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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2:40 作者: 爾雅

  當眾捐款是愚蠢的決定。可以通過捐款帳戶或者慈善機構,也可以等到旅行結束。當眾捐款就會有表演的嫌疑。你泛濫的同情和善意會引起過度的反應。官方媒體上出現了關於許百川捐款的報導。這些報導的標題意味深長。某著名獨立電影導演現身捐款現場。某著名電影導演攜艷麗女子為死難者獻愛心。某著名導演與其神秘女友在鬧市狂奔,杭州街頭上演香艷追逐戰。還有現場拍到的圖片。許百川戴著墨鏡。我們在街頭奔跑。我的短裙和豐滿的腿。媒體並不關心你有多少善意,它們熱衷的是製造自以為是的花邊。

  我不介意媒體有多狗血,有多麼自戀、狂妄和無聊。但是他們侵犯了我的私人空間。我不喜歡這樣。這讓我沮喪。

  酒店的大堂打來電話說,有人留了花在前台,可不可以送到房間裡來?我說不要。大堂女人的語氣熱情、委婉又堅定,她說,那就請允許她送到房間的門口。許百川露出得意的笑容。要是我不在他的身邊,他一定會收下它們。透過門上的貓眼,我看見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走近門口。她懷裡捧著一大把花朵。是鮮艷的、正在開放的玫瑰。我討厭這些綻放的玫瑰。玫瑰後面隱藏的是一個女人。它開放的樣子就像是她的裸露和挑逗。我問許百川,知道是哪個女人送的嗎?他微笑搖頭。笑容詭異,像是花朵的同謀。我打開房門,查看玫瑰中是否有藏起來的卡片或者紙條。什麼也沒有,只是一大把開放的花朵。它散發出香艷、濃烈又曖昧的香氣。作為對許百川得意笑容的報復,我走出門外,把它們扔進了走廊電梯口的垃圾箱。

  唯一的方式是儘快逃離。我們搬到另一家酒店。這裡是杭州下沙區,大學林立。路面寬闊街道整潔。新開的酒店。泳池舒適乾淨。休閒區有鬆軟的座椅,新鮮的明前茶,有面容姣好的茶藝女子,還有古裝的琴師。房間裡就有一處吧檯,除了紅酒之外還可以調製雞尾酒。很得意自己挑選了這樣的酒店。只要不出酒店,就沒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安靜、溫暖、空氣新鮮。正是我所期待的樣子。

  但是我有奇怪的感覺。我們並沒有完全擺脫追逐。空氣里有一股不安的氣味。在我游泳的時候、舉起酒杯的時候、在餐廳走動的時候,甚至在對鏡梳妝的時候、洗浴更衣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藏在暗處的目光。一雙眼睛在跟蹤我們,在窺視我們。眼波帶來輕微的風,某種熱帶水果被切開的氣味,某種不明確的挑逗和進犯的氣息。我說,有人在跟蹤我們——你知道是誰嗎?

  許百川在讀書,喝茶,看美國電影頻道的一部電影,或者在注視茶杯上雕刻的仕女圖。他的目光飄忽,若有所思。我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他用誇張的語氣說,是嗎?他站起來,在四周走動,又從房門的貓眼裡察看外面的走廊。他說,沒有,怎麼會呢。

  

  我們做愛。和往常相比,他的動作顯得敷衍,唇齒和手指所過之處,倉促隨意,完全是禮節性的迎合。他沒有注視我的眼睛。我望著他的時候,他的眼神會躲閃,然後遊走到另外的地方。作為對他的動作和眼神的回應,我的快感緩慢、遲鈍。我沒有到達高潮。

  晚上有人來。是許百川昔年電影學院的同學,拍過一部愛情連續劇,收視率創當年新高。許百川的這位同窗姓高,體型碩大,戴一頂黑色鴨舌帽;帽子看著突兀,讓他的身體處於不平衡的狀態。高導演因為拍攝愛情劇而成名。媒體和影視界的評論家把他歸入第六代導演的行列。第六代是他們創造的一個名詞,以此讚揚某個時期的藝術家群體。許百川也是第六代中的成員。但我從來不認為許百川和高導演是同類。他只是被歸類。他和他們格格不入。歸類是媒體和評論家的一廂情願。媒體和評論家從來不懂得了解一個人。他們無知,自以為是。

  我不喜歡高導演,他的鴨舌帽看起來古怪荒唐,如同他的那部乏味的愛情劇。幾年前見過一次。在北京的一個晚宴上,那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他說話的嗓音細而尖銳,就像是被切除了大塊聲帶。他和許百川討論電影和電視。他們因為某個問題發生了爭論。他發出尖厲的聲音。那時候許百川正在接受官方的審查,因為他私自到國外參展他的電影;媒體上的消息幾乎都是負面的:許女郎的緋聞,對他的電影的質疑和批評。他也遠沒有高導演那麼有錢。但是有錢就可以拍出好電影嗎?有錢就可以增加自己的才華嗎?許百川在情緒激動的時刻,語詞尖刻毫不留情。高導演的神色狼狽不堪。他變得諂媚又滑稽,他說希望許百川能在他的電視劇中擔任藝術指導。他承認自己的才華與許百川不能相比。他知道在拍電影的行業里,有些人是為了錢,有些人不是。他其實很感謝媒體把他與許百川這樣的藝術家歸為一類。他成了有錢又有品位的藝術家。

  我不關心他是不是藝術家。我記得的是晚宴上他留給我的惡劣的印象:他當眾吐痰,響亮地擤鼻涕,宴會快結束的時候,他居然把一口痰吐到餐桌上的茶杯里。這令人噁心。

  許百川問他是如何找到酒店的。高導演發出尖細的笑聲,他說杭州是他的地盤。你只要到了杭州,你住在任何一家酒店,他都可以找得到。許百川露出無奈的微笑。他們已經幾年沒有見面。高導演請他參加晚間的沙龍聚會。杭州正在舉行國際動漫電影節。晚上是亞洲和歐洲動漫藝術家的酒會。高導演是動漫節的主辦人。他早已改行做動漫。因為動漫市場的收益比愛情電視劇更高。許百川說,動漫於他是外行,去也無益。高導演說,請他參加原因有二,一是盡地主之誼,二是幾位歐洲導演希望能和他相聚,因為他們一直關注國內的獨立電影導演。許百川猶疑不決。他看我,眼神中的意思在說,如果他答應赴會,希望我能夠和他一起。高導演也對我盛情相邀。他邁步,屈膝彎腰,握住我的手,以西式禮節吻我的手背。他的動作突兀誇張,讓我立刻有強烈的不適從手背擴散。就如同手背上突然沾到一團油污,又滲進我的皮肉中去。我需要馬上去洗手。我說,我不要去參加晚會,你想去就去。

  許百川神色愉快,像是得到特赦的好運氣。他和我擁抱、親吻、告別。他保證說,他會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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