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許多多
2024-10-04 13:22:59
作者: 爾雅
事先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要像一個大人物那樣不慌不忙。實際上我就是這麼認為的。我在江湖上走動了這麼久,見過世間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自然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從前我覺得蘭州是一座十分大的城市,現在就不這麼看了,我走過的城市比蘭州要大得多。和它們相比,蘭州簡直就算是一座小城市。我走在蘭州里的時候,看見許多人走來走去,每個人的臉上表情得意,那意思在說,蘭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看到這樣的表情就忍不住在心裡暗笑。當然,他們有這樣的看法也沒有什麼。我要是不走那麼多的地方,我也會說這樣的話。
我這麼想的時候,住在蘭州的女人劉小美,身上的光亮就黯淡了一些。就像是她的光亮有一些轉到我的身上了。我還找了一個理髮館,花了一百元,讓他們在我的頭髮上抹了許多油。我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一派閃閃發光的氣勢。呃。我十分滿意。
我就看到劉小美了。我以為她會變老。讓我沒有料到的是,劉小美看上去一點兒都沒有變老,她甚至比以前更年輕了,她臉上的皮膚簡直就跟一個少女那樣粉嫩、細滑。她身上的光亮不但沒有黯淡,反而比以前更明亮。那光亮嘩的一聲就把我包圍了。她身上毒藥一樣的氣味比以前更強烈。她眼波流轉,美目盼兮,說話的聲音溫柔甜蜜,就像是一把看不見的刀,頃刻間就劃破了我的心臟。她鮮艷得就跟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她甚至比那時候還美艷。一時間我又一次喘不上氣來,汗水就像大雨那樣從頭上流下來。我在心裡說,你可千萬不能倒在地上,你已經是大人物了,不能跟從前一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樣她就會笑話你。因此我就拼命站在那裡,雙手緊緊地抓住櫃檯。
劉小美認出我來了。因為我喘氣的時候墨鏡掉到了地上。她立刻跑過來,把我扶到椅子上坐好,拿出毛巾讓我擦去汗水,又給我倒了一杯熱水。她說,原來是你呀。聽得出她的聲音十分歡快,並沒有顯得驚奇,就像她早就料到我有一天會回來一樣。她看上去也在盼望我的回來。頓時我覺得十分欣慰。她扶著我的時候,她身體上的那股熟悉的氣味讓我迷醉。我覺得我快要像一顆糖那樣融化了。老實說,我當時十分想抱住她的身體。我希望自己一直是這樣昏迷的樣子,這樣她就會一直在我的身邊了。但是,我對自己的表現十分失望。這麼久的時間過去,我見到她的時候,仍舊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這讓我很是羞愧。不過話說回來,你要是一個和我一樣的男人,你見到劉小美這樣的女人,會不會也是這樣呢?我敢肯定你一定是這樣的。難道你還不會?你若不相信你是這樣子,只能證明你沒有遇到劉小美這樣的女人。這是世間偉大的愛情,充滿了難以說得清楚的玄機,就算世界變成你根本不認識的樣子,這一點兒卻是不會變化的。就像我無論走到何處,無論見識到世間的何種氣味,我仍舊不能忘記她的模樣,仍舊能夠從人群中立刻辨得出她的氣味。
當然,我應該讓她曉得,這個男人已經變化了十分多,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了。作為我最親密的女人,她應該曉得我的變化。想到這裡,我就鎮定下來。我就不再有那種昏厥的感覺了。她的氣味還是那麼濃烈,但是我已經習慣了。就跟她迷人的氣味本來就是我的一樣。
嗯。她當時就問我說:這些年到哪裡去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她接著開玩笑說,還以為我遭遇不測,不在人世了。她說,你可不能就這樣歿了,你離開蘭州的時候還欠了人家的房租,你得還那筆錢呢。看到她關切的神態,我心中十分感動。他和我說話的樣子,就像是我的女人。過去了這麼久,她對我的感情還和從前一樣。她雖然說起房租的事情,但我曉得,她盼望著我回來才不是為了那些錢。她不會在乎那點錢的。當然,為了表達我的感激,我打算給她付上十倍於房租的錢。
說來話長,我說,要說我這些年的經歷,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劉小美笑了。她說,你就揀重要的說。
嗯,對,我揀重要的說。
於是我清一清嗓門,喝了幾口熱茶,坐在劉小美店裡的一把藤椅上,開始舒舒服服地講起這幾年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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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這幾年我走了很多地方,見到各種各樣的人,遇到千奇百怪的事。這些地方,這些人和事,增加了我的見識。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看見和原來的地方不一樣的風景;每一個地方見到的人和事情都和原來見到的不同。世界真是十分的大,人在其中匆匆走動,簡直就跟一隻螞蟻那樣。可是世界再大,也總有一些東西是不能丟棄也不能改變的。比方說我作為一個藝術家,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會保持我藝術家的樣子。無論他們如何算計我,嘲笑我,侮辱我,也無論我遭受多大的麻煩和困苦,我仍舊是一個藝術家。再大的世界,再荒唐的人和事,藝術家總是需要的吧。就算發生了地震、洪水、戰爭和瘟疫,人們也還是需要藝術家的吧。呃,你一定是曉得這個道理的。有些東西也不會變。我最初離開洛鎮的時候,每到一個地方,就會覺得比洛鎮要大得多,每一個地方都比洛鎮要好看、繁華。當我走了很多地方之後,就覺得從前的看法有失偏頗了。洛鎮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未必就小得不值得提起。相反,洛鎮上的有些東西是其他的地方沒有的。你曉得的,無論世界如何變化,有些東西是變不了的。比方我作為藝術家的樣子,還比方愛情,呃,愛情。
(我本來想說我是因為愛情才回來的。我應該大膽地說出我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氣不斷湧現,越來越濃密,又讓我有點喘不上氣來。但是這時候劉小美嫣然一笑,打斷了我的話。)
劉小美說,這麼多人生感悟啊。你就直接講你到哪裡去了,遇到什麼人,和什麼事吧。
我說,呃,好。於是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幾口茶,坐在舒服的藤椅里,開始講起我這些年的遭遇。
我說,我離開金城,到了秦州,在秦州賣畫,人們都稱讚我的畫,也掙了不少錢,不料有一天為人所騙,簡直身無分文。我自覺無顏面對你和導演許百川,只好不辭而別。之後到了西安。西安是大城市,人們在大街上走動,十分擁擠,占滿了每一條馬路,我就覺得連個讓我站立的地方都沒有。有人看著我像是一個有錢的藝術家,就走過來騙我。我好不容易擺脫了他們的糾纏。那時候是冬天,下了十分大的雪,我穿的是單衣,四顧而茫然,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簡直就要凍餒街頭的樣子。但我又一想,我是藝術家,不能因為這樣的困苦而心生絕望,況且作為藝術家,遭受這樣的一點兒痛苦也不算什麼。因此我就堅強起來,心想天無絕人之路,老天也不會隨便讓一個藝術家凍餓而死的。我就在地下通道里走來走去,考慮下一步怎麼辦。地道里比大街上暖和多了。有一天我遇到一個賣唱的歌手。他賣唱的樣子給了我啟發,我就想我可以賣畫。西安是大城市,古代還有很多的藝術家,人們一定會買一個藝術家的畫。我就在地下通道里賣起畫來。可是還沒有等我賣出去一幅,城管來了。我在前面跑,他們在後面追,手裡舉著這麼粗的棒子。我就到另一個地下通道里賣畫。老實說,沒有人買我的畫,人們匆匆忙忙地走過去,都不想停下來看一眼我的畫。我又去碑林街寫春聯。當時下了十分大的雪,一副對聯還沒寫好,雪就把那些字全都埋掉了。天氣十分冷,我的手不聽我的使喚。就算我要一個不能再低的價錢,對聯也賣不出去。我這時就擺攤算命。呃,我在好多地方都擺攤算命。你曉得的吧,我父親留給我一冊《河洛圖》,上面講的就是怎麼算命的事。城市裡的人都不曉得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都希望提前曉得,因此他們願意算一算自己的命。只是那時候快要過春節,大雪飄飛,人人忙碌,算命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但我曉得車到山前必有路,作為一個藝術家總會遇到轉機。果然就有一個貴人來幫我了。呃,每當我處於人生的困境,總會有貴人出現的。我遇見好多貴人。你也是我的貴人呀。你是我最大的貴人。
(劉小美這時候笑了。她說,你說的貴人都是女人吧。說說那個女人怎麼幫你的?我說,我遇到的貴人也不都是女人,你曉得的。有些是男人,還有些是壞人。不過西安遇到的確實是一個女人。她真是一個好人。我先說別的事情,一會兒我再說說這個女人。劉小美聽了我的話,又笑了。她說,看不出來,你還會賣關子。我說我沒有賣關子,一會兒等我說完其他的事情,我一併說我遇到的女人。這時候店裡來了兩個人,他們買了一些宣紙、幾支狼毫、幾瓶一得閣的墨汁。其中一個男人看上去跟劉小美比較熟的樣子,一邊說話一邊拿眼睛看劉小美的胸。他還不懷好意地看我喝茶的樣子,就像是我不應該坐在這裡喝茶,而是他應該坐在這裡。我沒有理會他。過了一會兒,那兩個男人離開了。劉小美這時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似乎在說一件書畫的事情。劉小美的神色看上去有一點兒不高興,又有點兒焦急。我就問她,可有什麼事情?她笑一笑說,沒事。她說,你接著講吧。我說,好。)
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幾口茶,坐在藤椅里,舒舒服服地講起我從前的事情。
後來我就去了北京。北京真是十分大,沒去的時候,我想像它很大,是蘭州的三倍,西安的兩倍,去了之後才曉得,它比蘭州和西安不知大了多少倍。人到了那裡,簡直比螞蟻還小,人就是那裡的一粒灰塵,頃刻間就被淹沒了。這麼大的地方就什麼樣的人都有了。有個舉辦大師杯大獎賽的人就把我騙了。他曉得我是想快速出名,就說我的畫如何如何好。我就把身上的錢全給他了。後來才曉得他給我的證書一點兒用都沒有。我於是到琉璃廠晃蕩。琉璃廠是個大地方,懸掛著十分多的古代先賢的字畫。看到那些精妙之作,我頓時覺得在藝術家裡,自己渺小如塵芥。但我又想,那些已經作古的書畫大師,在活著之時,必定也是孤獨、窮困的,正像我此時的模樣一般。頓時我就不覺得自己辛苦勞累了。我雖然落魄潦倒,但我氣宇軒昂,談吐不凡,立刻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有個琉璃廠的季老先生火眼金睛,認定我是一個有抱負的藝術家。他待我如上賓,和我談論書畫之道。他說看我的作畫筆法,必定出自古代高手的薰陶。我對他大為嘆服,就忍不住告訴他我隨身攜帶了一幅《問道圖》。這幅畫是我先祖留給我的,每當我凝神觀看的時候,畫中的人物、草木山川就會舞動起來。季老點頭稱讚說:凡先賢大師之作,都會令人手舞而足蹈,神遊而魄動。等到我拿出《問道圖》,季老果然是一副神魂顛倒之態,他連聲讚賞這幅古畫的精妙,他說這是世間少有的藝術精品。然後他問我,可曾曉得這幅古畫的來歷?我不免覺得慚愧,回答說不曉得它有什麼來歷。季老就沏了一壺上好的茶,跟我講起《問道圖》的來歷。果然是一個人間的傳奇。這幅古畫不光見證了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藝術家的命運,還見證了我的先祖們的興衰榮辱。它簡直就是一段完整的歷史。頓時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熱愛藝術不光是我個人的選擇,還承擔了我先祖的榮耀。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呃,這幅古畫的來歷我過會兒給你說,這個十分複雜,我得理一理頭緒才能說得清楚。
季老當時就說,他願意出高價買了這幅畫。他出的價錢十分吸引我,但我考慮了一番,還是拒絕了。我祖上就這麼一幅畫,當然不能隨便就這麼賣掉的。
可是我當時已經身無分文。我得吃飯,得在北京有安身之地。我就跟著另一個人去畫畫。這個人叫老李,是一個在書畫江湖混跡的人。他付我工錢,叫我畫畫。實際上就是臨摹名家的畫,然後他去賣掉。遇到那些不懂得鑑別的人,他就拿我的畫當真跡賣。有些買畫的人明明曉得這是假畫,還是會買,因為他送給不懂畫的人,他會給人家說,這是花了大價錢買到的真跡。我不曉得老李賺了多少錢,我倒是給他畫了不少。老實說,老李給我的工錢也不算少,在北京吃飯穿衣也夠了。他有時還帶我去高級的地方,喝酒、唱歌、洗澡什麼的。呃,這個就不說了。
那時我在想,也不能一直就這麼給老李畫畫啊。我給他畫得再多,他付我再多工錢,那也是假畫。作為藝術家,我得畫自己的畫,賣自己的畫。每當我這麼感嘆的時候,老李就安慰我說,不急不急,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大畫家的,到時候我做你的經紀人,就跟現在我賣畫一樣;在名義上賣的是別人的畫,實際上賣的就是你的畫。你就當是賣你的畫吧,這樣你心裡會舒服些。老李說出的話,一堆一堆的,一本正經,簡直就跟真是這麼回事一樣。老李就有這種本事,就算是捕風捉影的事情,經他這麼一說,聽上去就跟真的一樣了。
可是好景不長,工商來了。他們砸東西、打人、大聲說髒話。我看見這些穿制服的人就害怕。我還沒來得及跑,他們就把我抓住了。他們說我制假販假,要把我關到牢里去。其實我一直不曉得老李把那些畫當真畫賣,我只是給老李畫畫。他們抓住我,打我、羞辱我,差一點兒把我的包踩成碎片。我的包里放著《問道圖》,那是我最要緊的東西;這件東西要是被毀了,我就沒法做一個藝術家了。我就拼命去搶我的包,結果他們湧上來打我。我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我就跟一個空酒瓶一樣被他們扔到門外。那時候老李跑掉了,他把自己抹得乾乾淨淨,倒好像是我連累了他一樣。我早就曉得,老李這樣的人不是好東西。我在工商所的門外走來走去,又絕望又焦急,萬般無奈之時,只好去向琉璃廠的季老求助。季老聽了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就托人說情。我交了一萬元罰款,取回了我的包。當時我真是十分感激季老。我就和季老告別,說後會有期。
我就背上包離開了北京。我一邊走,一邊想我該到哪裡去。
(這時又有人進到店裡來。來人想挑一幅書法。劉小美就問他是派什麼用場:送親朋,送官員,還是自己收藏?這個人戴一副眼鏡,頭髮花白,腋下夾著一隻包,說一句話就咳嗽一下。一看就是一個知識分子。他對劉小美說,他是想送給一個城裡的領導,為他兒子找工作的事情;已經送了一些錢了,但他兒子的工作還沒有消息,他打聽到這位領導喜歡字畫,就想找一幅書法送過去。劉小美聽了,就建議他買一幅于右任的書法。劉小美說,于右任先生是民國時候的大書法家,是政府高官,早年到過蘭州,人人都知道他的名聲,拿他的字送禮,收禮的人一定喜歡;於先生性格平易,在西北停留時候,凡有索字的,他都一一滿足,留下的作品數量不少,所以價格不是特別高,你買了也實惠。對方點頭稱是,他就問店裡懸掛的這幅四尺對聯售價多少。劉小美略作沉吟說,你若真心要買,我就收你兩萬吧。聽了劉小美的話,我十分吃驚。我在陝西、南京等地,都見過於老先生類似尺幅書法,售價遠超劉小美所要的價格。這幅書法的筆法、韻味、紙張和款識,一眼就能辨得出它絕非偽作,而是出自於先生手筆。再看頭髮花白的知識分子,眼神猶疑,舉棋不定,顯然不知道這幅字的行情,竟然以為兩萬價格也高了。我就在心裡嘆息一聲,可見人間多少珍寶奇物,往往藏之深閨,束之高閣,並不為世人所知。等到知識分子離開,我就埋怨她怎麼可以這樣子做書畫生意呢。劉小美說,這幅字兩年前收購時就是兩萬的價錢。按說現在的價格要高出很多,只是她看到這個人花白頭髮,面色憔悴,忽然就起了惻隱之心。想想為人父母,活在世上,為兒女處處勞碌,何等辛苦。因此就不想多要價。但就算如此低價,好多書畫也未必就能出手。常常是有價無市或者是有市無價,就像剛才那樣。劉小美說到此處,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皎潔漂亮的臉龐露出些許的惆悵,我不由心生愛憐。只見她又一笑說,她最近右眼皮總是在跳,是不是要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我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只是通常的說法,按卦象來說就未必準確。劉小美說,要不你幫我算一卦?我說,好嘛,好。我十分高興能為她算一卦,我還從未給她算過。正當我打開包,找出算卦的書和工具的時候,劉小美又說,先不算了,你幫我測一個字吧。我說,好,請說一個字。劉小美略一沉吟,說,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想了一想說,一是最難測的一個字,因為一生萬物,萬物歸一,一包含開始,也包含結束,一是所有,又是所無,因此要說出這個字里的意思,十分難。呃,不過據我察言觀色,倒是可以用加法揣測一二。劉小美問,何為加法?我說,就是在一字上面加些筆畫成了另外的字,就有了別的意思了。劉小美說,說來聽聽。我就略一思索說,一字加人為大,加一人為天,加一人又為夫,所以據我推測,你思慮的事情與另一個人有關,呃,你是在找一個人?或者你在想要是有一個人來幫你,你就不孤單了。你心儀已久,又猶豫不決。呃,你是想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
一說起算卦占卦,我就會有十分多的話。從前我在不同城市的馬路上,不停地這麼說過。因此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和舌頭。我喜歡在劉小美面前說這麼多的話,我說得越多,就越證明我說的話有道理。我曉得她在心裡贊同我說的。她讓我測字是一個暗示,我曉得。她坐在我身邊,聽我說話,一點兒也沒有厭倦的意思;她還給我講她的心裡話,誰都能看得出,她把我當成了親人。她讓我測的一字就是一個暗示,這個暗示與我有關係。想到這裡,我心中愉悅。我就又咳嗽起來,呼吸倉促,有一點兒喘不過氣來的樣子。呃,我為此感到羞愧。
果然劉小美的臉上泛出一團緋紅。她眼波流轉,嫣然一笑說,你就是這樣給人測字的?嗯,也有一點兒道理吧。
這時又有電話過來。劉小美就起身到裡面去接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小,但我還是隱約聽得,還是剛才電話里說的那件事。她對著電話說,不行。她又說,我已經決定這樣了,你不要多說了好嗎?然後她聽著對方說話。對方在電話里說了很久的話。後來劉小美說,可以,你說什麼就什麼。她的語氣聽上去十分生硬。她從裡面走出來,我看見她的臉色有些鐵青,連呼吸都變得急促。她端起茶杯的時候手在抖,茶水灑到了手上和衣服上。我就問她到底是什麼事。她沒有說話,連著喝了幾口茶。她笑了一笑說,沒什麼事,別擔心。
她說,講你的故事吧,你前面說離開了北京,後來你去了哪裡?)
劉小美泡了一壺新茶。我就喝了幾口茶,清一清嗓子,坐在舒服的藤椅里,講起我這幾年的事情來。
離開北京,我去了蘇州。你曉得我為啥要去蘇州?因為我覺得我跟蘇州有關係。我覺得我在蘇州能找到些什麼,能遇見些什麼。我就覺得像我這樣的藝術家一定要去蘇州。這就跟一個修行的人一定要去名剎古寺一樣,只有去了之後,才能悟得修行的意義。呃,你說得十分對,《問道圖》正是南派畫風,南派畫就是文人畫。文人畫是最高水平的畫。我後悔小時候沒有努力學習,至今還沒有多少文化,但我曉得,我用心追求的其實就是文人畫的境界。只要我多加努力,認真作畫,說不定有一天我就畫出這樣的畫來了。
說到此處,我就把《問道圖》的來歷給劉小美講了一遍。北京的季老先生怎麼說給我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說給劉小美聽。劉小美聽得十分認真,不時地點頭稱讚。我說畫了《問道圖》的文舉先生當年是浙派畫家的翹楚,而浙派正是南畫的祖師。劉小美就說,嗯,你應該去蘇州看看。看到她讚許的表情,我心中十分愉快。我就講起了蘇州。
你曉得的,蘇州正是南畫的中心。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這些大畫家,都是蘇州人。還有數不清的藝術大師也都出現在蘇州。唐代的書法家張旭也在蘇州住了很長時間。他等到自己喝酒十分醉的時候寫字,以頭濡墨,以發為筆,龍飛鳳舞,驚風雨而泣鬼神,那場面是何等酣暢放縱。一個藝術家若是能達到如此境界,也不枉來到世間一趟了。我又想,他何以在蘇州能夠如此癲狂,在其他地方卻不能夠呢?一定是因為蘇州給了他美妙的靈感。因此我在想,或許我在別處找不到的東西,在蘇州就可以找到了。
我就這樣來到了蘇州。北京的季老先生聽說我要去蘇州,就十分熱情地讓我去找一位畫家。這位畫家以畫梅而稱道江湖。我就去拜訪他。不料找到地址才曉得,老畫家已經作古了。他的畫廊也換了另外的人,在賣珠寶玉器。我就不免嘆息了幾聲。在蘇州的街道上走動了幾天,一時間沒有一個去處,與人問訊,也是彼此聽不懂說話。小吃店的飯食吃了幾頓,犯了痢疾,肚子裡翻江倒海,十分難過,廁所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去廁所次數多了就忘了關房門,有人就趁機偷了我衣服里的五千多元。我總共就那些錢。我把它們縫在外套的一個口袋裡。偷錢的人把口袋劃開了。一時間我十分焦急,就去找店老闆理論。店老闆是個女人,整天穿著睡衣,手裡拿把扇子,坐在天井裡打瞌睡。剛入住的時候她對我十分熱情,還送了我幾塊蘇州的年糕。我告訴她我是藝術家,打算在蘇州畫畫。她聽了之後,露出欽佩的樣子。她說凡是到蘇州畫畫的人都了不起,都是既有鈔票,又帶了女人的。先生你帶女人冇?這個女人有幾分姿色,說話的聲音就跟年糕那樣香甜滑膩。我能聽懂她說的話,她也能聽懂我說的話。而且我覺得她跟我說話的樣子比她跟別人說話更好聽。我就在心裡想,我要是畫畫賺了錢,一定送她一件漂亮的睡衣。呃,誰曉得拉肚子,身上的錢被人偷走了。看得出來,我跟她說起錢的事情的時候,她就變得不那麼熱情了。她說店子裡人來人往的,保不准就有人偷東西,原先店子裡也出過這事,警察來了也冇用的,只能怪你不小心。我就說,難道我的錢就白白叫人偷了嗎?她說,反正她是沒有辦法的。接著她指給我看房門上貼的紙條,果然上面寫著幾個字:客人丟失物品,本店概不負責。一時間倒讓我無話可說;肚子裡又咕嚕咕嚕地疼起來,只能趕忙去找廁所。錢就這麼白白地讓人偷走了。沒了錢,吃飯住宿都成問題。我得趕緊想辦法出來。等到肚子稍好一些,我就到蘇州的書畫街上去。書畫街上有許多店鋪,裡面懸掛著各種書法繪畫。許多作品署名沈周、唐伯虎、吳鎮、文徵明諸人,售價也是十分昂貴。但那些作品大部分都是偽作,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這書畫的真偽大概也能辨識出來。還有當代許多名家的山水人物,一個個裝裱精良,用的是上好的宣紙筆墨;不說作品如何,光是這材料就十分費錢。老實說,這些作品有些好,有些就不那麼好了。那些不好的作品,筆法粗糙,構圖立意十分尋常,只是艷俗。我就在心裡冷笑。要論畫畫的功力和意境,我一定比他們好。但是,他們有十分多的頭銜,那些頭銜里的每一個都發出光亮。我看到這些頭銜就覺得慚愧,和他們比起來,我就是一個窮人。我在心裡說,我是藝術家許多多,我應當為自己驕傲。但是這些話並沒有說出來,沒有人會聽得到;就算我說出來,也沒有人願意聽。老實說,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他們一樣有名聲,也希望有一天我的畫擺在這裡,賣十分高的價格。可是這一天在哪裡呢?那麼遙遠,連想一想都覺得渺茫。呃,我就不免嘆息了一聲。
自從在西安被城管追趕之後,我覺得作為一個藝術家,不能隨隨便便在馬路上擺攤。除非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我就在蘇州的每一個畫廊里詢問:可有需要畫家的地方?我告訴他們說,我是西部的藝術家許多多,我來到南方是為了讓人們知道我是一個藝術家。我會畫山水,會寫毛筆字,還會占卜吉凶。說著這些話,我還拿出我的美術家協會的證書、大師作品收藏證書、我的那些畫給他們看。那時候是夏天,無論我走到哪裡,都像是鑽到一隻熱騰騰的蒸籠里一樣。我沒有涼快的衣服可以換,穿的還是北方的衣服,那些衣服就粘在我的身體上,像是抹了一層油膩的膠。我跟他們說話的時候,頭上和臉上的汗水不停地冒出來,呼啦嘩啦往下流。他們看我的神情十分古怪,根本不相信我是藝術家。有一個好心的汪老闆讓我坐下來,給我倒了一杯水。然後他問我,能不能畫貓和蝴蝶一類的動物?就像這樣子的畫。他讓我看畫廊里掛著的一幅畫。上面是一塊頑石,上有幾株花草,石下一隻懶散的貓,空中是幾隻飛舞的蝴蝶。他說你要能畫出這樣的畫就能賣得出去。我說,這畫看著眼熟,明代院體畫風的宗師文舉先生就畫過一幅《耄耋圖》,畫裡的景物和這幅相似。聽我如此說,汪老闆立刻面露欽佩之色。他說,先生果然好眼力。這幅畫正是取了文舉先生畫中的意境。但以市場來說,這幅畫中的貓和蝴蝶多了喜慶爛漫之色彩,而文先生的原作就顯得疏淡蕭條了些,所以還要變通才行。我說,蝴蝶倒是可以畫得出來,這貓就沒怎麼畫過了。他說,七十為貓,八十為蝶,只畫蝴蝶也可以,請先生當場畫一隻蝴蝶出來如何?說話間他早已鋪好了紙墨,有幾個人也都圍上來觀看。我曉得他是要看我畫畫的水平。當下我就畫了起來。但是不曉得什麼原因,我拿著畫筆的手抖得厲害,用墨不均勻,構圖線條也顯得十分凌亂。我身上大汗淋漓,就像是一個人在熱騰騰的水裡掙扎那樣。我畫不出他們希望的那種蝴蝶。我理解的蝴蝶沒有爛漫之態,也不是斑斕有趣的,而是孤單肅殺的。它們只有在漫長黑暗的夜晚,才可以飛舞起來。因此我畫出的蝴蝶看上去十分孤獨。我畫畫的時候他們都在看。有人發出尖厲的笑聲,有人說這不是蝴蝶,這是蜘蛛,還有人說這是蝙蝠。汪老闆看了,沒有說話,嘆息一聲。他說世人都喜歡喜慶鮮艷的畫,先生的筆墨就過於傳統灰暗了,可惜可惜啊。我不免也發出嘆息說,境由心生,意在象外,如之奈何?汪老闆看我落拓,便以潤筆名義,送我三百元費用。此時我十分潦倒,就顧不得許多,接受了他的這番好意。無以為報,從包中取出一幅畫贈送給他。汪老闆與我一面之緣,素不相識,卻能在我困頓之時伸出援手,真是一個好人。
我心懷感謝,與汪老闆告別。出得門來,繼續在蘇州街頭走動。不知不覺間,走到桃花庵中。桃花庵曾是唐寅故居。此時人來人往,變成一處公園。唐寅舊時所住亭閣倒是保存得十分完好,門面富麗堂皇,飛檐走壁,廳堂里陳列著唐寅的書法。正好遇到一個旅遊團隊,導遊拿話筒介紹唐寅生活。說起唐寅風流情狀種種,遊客中有人就發出嘖嘖稱羨之聲。另一廳中擺放了一台電視,正在播放電影《唐伯虎點秋香》。我就站在那裡看電影。呃,這個電影十分好玩,上面講唐伯虎有八個老婆,加上他最喜歡的秋香,他就有九個老婆了。看到唐寅這番風流生活,我不免十分羨慕。想想同樣是藝術家,唐寅有九個女人,我卻連一個都沒有,一把年紀了,還在蘇州的街頭走來走去,都不曉得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看完電影,發現院內有一塊碑石,名為《桃花庵石》,上面刻了唐寅的一首《桃花庵歌》,一看那龍飛鳳舞的書法,就曉得是唐寅的字體。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
車塵馬後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
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使我得閒。
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慕,無花無酒鋤作田。
我十分喜歡這首詩,找出紙和筆把它謄抄下來。我一邊謄抄一邊讚嘆。如此風流絕代的畫家,寫出的詩句如此悲傷寂寞,真是難得至極。我就想,連錦衣玉食的唐寅都是寂寞的,何況浪跡天涯的許多多。等到謄寫完畢,我竟然發現眼睛裡流出了激動的淚水。呃,我越是在江湖中行走,就越是難耐多情。
(當我說到流下淚水的情景,我看見劉小美的眼睛裡也湧現出點點淚光。她看我的目光溫柔美麗,簡直讓我心碎。本來我不想講自己的這些窮困遭遇,因為我會覺得羞愧,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又忍不住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了。就像是我為了引出她美麗的眼淚才這樣講。老實說,她的淚水好看極了。就像是世上最美的珠玉做成的,晶瑩溫潤,甜美芬芳,無論是誰,見了她的淚水,都會為之心碎。以前在洛鎮有個歷史老師,痴迷她的淚水,有一次吃了她的淚水。這件事讓我十分生氣。但有誰不想吃她的淚水呢?此時我就想捧住她的臉龐,把她眼睛裡的那些淚水吃下去。呃,我差一點兒就忍不住了。)
我這麼感慨的時候,有個須髯飄飄的老先生看著我。我沒有跟他說話。我出了桃花庵,來到外面的街道上。在一處人來人往的街角,我在地上擺放好《河洛圖》,一張寫有占卜、預測字樣的布,幾隻明代的銅板。然後我就戴好石頭眼鏡,坐在那裡抽菸。老先生這時候也坐到我旁邊。我就在心裡驚奇,他為什麼要跟著我。人們從桃花庵里進去又出來,經過我面前的時候都不看我一眼。這讓我有些無聊。我就對老先生說,你老人家是要我給你算一卦嗎?老先生微微一笑,搖了搖頭。我就說,那你跟著我幹什麼呢?老先生這時說話了。他說話的口音是北京的,我能聽得清楚。他說,請恕老朽唐突,方才在桃花庵中閒逛,看到仁兄舉止特別,與常人不同,因此有好奇之心。我一聽他說我舉止特別就心裡高興。我說我是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老先生說,能看得出來,仁兄是一位藝術家。但依老朽觀察,仁兄神情中多有抑鬱不平之氣,似在感慨世道艱難、人心不古呢。我說,老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感嘆如今藝術多為名利二字,全然沒有古人情趣了。老先生聽了,搖頭說,非也,非也。我就問他,此話怎講?老先生說,藝術之道,自古以來多坎坷艱辛,舉凡驚世之作,多為藝術家困頓嘔心而創造,反言之,凡現世得名利者,其作品大多屬應景應時之作,粗率淺陋而虛有其表,算不得是藝術了。適才見仁兄觀唐寅展覽有艷羨之意,老朽不免心中驚奇,便想與仁兄說上幾句。其實唐寅風流,多為後人穿鑿附會,實際狀況則謬之千里。聽了這番話,我立刻對老先生敬佩起來。心中說,難道老先生正是世間所說的江湖高人嗎?再看老先生白須飄飄如雪眉宇間有閒雲野鶴氣度,想來就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
老先生說,才子唐寅,世人都以為他風流,其實一生顛簸困頓。他少年倒是春風得意,二十九歲考得解元,名動鄉里。誰料這詩酒風流也不過片刻工夫。三十歲參加禮闈考試,因其同鄉有賄賂考官醜聞,引起朝廷震怒,他因此而受到牽連,被捕入獄,一世功名夢想,就此灰飛煙滅。出獄後心灰意冷,在蘇州賣畫為生,不久又連遭家室變故,其母親、妹妹、妻子相繼亡故,倏忽之際,人生苦恨繁霜鬢。幾年後又因懼怕涉入寧王謀反事,於是裝瘋賣傻,作佯狂瘋癲語混跡市井,形如乞丐。至於江南第一才子稱號,並非世人讚譽,其實是他自封自嘲之語。晚景尤其淒涼無助,亡故之後,也只有祝允明等寥寥數位朋友弔唁,草草行了葬禮。世人所謂藝術家風流,大多都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若以仁兄占卜角度看,這正所謂命相也。人生苦短,世事蒼茫,為名利而來往不休,不過是徒勞奔走罷了。
這一番話聽得我心驚膽戰。原來唐寅風流不過是世人的訛傳。我此前居然不曉得,反而在那裡艷羨不已。論起來唐寅也比我好不到哪裡去。我和他簡直是同為天涯淪落人。既然如此,我豈不是要一直這麼遊蕩江湖?何時才能得到我要的日子呢?難道我就得一直這麼窮困下去?再論起來我還是比不得唐寅,他雖然潦倒,也能賣得出自己的畫;我就不一樣了,我在江湖上浪跡這麼久,至今也沒有賣出幾幅。呃,想到這裡,我心裡悲傷,不知不覺間又流下眼淚來。
老先生是世上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我心裡所想的。他說,仁兄也不必過分感傷。要說解決之道還是有的。我就說,願聞其詳。老先生說,自古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人生在世,要懂得捨得之道。藝術亦是如此,若要有畫中風流,則現世須以清苦寂寞為伴;若要有紅塵放蕩,則不能得筆墨自由。此二者即魚與熊掌之分別。古人又雲,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仁兄若能真正悟得這話中的意味,也就沒有諸多感嘆了。實不相瞞,老朽盛年之時,也混跡書畫江湖,也頗得幾分虛名,但老朽有一日察覺,自己一生追逐名利,卻始終不能求得心性自由。名利二字,反累人生,故此決然退出江湖。佛語云,空為色,色為空。以空觀色,則色為用;以色觀空,則空為至道也。名利不過色一種,因此名利為空。既視為空,就會得心性自如;心性既得自如,則反能得藝術之道。仁兄可曾看到:唐寅畫技臻於化境之時,正在他心如止水,以萬物為空,只聽憑心性召喚呢?正所謂道法自然也。
聽了這一番話,我陷入長久的沉默。一時間,我不曉得說些什麼。心中想這難道是佛家所說的醍醐灌頂嗎?老先生氣定神閒,有如閒雲野鶴,是見識過江湖紛紜的人間高手。他說的這些話,正是我多年遊蕩,苦苦找尋而不得的人間大道。誰曉得無意之間,在蘇州的桃花庵里得到了。我心裡想,這難道就是我的命嗎?我是該歡喜呢,還是該悲傷?
我就在心裡反覆思量,沉吟許久,百感交集。人們走過來走過去,還有人停下來和我說話。可是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他們看上去模糊遙遠,就像是在空中飄飛的羽毛。
後來我說,老先生,那麼你說,我該怎麼辦呢?你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又該取哪一瓢好呢?
等我說出這句話,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中發出迴響。我的聲音就像是大街上炎熱、潮濕又清冷的風。我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老先生不曉得什麼時候已經離去了。他就像是沒有出現過的一樣。
後來我時時想起這位老先生,想起他說的那些話。是否真的遇見過這樣一位老先生。我越是這麼想,就越是懷疑他是否出現過。我雖然對你講起這個老先生,但實際上我還是不能確定我是否真的遇到他。
(聽我說到此處,劉小美露出驚愕神色,接著發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她說,你是把《問道圖》賣了嗎?我說,嗯哪,我把《問道圖》賣了。不曉得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之後,我心中突然抽搐了一下,一時間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就像是在說出這句話後,才意識到我把這幅畫賣掉了。然後才意識到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時間,我悵然若失,心情灰暗。
劉小美說,那樣好的一幅畫,你就這麼賣掉了,真是可惜。她接著說,以前她並不曉得這幅畫的好處,只是覺得它好;後來在書畫江湖上奔走,見到世間真真假假的字畫,才明白這幅《問道圖》的好處。她還設想有一日有了機緣,把這幅畫好好修補一番,也算是了卻自己的一樁心事,誰料到我竟然把它賣掉了呢。
劉小美說話之時,輕蹙蛾眉,流露出不勝惋惜的神態,讓我又是羞愧,又是欣慰。她完全把我當成了她最親近的人。這些年雖然沒有見面,但我曉得,她一直等著我回來。她珍惜《問道圖》就跟在乎我這個人一樣。她沒有明白地說出這個意思,但我曉得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一時間,我覺得自己在江湖上奔走那麼久,受了那麼多的苦,算不得什麼。她輕啟朱唇,宛轉嫵媚,說出這樣的話,就足夠抵消我所受的那些苦了。一時間,因為激動和喜悅,我的眼睛裡差一點兒要湧出眼淚。
於是我笑了笑說,我曉得這畫不能賣,也曉得你會覺得可惜,所以這幅畫還在我手裡。呃,應該說,我只是賣了一半,另一半沒有賣。
劉小美說,你是說揭裱?
我說,嗯,揭裱了。
劉小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她頓時就顯得愉快歡喜。她說,揭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那你快說說,你是怎樣揭裱的?)
看看茶湯的顏色已淡,劉小美重新泡了一壺新茶。我就坐在藤椅里,喝著新沏的茶,清一清嗓子,舒舒服服地講起以前的事情。
我就給北京的季老先生打了一個電話。他接到我的電話時,一點兒都沒有顯出驚奇的樣子,就像是早就曉得我有一天會給他電話。季老先生說,你早就該給我電話了,多好的一幅畫,你再這麼背著走江湖,畫就全毀了。聽了他老人家的話,我也覺得應該早一點兒給他說這件事。季老又說,老朽掛念這幅《問道圖》,是出於一己之私心,不忍看如此一幅驚世之作就此毀壞,想傾我之力,修復並收藏。但人生一世,不能全憑個人私慾,因此有一個兩全之法,於你我都有好處。
你曉得的,季老先生所說的兩全之法,正是揭裱。《問道圖》所用宣紙,是明代永豐年間江西西山製造的官紙,名為觀音紙,工藝精緻,托墨極佳適宜揭裱。之前季老先生已經做過鑑別。但是此畫經歷了數百年風風雨雨,破損嚴重,要說揭裱,非高手不能為也。因此季老先生說,他要盡平生所學,親力親為,若能恢復古畫十分之七八的原貌,已經是了不得的功勞了。呃,關於費用問題,季老是這樣說的:揭裱人工全由他自己承擔;畫可揭為兩層,完工之後,上層歸我,下層歸他。他另付五十萬元給我,就當是我把下層賣給他的費用了。
老實說,聽到季老先生說出五十萬元的數目,我頓時心裡激動,熱血上涌,差一點兒就暈倒在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數目的錢。更沒有料到這幅畫能賣出這麼多錢。本來我計劃過,等我有了錢,就把這幅畫修復填補,免得到我這一輩,先祖的遺物就這樣損壞破碎。誰料到竟有這等好事。季老先生許諾,揭裱之後,留給我上面一層,他只留下面一層;你曉得的,這上面一層是最好的,幾乎可以完全留住原畫的精氣神,這就等於我既留得先祖的遺物,又可得到五十萬元錢,正好解決我行走江湖的困頓。季老先生真是一個好人。你看,世上還是好人多,每次我行走江湖,遇到艱難之事的時候,總會出現一個好人來幫我。
劉小美這時打斷了我的講述。她說,季老先生說留給你上面一層,可是萬一他給你的是下面一層呢?你不能光聽他的許諾的,據我所知,像這種用了上好觀音紙的古畫,若是有高超的揭裱技藝,一幅畫揭出三四層來也有可能。萬一他留給你的是第三、第四層呢?
(劉小美說話的神情十分嚴肅,我曉得她是為我擔心。畢竟在書畫江湖上,險惡事情很多。她擔心的模樣好看極了。我在想,世上也有許多好人,但是能這麼關心我的女人,就只剩下劉小美一個。)
呃,你的擔心是對的,我自己也曉得。因此我就對季老先生說,揭裱是中國書畫中的頂尖技藝,以前只聞其事而未見其蹤,這一次正好有機會一睹大師丰采,不知方便否?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到了北京,就住在季老先生登記好的賓館。這個賓館十分高級,連吃飯都有人管。聽了我說的話,季老先生呵呵一笑,一點兒都沒有遲疑,他說不方便一詞從何說起?你儘管來看就是。聽他如此慷慨,我的疑慮頓時就消了一大半,此前我曾反覆觀察季老先生神態相貌,天庭飽滿,宅心仁厚,斷定他是一個重諾輕利的高人。一個人要有不測心機,從相貌上也能看得出來。我在江湖上行走十年,這項本事還是有的。你說對不對?
我就舒舒服服地住在賓館裡,連吃飯都有人管。我隨時可以到季老先生那裡去,可以隨時看他揭裱《問道圖》的過程。季老先生已經付給我錢了。那些錢就在我的銀行卡上。這張卡上原本只有一點兒錢,突然增加了這麼多,頓時就顯得十分重起來。我隔一會兒就要摸一摸這張卡,擔心它太重了會弄破衣服上的口袋。有時候恍然覺得這不是真的,卡上面並沒有增加這麼多錢,我就趕忙去附近的銀行里,把卡插到機子裡面,看上面的數目。有時覺得卡會突然不見,因此就在睡覺的時候也穿著衣服,衣服里的那張卡就在胸口,這樣我心裡十分踏實。
你看。我其實也是愛錢的。我笑傲江湖,淡泊錢財,只想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我視金錢如糞土。那是因為我一直沒有錢。有了錢才曉得我是喜歡錢的。因此我就十分佩服像許百川這樣子的人,你看,人家是有錢的,可他就不炫耀他的錢,人家才是真正的淡泊錢財。想到這裡,我心中就十分慚愧。
實際上我還想著另一個問題。我行走江湖十載有餘,背著先祖留給我的一幅古畫,風裡來雨里去,從未有片刻間隙離開它,為的是尋找我藝術的夢想。它和我的夢想一樣重要。但是當我有一天得到一大筆錢的時節,它卻離開我的身邊,到了季老先生的作坊那裡去了。這就好比我流浪江湖就是為了這筆錢。就好比我從一開始就是為了賣掉這幅畫。就好比我先祖的遺物就值這麼多錢。就好比我的夢想就值這麼多錢。呃,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和我想的完全不同。雖然有季老先生的承諾,《問道圖》會在揭裱之後再次回到我的手中。可是萬一回不來了呢?萬一回來的《問道圖》不是最好的那一層呢?我拿了季老先生的這筆錢,就覺得我把畫賣掉了,《問道圖》再也回不到我的手裡了。
我就心中恐慌,越來越嚴重。我要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著。我就抖擻精神,從賓館裡出來,往季老先生的作坊走。我住的賓館距離季老先生的作坊不遠,穿過兩個街道的十字就到了。大街上全是人和車子。我走進去,感覺就像是潮水裡的一隻泥鰍。潮水洶湧,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北京是一個大城市,大城市都是這個樣子。你一走進去就有被淹沒的感覺。但是不曉得什麼原因,這一次尤其讓我難過。起初我看見數不清的人和車子在路面上涌動,後來它們就開始旋轉起來,再後來它們飛起來了,就像是這些人和車子突然長出了翅膀那樣。它們五色斑斕,在天上混亂地飛。然後我覺得自己也飛了起來。
(劉小美沒有說話。我看見她眼睛裡的一顆淚水。就像是世上最美的一顆珍珠那樣閃閃發亮。我就要忍不住去吃那一顆淚水。那一顆淚水蓄積了天地精華,香甜無比,讓我的心頓時就破碎了。我也不由得熱淚盈眶。我就清一清嗓子,繼續講我的故事。)
醒來之後,才曉得我在醫院裡。醫生和護士們走來走去。醫生戴著口罩和眼鏡。他眼鏡後面的眼睛嚴肅,又冰冷。醫生說我得了什麼樣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我根本聽不明白。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長出了翅膀,在空氣里飛舞。那時候我說不出話,因此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但是我曉得,他說的全是胡話。我沒有得什麼病,我是洛鎮的藝術家,我只是有些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我在想,不管是誰,在江湖上行走十年,都會有覺得累的時候,就算他是一個藝術家,同樣也有覺得累的時候。難道他不會覺得累嗎,越是偉大的藝術家,就會越覺得累。
我在醫院裡待了三天。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氣球,在空氣里不停地飛。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我感覺好多了。醫生又來和我說話。他說我得了什麼樣的病,那些病的名字一串一串的。他說話的語氣嚇人,就好像我要是不聽他的話,立刻就會死去。他又問我有沒有錢,因為他說進一步的治療需要很多錢。當時我躺在床上,看著他。他有時候也像是一隻氣球,在空氣里飄過來又飄過去。他的話一會兒在屋頂,一會兒在窗戶玻璃上。那時候我能夠說出話來了,但是我沒有說。我故意不說出來。他在胡說,還假裝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根本不相信他說的話。他就是想讓我多花錢。我有錢,錢就在我上衣的口袋裡,但是我不想說。我曉得,就算我說有錢,他也未必會相信。因為他補充說,可以去跟送你到醫院的人商量錢的事。送我到醫院的人是季老先生那邊的人,季老先生還派人送來了花和牛奶。因此我就沒有說話。到了夜裡,我穿好自己的衣服,假裝去廁所,就從病房裡出來,趁著護士打瞌睡,出了醫院,來到街上。
北京真是一座大城市,就算是到了深夜,也到處都是燈火閃爍。人們走來走去,汽車擠滿了每一條道路。它們帶來了一股濃密又古怪的氣味,就像是一股渾濁的河流,頓時就把我淹沒了。我又喘不過氣來。我就扶著一棵樹站了一會兒。我十分肯定要去的賓館離這裡不遠,但我不曉得往哪個方向走,於是我坐上一輛計程車。開車的是一個胖子,他一邊開著車,一邊從腦袋前方的鏡子裡看我。我還是覺得暈,就沒有和他說話。他在街道上開了很久,直到我看見了賓館。車費是二百一十元,他說就收個整數二百元,因為他說一看我是外地人,他要學雷鋒做好事。我給他錢,下了車。等到我一回頭,就看見對面街道上醫院的大門,看見我之前扶過的那棵樹。醫院離賓館也就隔了一條街道。
我就留在賓館裡,一直有七天。好多次我都想著去季老先生的作坊里,看他揭裱《問道圖》。可是每一次我要起身的時候就覺得恍惚。我就跟一隻氣球那樣升起來,房子裡的床鋪、被子、茶几和椅子也都開始不停地旋轉。我就只好一動不動地坐著,等待它們停下來。
恍惚之際,開始做夢。其實從進了醫院就有了夢。從早到晚,從夜裡到天亮,無邊無際,無窮無盡,都是大大小小的夢。我躺著的時候有夢,有時候坐在椅子上也有夢,蹲在馬桶上也有夢。我一輩子也沒有做過這麼多的夢。人常說,夢裡越是清晰的事情,醒來之後就越是忘記得快。人總是忘記自己的夢。可是這次不是,所有的夢我都記得,甚至比夢裡還要清楚分明。那些夢就像是我從前經歷過的,呃,它比我經過的還要真實。
你曉得我夢見什麼了嗎?
我夢見了我的先祖,從前的洛鎮,還有那幅《問道圖》。從前它們只是在傳說中活著,在我父親的講述中出現,那時候它們就全部來到我的夢境中了。我看見先祖騎著高頭大馬在洛鎮的原野上飛馳。那馬有著火紅色的鬃毛,馬蹄揚起的塵土眯住了我的眼睛。我又看見大洪水漫過洛鎮,洪水裡漂浮著數不清的馬匹、羊、驢和雞,有一個紅衣的女人在波浪里起舞,帶來一種濃烈的讓人心動的氣味。我的先祖躍入水中,像一條黃褐色的大魚;他揮舞雙臂,孔武有力,從水中撈起了馬、羊、驢和雞,接著他把水中的女人高高舉起,踩著波浪,就跟在平地上走路那樣穩穩噹噹,來到了地面上。紅衣的女人跟一條蛇一樣緊緊纏住我的先祖,擺出十分放浪的姿勢,就像是她從上游飄蕩而來,正為了尋找我的先祖。她鮮艷的光芒讓洛鎮的人眼神迷離,她身上的氣味讓人們心慌意亂。緊接著洛鎮的人們驚奇地看見,洪水正在迅速地退去,那些樹木、房子、莊稼和牲口重新回來了。人們這才曉得,這場大洪水其實就是送紅衣的女人給我的先祖。洪水就是她的船,她的翅膀。
然後是另一場洪水。這一場洪水更大,更兇猛。洛鎮被全部淹沒了。只見一片汪洋,洛鎮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人們爬上山頂,在那裡哭喊,嘆息。這時候我的曾祖父出現在大水中,他跟一隻巨大的青蛙一樣跳來跳去,人們問他在找什麼。他大聲說,他在找一幅畫。洛鎮的人們看見他站在一棵大樹的樹頂上,四處張望,尋找被大水沖走的那幅畫。接著他做出了一個讓洛鎮的人大吃一驚的姿勢。他站在樹頂縱身而起,竟然像一隻鳥那樣飛到了空中。他在空中飛行了有一百步那麼遠,然後穩穩噹噹地落到了另一棵樹上。過了一會兒,他從這一棵上飛起來,又落到更遠的一棵樹上。他就這樣不斷地飛,一連飛過十棵樹,最後在第十一棵大樹的冠蓋上,他終於找到了那幅畫。說來真是十分神奇:那幅《問道圖》好好地躺在樹葉上面,竟然連一點兒水都沒有沾上去。它也像是在大水到來的時候,騰空起來,飛到這一棵大樹上的。
然後我看見我也在飛。我站在洛鎮的城鎮上,準備飛到城牆外面的一棵槐樹上面,洛鎮的人們聚集在城牆下面,等待我飛向空中的時刻。我本來是叫張三元舉著《問道圖》,但在我快要起飛的時刻,我發現飛起來的塵土擋住了視線,我看不見張三元,也看不到《問道圖》。這時候我父親出現了,他剛從另一個村莊趕回來。他反對我要成為藝術家的理想,但是為了向我證明他給我講述的祖先傳奇是真實的,臨時決定支持我的行動。因為他說過,我的先祖曾經在大樹之間飛翔。因此他就從張三元手中接過《問道圖》,高高舉起來,站在人群之外的一個土台上面。這樣我就完全可以看得到《問道圖》了。畫裡的書生正在揮舞衣袖,那些山川草木就像蝴蝶一樣,正在畫裡飛翔。於是我就縱身而起,飛到了空中,我覺得自己十分輕盈,正像畫中的書生道士。頃刻之間,我就穩穩地落到了槐樹上面。洛鎮的人們驚呆了,他們張開的嘴巴很久都沒有合攏。他們原以為我在吹牛,沒料到我真的會飛,我十分輕盈地從城牆上飛到了一棵槐樹上面。從那時候起,洛鎮的人再也沒有懷疑過我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所有人看到我都露出了羨慕和尊敬的表情。
然後我又看見父親坐在昏暗的上房,菸捲燃燒的火焰一明一滅,照在他樹皮一樣的臉上。他在不斷地講述我的先祖的故事。他的記性不好,每一次的講述都不一樣。就像是他在故意虛構那些先祖的故事。但是那時候我才真正曉得,他講述的故事全都是真的。他沒有虛構,每一次故事裡的不同,只是因為他已經年老衰弱,而先祖的故事是那樣多,他很難記得那麼準確。然後我才曉得,我父親其實也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從前他講述我的先祖故事的時候,洛鎮的人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他,連我也沒有相信。但是他一直在講,他倔犟得像一頭牛。他講述先祖的故事的時候一定感覺到了深刻的孤獨。這就跟我說自己是一個藝術家的時候,體會到的孤獨一模一樣。呃,想到這裡,我內心十分後悔,他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認真聽過他的講述,他一定還有很多故事沒有來得及說出來,那些故事和他老人家一起,最後歸於沉默的黃土。呃,我十分後悔。
呃,我在北京的故事就是這樣的。我在賓館住了七天,加上在醫院裡的三天,一共是十天,都是這樣的。從早到晚,從夜裡到天亮,都是這樣連綿不絕、難以計數的夢。我一輩子也不曾做過如此多的夢。一直到了第十一天。季老先生到賓館裡來,他懷抱一個函匣,十分精美,布面包裹;打開之後,又是一層黃色絲絹,層層剝開,裡面是一幅捲軸。你曉得的,捲軸里正是那幅《問道圖》。
接著,季老先生就把捲軸徐徐展開來了。
只見一道強烈的光芒。那光芒暖和、迷人,有一股甜蜜又讓我沉醉的氣味,它還發出巨大的響聲,轟然一聲,就像電源的開關打開一般,整個房間頓時就閃亮起來。房間裡的所有物品突然變得溫潤如玉,發出柔美的光亮。那道光亮讓我眩暈起來,只聽見身體裡發出霍然一響,從頭到腳被一股強烈的暖流包裹。它所到之處,把所有的污濁、塵土,還有我的躁動、慌亂都帶走了。後來我反覆回想當時的情景,那種奇妙的感覺要用言語表達,真是十分困難,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一個接近當時感覺的比方:那時候的光亮和光亮帶來的氣味、色彩和聲音,就像是一顆巨大的墨團落到一張宣紙上,用的是最好的筆,蘸上去的是最好的墨汁。筆鋒飽滿,汁液如玉,落到紙上,譁然一聲,四面洇開。那紙也是最好的宣紙。然後世界就被這一顆巨大的墨團所淹沒了。
真是十分美妙驚奇的時刻:一瞬間的工夫,我突然就從夢裡醒過來,我神清氣爽,眉清目秀,完全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那時候我才曉得,我持續不斷的夢境正是因為這幅畫。先祖是以夢的方式告誡我,無論我在什麼地方,都應該和《問道圖》在一起。沒有《問道圖》,我就會得病。
好了,它回來了。它嶄新如初,就跟我的先祖最初得到它的時候一樣。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劉小美聽到《問道圖》回來之時,也不禁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她面如桃花,美目盼兮。你看,她一直在為我擔憂,她的擔憂比我的還要多。一時間,我心裡覺得,就算我受的苦比現在多,也是值得的。
劉小美說,我想看一看你拿回來的畫。
我說,呃,當然要看。你看,我忙著說話喝茶,看畫的事情倒讓我忘掉了,畫一定要看,我回來就是讓你看這幅畫的。
說著話,我就把我的包打開,取出織錦的函盒,放到店裡的櫃檯上,接著我把函盒打開,取出絲絹包裹的捲軸,我把捲軸外面的黃色絲絹一層一層剝開來,露出捲軸。然後我就把捲軸徐徐展開來了。
但是,正在這時,店裡進來兩個人。他們看上去不懷好意。他們中的一個對劉小美說,某某人讓他們來,請她去喝茶。劉小美聽了,哦了一聲。她說,她在電話里已經答覆過了,她晚上有事。劉小美說話的語氣十分溫和,還請那兩個人坐下來。那兩個人不坐,他們站在那裡。其中一個還觀察我,眼神里有一股明顯的敵意。他盯著我有五分鐘,然後他問我是什麼人。請你出去一下,他說,我們和劉老闆有事要說。
他這種兇巴巴的眼光讓我十分不愉快。他還問我是什麼人,那神情就跟我遇到過的城管一樣。我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沒有理會。我心裡說,你管我是什麼人?我憑什麼要出去?我就不出去。
劉小美這時對他們說,他是我老家的親戚,你們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那兩人就看了看我,沒有說什麼。我沒有理他們,坐到那把藤椅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個人喝了起來。我舒舒服服地坐在那裡。我倒是想聽聽他們要說出什麼樣的事來。
那兩個人就和劉小美說起話來。他們的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我一邊喝茶,一邊仔仔細細地聽他們說話。過了一會兒,我就曉得他們說的是什麼事情。原來是一幅畫不見了。他們說,只要劉小美跟他們去見某個人,畫的事情就沒有那麼麻煩,她當面說清楚就可以。如果她不跟他們走,這件事情就麻煩了。劉小美一直在聽他們說話,她沒有說話。她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平靜,她的臉龐就像皎潔的月亮。但是她堅決地說,她不去。你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她說,但是我不會跟你們去,我累了,我哪裡也不想去。他們中間的另一個,長得細皮嫩肉的,像一個知識分子,這時對劉小美說,既然你是這樣的態度,那就對不住了:你得賠那幅畫,你把錢給我們,我們馬上走人。劉小美說,那幅畫是假的,值不了多少錢。那人說,你說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是假畫,你也得按真畫來賠。劉小美略一沉吟,說,可以,請你們轉告他,明天我就把錢還給他。那人冷笑說,你今天就得給我們,我們得帶回去,不然我們也沒法交差。劉小美說,我做事從來不說假話,他也知道,我說明天就肯定是明天,請你們放心。那人說,劉老闆,你做事怎麼樣我們不知道,我們只是替人辦事,老闆這麼說,我們就得這麼做,要麼是你,要麼是錢,今天我們得帶一樣回去。
劉小美沒有說話,她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她的眼神遊離,顯得無奈猶豫。那個目光兇惡的人說,跟我們走啊,還等什麼?又不是黃花閨女,裝什麼純情。說了這話,他就發出古怪難聽的笑聲,看上去十分得意。
劉小美頓時臉色通紅。這句話刺痛了她。這羞恥讓她難以忍受。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湧上淚水。她珠玉一樣的淚水讓我的心口疼痛起來。)
因此我再也坐不安穩了。我不曉得他們說的那幅畫是怎麼回事,但是一看他們的嘴臉就會曉得,他們一定是在訛詐劉小美。你看他們無恥的樣子,說出的話比屎還臭。我要是還那麼悠閒地坐著喝茶,那我就不是劉小美的親人,也不是藝術家許多多。他們羞辱劉小美,就是在羞辱許多多。他們給我帶來的羞辱甚至比劉小美還要多。於是我站起來。我指著那個目光兇惡的人說,士可殺不可辱,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說的是人話嗎?
那人停住了笑,看著我。他說,我說不說人話關你屁事。你這個傻×。
我說,你才是傻×。
這時那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說,你是誰?
我說,我是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
他做出沉吟的樣子,似乎在想他是不是聽說過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過了三秒鐘他說,沒聽說過,什麼洛鎮的狗屁藝術家,你什麼也不是,你連一棵蔥都算不上。哈哈。另一個人這時說,你他媽竟然罵我。你這個傻×。
我說,你才是傻×。
他突然伸出拳頭,打在我的腦袋上。我往後退了幾步,倒在地上。茶几上的茶具摔到了地上,發出稀里嘩啦的響聲。我頭暈目眩,呼吸急促,好幾分鐘後才緩過神來。
我聽見劉小美發出尖叫,她大聲呵斥那兩個人,接著她到我身邊,想把我扶起來。我聽見那兩個人發出得意洋洋的笑聲。他們的笑聲又無恥,又難聽。只聽見他們一邊笑一邊說,這個傻×,哈哈。
劉小美還沒來得及扶,我自己就從地上站起來了。在站起來的一瞬間,我拾起一把椅子,就像是一隻憤怒的老虎那樣沖了上去。我把椅子砸到了他們中間一個人的頭上,椅子發出破碎的聲音。
呃,我要講的故事就這麼多。後面的事情我不記得了。我是許多多,來自洛鎮的藝術家許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