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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2:38 作者: 爾雅

  武林廣場進行的一場募捐活動。數天前的一場交通事故。浙江境內的一座橋樑上,一輛高速行駛的火車與另一輛同向行駛的火車追尾。火車墜入江中。現場慘烈,不能目睹,三百二十餘人斃命。媒體報導說,事故原因是鐵路軌道信號失靈。事故發生的時刻,我們剛剛抵達杭州。我們和那列高速運行的火車經過的路線完全相同。只有五個小時的時差。我起初電話訂票的時候,目標正是這趟車。接線員回答說,有軟臥,但不在同一個包廂。她很有禮貌地問我,您訂呢還是不訂?我當然希望兩張車票在同一個包廂。許百川插話說,上車之後可以和別人換鋪。他又說,不換鋪也行,只是幾個鐘頭的車程。我本來不反對他的提議,因為上車之後確實可以換鋪。但是他的話讓我不愉快。尤其是他說話時的表情。他不在乎有幾個小時可以不在我身邊。我甚至覺得他期望的就是這樣的鋪位。我立刻哀怨地反駁。什麼叫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你是不是不愛我了?接線員一定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作為女人,她一定理解我的心情。我聽到她敲擊電腦鍵盤的聲音。她說,正好有退票進來,是另一個車次的臥鋪,比剛才的車次要早發車五個小時,可以嗎?當然再好不過。她的聲音和藹、熱情又悅耳,我想像她一定是漂亮年輕的女人,正在享受如我一樣美妙的愛情。

  我們坐上駛往杭州的火車。順利到達,進了酒店,洗澡之後,我打開電視。然後我看見新聞頻道正在直播剛剛發生的追尾事故。可以想像,我內心裡所遭受的震驚。

  可以有許多假設。如果我不堅持訂到同一個包廂的兩張車票。如果我接受許百川的建議。如果接線員的態度客氣而生硬。如果在那一刻沒有退票回到系統里。那麼我和這個男人就一定乘坐了那趟高速運行的火車。那麼我此刻就一定不是在舒適的酒店裡洗澡、裹著綿軟如絲綢的毛巾浴袍,在房間裡走動,談論即將到來的晚餐與紅酒。我們一定在另外的地方。那裡冰冷、寂靜而陌生。我也一定看不到這個男人。聽不見他的低沉又略帶嘶啞的聲音。也聞不到他身上的那種特別的氣味。

  是的,生活不是假設。出於想像的現實註定不能夠發生。可是在某些時刻,假設與現實之間,其實就隔了那樣的細微毫釐。只需要片刻的游離。一念之間,揮手之際,想像就可以立刻成為現實。然後我在想,是什麼拯救了我們的生命。我以為是愛。我一念之間的猶豫和堅持,正出於我要完全占有我的愛。出於潔癖一樣對空間的占有欲。即使那只是數個小時的車程。同樣,美麗的接線員超出職業範圍的熱情,也是因為她所享受的愛情。我對這個陌生又漂亮的女人充滿了感激之情。我要在以後的時光里找到她。我會送她一件昂貴的禮物。我會對她說,我和她都愛著各自的愛情,我有多麼感激她,愛著她。

  我們在武林廣場站立,看著這場喧譁又悲傷的捐款活動。一個女歌手在唱《讓世界充滿愛》。主持人在講述火車墜入河水的時刻,一個母親如何用最後的力氣把自己的孩子推向江面。大屏幕在滾動播出事故的慘烈畫面。一個頭部裹著繃帶的女孩子站在台上,她漂亮又孤單,眼淚不斷地湧現;她和父母一起出遊,這場事故讓她成為孤兒。我站在那裡,清晰地感覺到這悲傷、恐懼,生命的脆弱與自己如此接近。我忍不住淚流滿面。那幾乎是喜悅的淚水。感謝生命中的偶然和一念間的選擇,讓我如此鮮艷地活著,讓我如此緊密地依偎在這個男人的懷抱里。我看見許百川也在流下淚水。

  我們決定當場捐款。我問他捐多少合適。他說捐多了太張揚,捐少了似乎於事無補。我仍舊被強烈的慶幸包圍,我堅持可以多捐一些;多出的部分是為了感激生命中的偶然。他同意。但願這些錢能對那些哭泣的、孤單的孩子有用。

  他要我到台上去交這筆錢。他不想出現在那麼多觀眾面前。問題是我也不適合走上前台。我的著裝太過妖艷。我的紅裙與妖艷的絲襪。很低的領口和頸項上的玉墜。身體上的香水和高跟鞋。修飾過的眉毛和塗抹了紫色唇膏的嘴唇。裙子的下擺很短,幾乎可以看到我的臀。我穿短裙是為了讓他看見我的絲襪和腿。我有修長又豐滿的腿。與身體構成完美的黃金比例。他說喜歡我這樣的裝扮。他說我的模樣妖嬈又高貴。他說我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因為他的喜歡,我愛上了自己的裝扮。裝扮意味著某種秘密。意味著某種指向分明的取悅,以及隨之而來的讚美和歡樂。

  所以我不願意走上喧譁的主席台。那樣會是對我的身體的侵犯,是被迫與觀眾分享我隱秘的念頭。我還會看到他們的懷疑和毫不掩飾的敵意。一個如此妖艷、短裙之下的肉體若隱若現的女人,走到台上,為那些受難的人們捐款,究竟包藏了怎樣的居心?他們會說,你這樣華麗又放蕩的姿態與這些苦難完全不相匹配。然後會有人辨認出我的首飾、裙裝、絲襪和鞋子的品牌。他們會問,你這些昂貴的服飾從何而來?他們會在網絡和所有的媒體上人肉你的身份,評論並且虛構你的生活。我不害怕這些質疑。我的財富來自我父親在商業上的辛苦經營。還來自我作為畫家的創作收益。但是一個年輕美貌又富有的女人一定顯得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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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百川看到了我的遲疑和猶豫。他知道我在害怕什麼。最終他走到台上,把兩萬元捐出。他儘可能地躲避媒體的鏡頭。他以自己的影視公司的名義捐出,捐助者則寫上助手王薇的名字。媒體的記者追上來採訪,許百川一概拒絕作答,他從人群中跑步過來,牽起我的手,奔逃而去。在倉皇奔走中,我的一隻鞋跟掉了,索性脫掉鞋子,赤腳奔跑在杭州的林蔭道上。人們停下來看著我們。我金色的頭髮和火紅的裙裾在風中飄飛。我自己都覺得驚艷。我一隻手提著鞋子,另一隻手緊緊地牽著許百川,發出誇張和快樂的尖叫。我願意就這樣一直奔跑下去。我奔跑是為了我的愛情,是為了遠離那些喧鬧的聲音、防備那些世間的浮華掠奪我的擁有。我喜歡這樣的奔跑。喜歡自己奔跑中的紅裙,以及風吹過頭髮的聲音。我被奇異的快感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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