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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3:16:36
作者: 爾雅
說一說廣州吧。唉,廣州。真是讓我開了眼。至今想起來,我還是要恨這個地方。又好像還不光是恨,裡面還有其他的東西。這就跟我了解的自己一樣,我原來以為我是簡單的,我簡單就可以;後來才曉得,我其實並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簡單里還有其他的東西。怎麼說呢,廣州打開了我的眼睛。很多事情我到現在都沒有給人說。這是第一次說出來。你要是願意聽我就說出來。也不全是因為你我才說。可能是從前的時候我會覺得羞愧,所以我就沒有說出來。現在。現在我好像沒有那麼羞愧了。說出來也沒有什麼。我想我活著就是一個麻煩,這些事情最多就是另一個麻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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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歲到廣州。我在一家工廠幹活。這家工廠生產各種各樣的遙控器。我一天要做十二個小時,這中間連廁所都不能上,因為流水線上的遙控器一刻也不停地傳送。我們甚至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老闆很兇,有時候會到車間來檢查。他禿頂,是個胖子,肉乎乎的眼睛,鼻子像是一顆紅通通的大蒜。我雖然辛苦,但也覺得沒什麼。每月八百元,這個數目算是很多了。伙食也還習慣。下班後還可以洗澡。嗯,從前我都不曉得洗澡是怎麼回事,在我們鄉里,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洗過澡呢。每個月放假一天,可以逛街。那時候我覺得城市裡真好。只要我願意,可以買到任何一件我想要的衣服、鞋子、皮包,可以吃到任何一種食物。不過我不隨便花錢,我要把錢攢起來,我的願望是給老家的母親修一座房子。我只買過一件裙子,因為我還沒有穿過裙子。我穿上裙子之後,我的夥伴們說,哇,你好漂亮啊。哇,這個字被拖得長長的,很誇張的樣子,那裡的人就是這麼說話的。我對著鏡子看自己穿上裙子的樣子,嗯,是,我是挺漂亮的。而且,我的皮膚也迅速地變白,變細了。我想,城市確實是個好東西,雖然看上去又髒又亂,可它養人呢。
有一天,車間裡的一個工頭叫我。他說老闆請我過去。我就停下活,跟著他到老闆的辦公室里。老闆躺在一把肥大的椅子裡,他前面是一個巨大的桌子。老闆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凶,很和藹的樣子,他讓我坐。然後他給了我五百元錢。他說這是我的獎金,因為我幹活幹得好。那時候我說,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老闆說,不是啦,只是給你的。我就不要。我說,我沒有比別人多干,只給我獎金不公平。工頭這時候說,你這個孩子好傻瓜啊,老闆給你獎金是關心你,你還不快說謝謝老闆?我只好說,謝謝老闆。老闆這時說,晚上我有個重要的宴會,請你和我一起去。我說,晚上我得上班呢。工頭說,你看看,這孩子,盡說傻話,老闆讓你出去,還上什麼班。老闆給工頭使了個眼色,工頭就帶我出來了。他帶我到一個大商場裡面。他說這是老闆交代的,要買衣服和鞋子,為的是參加宴會。工頭是陝西人,待我很和善,那天尤其和善,都感覺有點拍馬屁了。他說,老闆帶你出去參加這麼重要的宴會,說明他器重你,你可不能不領情,只要你表現好,以後吃香的喝辣的,好處多得很呢。那天買衣服真是開了眼。那麼好看的衣服,那麼貴,不要說買,我自己看一眼都要心驚肉跳,可工頭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掏錢了。晚禮服穿上漂亮極了,我都不認識自己了,可是那領口也太低了,乳房都露出大半截子,我說這怎麼穿啊,羞死人了。工頭說,你這個傻孩子,晚禮服都得這樣啊。工頭是個好人。這事情其實跟他沒關係,我知道。買完衣服他帶我到一家西餐廳里,他教我怎麼用刀和叉,吃飯的時候嘴巴該怎麼動,走路的時候又該怎麼走,怎麼和客人碰杯,說話等等,因為老闆的晚宴是吃西餐。他還說,要是你表現好,買的這些衣服就歸你了,因為以後有宴會還要穿的。
這太誘人了。你想想,一個不到十八歲的鄉里女人,吃一次飯就得了五百元,穿著平時想都不敢想的衣服,那時候我穿到身上,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穿了這些衣服。我偷偷地躲到衛生間裡看鏡子,掐自己的胳膊,為的是確定自己真的穿了這些衣服。我在想,要是我天天做工,那得多少年才能夠買得起這樣的衣服。就算把我媽打死,她老人家也不會相信世界上有這麼貴的衣服。
晚上和夜裡的事情我不記得了。就算我記得,說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呢?很多事情對我來說,都是第一次。那些光鮮體面、互相碰杯的人,那些互相客套、虛情假意的話。我沒有一點兒經驗,但是要假裝有經驗,假裝我是一個城裡人。我對著他們微笑,吃飯的時候嘴巴里儘量不發出聲音。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從前我根本就沒有喝過酒。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閃閃發光的衣服和首飾,宮殿一樣的餐廳,熱情溫順的像狗一樣的服務生,還有賓館裡玫瑰色的窗簾,巨大的落地玻璃。我記得老闆比平常更矮更肥,他的嘴裡有齲齒,齲齒發出古怪噁心的臭味。早晨醒過來,我赤身裸體,在巨大的床上。我記得身體上的疼痛。房間裡沒有人。床頭上放著一沓錢,有兩千元。
我躺在床上,哭了很久。我覺得羞愧。羞愧就像河水一樣不停地流淌。我就這樣成了女人。我的身體上還留著難聞的齲齒的味道。我一遍又一遍地洗澡,用完了房間裡所有的香皂和浴液,可是,齲齒的味道仍然還留在我的身體上。我只是覺得羞恥。我只是想跟一個普通的女人那樣生活。可我還是不能夠。我以為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就可以,可我還是不能夠。只因為我得到五百元的獎金,因為我實在喜歡那些衣服。我該怎麼辦呢?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但是有那麼一個時刻,我感覺我似乎不再羞恥。就好像我其實也在期望著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這一天,會是這樣的方式。我有毒,從小洛鎮的人們就這麼說。現在我覺得洛鎮的人們說錯了。我沒有毒,我其實是好的。要不然他怎麼會這樣。他有錢,住在廣州,去過所有的地方,他比洛鎮的人更膽小,更怕死。他要是不怕,那就說明我沒有毒。那麼,我是該感謝他嗎,感謝他留下來的這股齲齒的味道?這種念頭真讓我羞恥。
我哭了很久。後來我就到街上去了。很多事情和前一天比起來,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事情就是這麼快。我突然覺得我已經長大了,而且,我在以一種特別快的速度變老了。我就在街道上走來走去。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有一會兒我想去工廠上班,但是我又覺得,見到那些同事之後,我會覺得羞恥。
一個留著絡腮鬍須的男人走過來。他說他已經注意我很久了。他說他是個攝影師。他問我可願意拍一些照片,他是付費的,一個小時五百元;如果我覺得少,他可以加一些錢。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我這麼寂寞的女人,不光是漂亮。漂亮里的寂寞是真實的,不是經過裝飾的。他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他只是想拍照,拍照的時候他希望我還是這個樣子。那時候我看著這個留著絡腮鬍須的男人,他有一張光滑明亮的臉龐,還有修長的彎曲的眉毛。他看上去不像是一個騙子。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所以我就跟著他走了。他帶領著我,穿過幾個街口,來到他的攝影棚里。燈光明亮。他要求我站在那裡,坐在那裡,或者躺在那裡。他拿著一台很大的相機,不停地拍攝。他說你要放鬆,你就保持你在街道上行走的那種表情。我就按照他說的那樣做了。我還能有什麼表情呢。我都不知道下一刻我會到哪裡去。等到他拍完,他讓我看相機屏幕里我的樣子。真的是寂寞極了的一個女人。我都不認識相機里的這個女人了。有一會兒我都忍不住自己的眼淚。這時候他看見我的眼淚,他立刻又對著我拍了好多張。他請求我不要介意他這樣做,因為很多情景都是轉瞬即逝的,攝影師就必須得學會搶和偷。他看上去特別的激動和高興。
我忽然覺得他的樣子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的哥哥在十五歲的時候,有一天去洛鎮趕集,一輛飛速而來的車從他身上碾過去。我的哥哥活著的時候,一直在我的身邊,無論我在哪裡,他都會拉著我的手。他在學校的成績特別好,他的理想是做一個音樂家,因為他會唱洛鎮所有的山歌,他唱歌的聲音美極了。他還說,將來他有了錢,他要在城市裡給我買一座房子,他要給我買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可是一輛車飛過來,從他的身上碾過去。
因此那天我又哭了很久。他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悲傷。他坐在我身邊,沒有說話。一直等到我平靜下來。然後他說,這些照片非常美,他很久沒有拍過這樣美麗的照片了;這些照片洗出來會更漂亮。他要用這些照片參加一個攝影展覽,有一些照片會做成畫冊。展覽的時候他希望我來看看,等到出了畫冊,他會送給我畫冊。接著他給我錢,他給的錢比原先說好的多出很多。我需要錢,我是個農村出來打工的女人。但是那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可以不要這筆錢。我只想坐在這裡。因為他看起來像是我夭折的哥哥。如果他願意,我可以一直坐在這裡。一直坐到天黑。我沒有要他的錢。他說,那我就買一件禮物給你吧。於是他離開了。等到他回來,他手裡拿著一個手機。後來我知道,他買的手機是當時最貴的手機。他說請我收下這個禮物。如果以後有機會,他希望我還能夠和他合作。
攝影師姓寒,寒冷的寒。名字我不說了。他在攝影圈裡很出名。我就叫他寒冷吧。後來我去了寒冷的攝影展。那些照片太美了。我沒有多少文化,我不能給你形容它們有多麼美。我只是覺得寒冷太神奇了。他能把冰冷的東西拍成暖和的,能把零碎的拍成整齊的,能把尋常的東西拍成色彩豐富的。不曉得他是怎麼發現的。那些照片裡的女人也變了,變成我完全不認識的女人。因為我覺得我沒有她那麼憂傷,憂傷得就像是進入了骨頭。寒冷那時候走過來,向我表示感謝。他從來不問我在幹什麼,我從哪裡來。我看著他的樣子。他就像是我夭折的哥哥。我對自己說,以後我不要和寒冷見面了。但是我不能夠。我又去了他的攝影棚。我又拍了照片。後來有一次他要求我脫了衣服。他想拍我的裸體。
我沒有拒絕。也不覺得害羞。就好像事情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他要是拍我的裸體,那個裸體的女人就一定會很寂寞,很美,一定就是我不認識的另一個女人。這和那個又矮又肥的男人所要求的不一樣,和洛鎮的人們所說的不一樣,和我自己每天的生活不一樣。他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我只是覺得自己有一點兒髒。我要感謝他沒有問過我的生活。如果他問起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說。我希望我一直是這個樣子。我一直可以看見他。很多次我都對自己說,從此我不要見到他了,這個絡腮鬍須的男人。但是我不能夠。我控制不了自己。
做過一次。我們。那是我自己願意。我願意這樣。可是那時候我還是哭了。因為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髒。我的手放在他的後背上面。直到指甲抓破了他的皮膚。可我覺得我還是高興的。我抓著他,我心裡明白,我根本抓不住。我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