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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21:57
作者: 爾雅
實際上,電影中的床戲鏡頭在後期剪輯的時候,大部分都被我剪去了,只留下一小部分場景,不超過五個鏡頭。當然,對於男主角而言,床戲部分是他整部電影中表演得最好的。他熱情投入,每一個動作都在假戲真做,足以撩撥起觀眾的肉慾想像。畢竟是演藝界的大牌,舉止之間,拿捏得恰到好處。但問題是,這些情慾鏡頭並非電影中的重點。他表演得越好就越是背離了電影中嚴肅而悲傷的主題。對於我這樣的導演來說,莊嚴比床戲要重要得多。我不希望一部電影的亮點在於那些裸露的情慾鏡頭上面。電影中的藝術家潦倒窮困,歡場上的放縱一定是透露著無可奈何的寂寞。而他的表演太歡樂了,他飾演的藝術家情慾高漲,就仿佛他生活里最愉悅的事件就是床上的追逐。他飾演的藝術家比他本人還要膚淺。
據說他看過電影之後非常失望。接受某個媒體採訪時,他提到電影的導演,他說這部電影的導演是一個極端狂戾、心胸狹窄的男人。他總是提出某種荒唐的、違背電影藝術規律的主張。他以藝術之名欺世盜名,他其實是一個藝術水平普通平庸的導演。外界對他的稱讚是基於不了解真實的情況。他接著說,導演是一位好色之徒,他以選角之名潛規則某些漂亮的女演員。
這家媒體採訪很快被多家網絡、紙媒和娛樂雜誌轉載。情形正如我早期拍片時引起的「許女郎」風波,口誅筆伐之聲四起,一時陷入譁然之境。不過好在時代喧囂,此類大揭隱私報導非常之多,一浪高過一浪,我之「劣跡」兩三日之後即被另外的江湖熱浪所覆蓋,倒也沒有什麼。不過這一事件顯然也影響到我的生活,這是後話了。
他提到的我以選角之名潛規則女演員之事,很可能說的是我和桃妮。桃妮生性率真,口無遮攔,也許在某時某地提及和我的一夜纏綿。而他恰好在這個女人面前,有過挫敗的記憶。想必他把我之風流與他之失意當作某種因果關聯,因此有了這樣的渲染。另一個原因是,他曾許諾靦腆的女主角,要以她在電影中的角色推薦某個電影節的最佳女配角,不料剪輯之後,幾乎不剩劇情,只有三五個簡單的鏡頭。這讓他很失望惱火。他譏諷我霸道專權,自作主張,大概指涉的正是此事。
其實最直接的原因,起於最後一場戲的拍攝。電影中的藝術家最後回到了秦州。他經歷了漫長的流浪,成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但奇怪的是,他作品的觀眾卻越來越少了。他踏上回鄉的路途,實際上意味著某種不明確的命運。這種開放式的構想正是我在很多影片中慣用的手法。在電影中,藝術家到達秦州之時,正趕上一場極為暴烈的大雨。在大雨之中,他走進秦州的街道。大雨傾盆而至,四野倶無人跡,他被雨水淹沒,迷失了道路。
外景地選在秦州一個步行街的入口。這裡是秦州最繁華的路段之一,四周都是新建的高樓會所。我以此作為外景,用意在於和藝術家離開故鄉的景象做一個比較。藝術家在此前離去之時,外景是秦磚漢瓦的古樸巷道,當他再次回鄉,此地已是繁華之地了。因為白天擁擠喧譁,所以經秦州方面協調,選在深夜拍攝。這場戲的重點是雨景。從當地消防部門調來兩台消防車停在街道兩側,消防車水槍前面裝了兩副大型噴頭。還有一颱風機擺在拍攝機後面,以此營造暴雨中狂風大作的景象。拍攝開始之後,演員需要從雨中踽踽而行,需要在狂風暴雨中倒地掙扎。
這時的節令是深秋,但電影中的景象是春夏之交。演員必須衣著單薄,狂風驟雨之中,衣衫盡濕且為風雨而破裂剝落,最後幾近赤裸。這種場景,當然需受皮肉凍餒之苦。
其實就一部電影來說,演員為再現某種真實生活,經受皮肉痛苦,原本尋常。某些暴力、戰爭和恐怖電影中,演員往往要忍受近乎極端的身體考驗,一切都為劇情和故事需要。相比於污水、糞池、吊打及真槍實劍一類場面,他所經受的痛苦,還算不得什麼。但是他的神情遲疑。他說他感冒了,體溫39攝氏度,如果再遭受這樣的風雨襲擊,或許就會引起肺部感染。不光是這部戲會受影響,也會影響他下一個檔期的演出。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發出虛弱的咳嗽聲,他還不斷地裹緊披著的一件棉衣。他說能不能這樣:去掉消防噴水的鏡頭。表達一個藝術家的困頓苦難並不一定非要有暴烈的風雨場面,他相信憑他的表演,就可以表現出戲裡需要的情感;或者就用替身來完成這場戲,如果你堅持要有風雨交加的場面。您說成嗎這樣?他說話的時候還有力地揮舞了一下手臂,就像他在某一部電影裡飾演過的領袖那樣。
當然,他感冒了,劇組裡所有的人都能感覺到疾病帶給他的痛苦。很多人看望他,陪他說話,有些忠誠的粉絲還悄悄地把大把大把的玫瑰擺放到房間外面,秦州市政府也送來了營養品和藥品。他的感冒成為劇組裡的重要事件,就仿佛是電影拍攝過程中的一部分,又像是他突然得到的某種榮譽。可是我得拍電影,電影需要他忍受感冒的痛苦。劇組裡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調來了消防車,布置了外景,不能隨便就擱置不用。這場戲差不多是整部電影中的高潮,我能想像的最合適的情境,就是讓電影中的藝術家行走在劇烈的風雨之中。使用替身的建議幾近荒唐,首先沒有合適的替身人選,事先也從未有過這方面的計劃;更主要的是,這場戲幾乎都是近景拍攝,一半的鏡頭是臉部特寫,怎麼可以用另一張陌生的面孔?
我說對不起了,這場戲只能這樣拍攝。他看了看我,嘴角浮現出不易覺察的冷笑。他說,好吧,聽您的安排。他接著說,不管是什麼樣的演員,在片場都得聽從導演的安排,您說對嗎?他說話的語調古怪生硬。但我假裝聽不到他語氣里的嘲弄,我笑了笑說,是的,通常就是這樣的:演員必須聽從導演的要求。
開拍。他從大風雨中由遠到近。他臉上的表情痛苦、憂鬱又迷惘。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雨淋濕了他的衣裳。但是,他並沒有走進風雨的中心裡去。他小心翼翼地沿著雨勢的邊緣走過來,為的是躲避更大的雨水的衝擊。更令我驚奇的是,等到風雨颳走他的上衣,我看見他還貼身穿著一件襯衣。劇情里原定的設計是他要赤裸上身。他穿的還不是一件普通的襯衣,而是一件類似於阿瑪尼那樣的名牌。觀眾里對奢侈品稍有了解的人,都可以輕易辨識出來。他貼身穿上衣服是因為感冒,也可能是為了表示某種炫耀。但是電影中的藝術家是一個窮人,正遭受著潦倒窮困的生活,他怎麼可以穿一件他根本買不起的名牌襯衣?
我請他脫掉貼身的襯衣,我要求重拍這場戲。我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坐在機位後面的一張椅子裡。他身上裹了一件大衣,有人為他遞上熱水和藥品。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漠然,就像是聽不到我在說什麼。我就再次對他說,這場戲需要重拍,你不能貼身穿這樣一件襯衣。
他看著我。他說,不。他說出這個詞語的時候,面帶笑容,就好像這個詞語讓他覺得很享受。
我說,我是導演。
他說,沒錯,您是導演,我是演員,演員得聽導演的。可您別忘了,我是秦州市政府請來的演員,我的片酬是他們出的,不是您。我認為我的戲已經拍完了,而且我的表演沒問題。我跟您是合作關係,您不能就這麼命令我,您懂嗎?您是導演,您是才華出眾的導演,可比您牛逼得多的導演也沒這麼跟我說過話啊。演員是得聽導演的,但也得看是什麼樣的導演對什麼樣的演員,您說是不是呢?
他就這樣從容不迫地跟我說話。他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是甜蜜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滿了得意洋洋的嘲弄。他看上去太無恥了。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身體在發抖,我感覺到我在逐漸地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每當我發怒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那些詞語會可笑地隱遁,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它們。我就只能像一頭困獸那樣發抖。那時候我還看見,他的臉上露出公然的嘲諷。我這樣倉皇無計的樣子讓他覺得很好笑,他甚至在那裡笑出了聲音。
我手中的擴音喇叭飛了出去,沿著他的耳邊飛過,落到夜晚的虛空中。然後我沖了上去,想給他一記結實的拳頭。現場一片混亂。劇組裡的人和不遠處的觀眾們發出尖叫聲,機位後面的桌椅設備稀里嘩啦倒了不少。這場架並沒有打起來,但是在混亂中,我發現我右手的指頭破了,正在流血。他的嘴角也出了血。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你他媽真是一個傻×。
我沒有說話。我覺得非常沮喪。
他說得對,我的確是一個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