。他說嫂子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不僅漂亮,還有一股高貴優雅的氣質,難怪周老闆金屋藏嬌,不肯輕易示人呢哈哈。
我其實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就像我不喜歡參加這樣的飯局。他們殷勤,不停地送上奉承,可是他們又無時無刻不在偷窺。他們看我的紅唇,我的裸露的脖頸和胸口,我的臀和大腿。我其實就是一個在T台走步的模特。我在明亮燈火中寂寞孤單,就是一個裸露的怪物。
現在,夜晚的飯店變得荒唐又不真實,他說了那麼多甜蜜的話,殷勤得像是飯店的服務員。實際上你對他一無所知。那是你生活里無法擺脫的麻煩。
我訂好一家飯店的位子,請許多多吃飯。許多多已經出了醫院。他的氣色是好的。醫生說他的身體有病,但他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醫生說了假話。他穿了新衣服。一件方格條紋的夾克衫,一雙黑色油亮的皮鞋,沒有背那隻又大又髒的包,手裡拿了一隻棕色的皮包。頭髮上抹了膠,整整齊齊地梳到腦後,又戴了一副淺茶色的石頭眼鏡。他就像是一個掙了一點兒錢的工頭。他一坐下就說,這頓飯由他來請,他一直期待著請我吃一次飯,所以這一次必須由他來請。說著話,他揮動手臂喊服務員來,讓他們泡最好的茶,上最好的菜。他的表情和說話的聲音很誇張。我看見服務員的嘴角有不易察覺的譏笑。
他虛張聲勢,為了討我的喜歡。但是很明顯,他的身體虛弱,不久我就發現他額頭上滲出的汗滴,還有他逐漸急促的、不規則的呼吸。
他在找話說。他試圖讓吃飯的氣氛變得輕鬆歡快。他努力的樣子笨拙又滑稽。但是他看起來沒有更好的辦法。我有很多故事。可是我沒有說出來的欲望。這樣我們就陷入了沉默。沉默的氣氛讓他不安,他勸我多吃菜。他要的菜價格貴,但並不好吃。
我看著他的模樣,內心苦笑。我約他見面,不是為了接受他的感激,也不是為了接受他的喜歡,我從未想過這個男人會走進我的生活。我幫他只是為了我自己。
我說,我有事請他幫忙。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蘭州,就請他代為照料我的母親。
他聽了我的話,吃了一驚。他說,你何出此言?你是要去什麼地方嗎?
我說,可能要去一個地方,還沒有定下來,我是說如果。
他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聽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他看上去很沮喪。他說,你住在蘭州多好,你一個人出去十分不便的,你不曉得江湖有多兇險呢。
他試圖讓我打消這個念頭。他說話的時候,腦袋上又滲出汗水。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完全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有一個時刻,我在想要不要告訴他我自己的故事。但是最終沒有說出來。
我說,我不在的時候,畫廊也請你代為打理,你不是一直想開一個畫廊嗎?你就把它當成是你自己的。
他看著我,神情里的沮喪再一次變成了感激。他把我說的話當成了許諾和信物。他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那樣高興起來。他說,你還是會回來的對吧?
我說,會的,我一定會回來。
那就好了,他說,我曉得你會回來的,我一定等你回來。
許多多看著我,他用力地喘氣,發出響亮的咳嗽聲,就像是說出了他謀劃很久的話一樣。他說,將來你會回洛鎮去吧?城市裡太亂了,忙來忙去也不曉得忙了些什麼。我走了這麼多年頭,還是什麼都沒有得到。等過些年頭,我想回洛鎮去住。你會回去嗎?
他還沒有說話的時候,我知道他會說什麼。實際上他永遠不會明白我心裡在想些什麼。他在自言自語。我和他坐在一起,其實是為了我自己。我心裡只有愧疚。我愧疚我不能對他說出我的故事。我只是在聽他說話。只是一個聽眾。
我笑了笑,說,恐怕是回不去了。我不知道我能到哪裡去,我不屬於蘭州,也不屬於洛鎮,我只能這麼過了。這是命。
那時候我的淚水湧上來了。
他忽然提到了許百川。完全是不合時宜。但也可能是他忍受不了我們的沉默。他說他還欠了許百川的錢,他想還給他錢。他是一個好人,他會永遠心存感激。但是他已經很久聯絡不到他。他問我可知道他的狀況。
我說,他很好。他過的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但是我也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我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城裡。你要是為了表示感激,可以不去找他。我想他一定不介意你有沒有感激。
如果他不提起,我就不會想起這個男人。我幾乎可以忘記這個男人。我會假裝我和他從未認識過,假裝我們互相陌生,就像城市裡擦肩而過的路人。我忘記他是為了減輕我的羞恥。我不是一個乾淨的女人,我知道。
但是他提起了他。然後我知道,我其實一直沒有忘記。這讓我無法控制我的淚水。
我說,我想喝酒。
後來,我們喝了很多酒。我們都醉了。許多多醉酒之後,看起來反而比不喝酒的時候健康、有力氣。他不停地說話,他把自己從前的故事又重複了一遍。他在重複自己的故事的時候,很多地方和從前講過的不一樣。這讓我懷疑他之前的故事裡,有一些是他的謊話。但是,就算他從前說了謊,又怎麼樣呢?我心裡說,這不重要,我不介意。
其實我一直是清醒的。從前我跟著另一個男人,喝了很多酒,很少有醉過的時候。我很想喝到大醉,這樣我就可以忘記。可以不這樣悲傷。但是我沒有醉。我只是假裝喝醉了。
他扶著我,回到他租住的房子裡。他的身體一直在發抖,但是他顯得很有力氣。他抱著我,笨拙可笑地撫摸我。他的身體發燙,骨頭生硬,到處都是黏稠的汗水,就像是在一個很大的蒸籠里。
他赤身裸體,在我的身體上。他說,他愛我,從他第一眼看到我,他就曉得他這輩子唯一愛上的女人就是我。他的聲音細小軟弱,斷斷續續,聽上去很滑稽。
然後他結束了。幾乎沒有過程。我幾乎沒有一點點的感覺。他的身體滾燙,一直在顫抖。
他就在我的身體上,淚水流下來。我的臉和脖頸上到處都是他的淚水。他的哭泣起初沒有聲音,後來發出了難聽的哭聲。
他說,你曉得我為什麼要哭?
他說,你是這世上我唯一愛著的人,我要是不愛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說,你是藝術家,你還可以畫畫。
他的哭聲突然變得響亮。他說,你其實不曉得我遇到了什麼事,你不曉得。
還能有什麼事呢?我說,你最困難的時節都過去了。
不是,他說,不是這樣的。
他說,你不曉得:自從我賣了《問道圖》之後,我再也畫不出任何一幅畫了。無論我如何努力,我什麼都畫不出來。你曉得嗎,這才是我為什麼要哭的原因。我求你不要離開我好不?你不要拋下我好不?你要是拋下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看著這個哭泣的男人。他的身體蒼白、鬆弛、骯髒。他發出難聽的哭聲。他讓我淚流滿面。我伸出一隻手,撫摸他凌亂的頭髮。他就像我多年前死去的、貧窮又卑微的哥哥。
他不知道。我從未愛過他。哪怕是一點點。他卑微、貧窮、相貌醜陋,是我逃避和仇恨的往昔。他永遠不會知道我有多孤單。也永遠不知道我在遭遇什麼樣的麻煩。即便現在,我給了他完整的、裸露的肉體,他仍然對我一無所知。我和他的中間,被悲傷、淚水和寂寞隔離。
他不知道。我唯一愛慕的是許百川那樣的男人。那個孤獨、驕傲、不與生活中的黑暗妥協的男人。那個與我只有一夜溫存的男人。但是像我這樣的孤單的女人,一夜就足夠了。足夠有一生那麼長。他是唯一可以讓我感覺到羞恥和不潔的人。唯一可以讓我心甘情願把自己完全呈現的人。但是那樣的男人我怎麼可以擁有?從看見他的時刻開始,我就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得到這樣的男人。無論我如何努力,我仍然對他一無所知。我和他的中間,被悲傷、淚水和寂寞隔離。
就是這樣。許多多和我正像我和許百川。
我們要經歷的日子就是這樣。我沒有辦法,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我不能說出來我從未愛過他。正像那個男人從未告訴我他不會愛我,我是為了我自己、我得了健忘症的母親才這樣。我給了他我的身體,我也為他保存了他的秘密,這就是他得到的回報了。
我不是一個乾淨的女人。我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