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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劉小美 1

2024-10-04 13:16:33 作者: 爾雅

  好多事情我都沒有辦法。我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看著事情就是那個樣子了。沒有一點兒辦法。從早上到夜裡,就算我把頭髮都想白了,還是沒有辦法。有一次我遇見一個和尚,他說我有麻煩,還是一個大麻煩。我知道我有麻煩,傻子都看得出來我有麻煩。可我還是要聽他講我的麻煩。就好像我原本不相信我的麻煩,得聽他講了才能夠確定一樣。他在那裡察言觀色,說我的生辰八字,八代祖宗,有些他說得對,這是他的本事,他能看出來;有些沒說對,不過我沒有戳穿他。我就只是看著他說。果然就跟我料到的一樣,說到後來就是錢的問題了。他說要有一沓錢包起來,放到一個我眼睛能看見的地方;他要念禳解的咒語,等到禳解完了,包里的錢還是我的;他不要錢,但是我的麻煩就沒有了,因為他已經把麻煩趕走了。我知道他是個騙子,你說他要是不圖錢,他何必這麼口乾舌燥地要白白辛苦?我知道。可是我那時候就沒有辦法。我的心不想把我的錢包起來放到他面前,可是我的手和腳就不聽使喚了,我的手在我的房子裡到處找錢,零零碎碎的錢也不放過;我的腳蹦蹦跳跳地走來走去,就想走到他說的地方。我明明知道我的手和腳很愚蠢,就跟白痴差不多,可我還是控制不了它們。然後我就把一包錢放到地上了。和尚念了一會兒咒語,告訴我說,好了,麻煩沒有了。我的眼睛從頭至尾沒有離開過那包錢。但是我知道那包錢已經被他拿走了,包里剩下的只是一片磚頭。等到和尚離開,我打開包,果然裡面就是一片磚頭。你說,我能有什麼辦法?要是下一次又遇見一個和尚,他要是說我有麻煩,我肯定還會跟上次一樣控制不了我的手和腳。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啊。再說,女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啊。

  話說回來,一個人活著要是沒有麻煩,那還算是個人嗎?人人都有麻煩,這些麻煩個個都不一樣。有些人多一點兒,有些人少一點兒。我就算是一個麻煩多的了。我經常覺得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些麻煩,因為我的麻煩比別人多得多。哪天要是沒有了麻煩,我反倒會不知道該怎麼活,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這些無窮無盡的麻煩了。可是話說回來,麻煩多了也有好處,當一個人的麻煩多到很多,就比方像我這麼多,那反而就覺得不麻煩了。你知道活著就是為了這些麻煩,而這些麻煩又不可能解決,那樣反而就感覺輕鬆了。總得活下去嘛,所以過一天算一天吧,麻煩解決一個算一個,解決不了的就先放著,沒關係,想也是白想,就那麼放著倒好,說不定哪天它就發霉了。

  從我的臉上看不出來?是啊,看不出來。那是因為太多了,顧不得掛到臉上了。就算我掛到臉上也沒有用。所以後來我就不管它了。是啊,我要是天天掛到臉上可不就老了嗎?一個女人的臉是最重要的。臉要是老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像我這樣的女人,長了這麼一張臉,它本身就是個麻煩。我從小就知道這個。嗯,我不是洛鎮鎮上的人,我家在距離洛鎮二十里的一個村子裡。可是洛鎮方圓幾十里地方的人們好像都認識我。我去看廟會的時候,洛鎮上的人們就開始看我了。那時候我是十幾歲的樣子。人群里有人說,看哪,劉小美來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停下來開始看我了。人群嘩一下散開到街道的兩邊,就像是一條河流突然被誰劃開了,然後就剩下我站在空闊的道路中間。廟會上正在唱秦腔的演員也都停了下來。演員們就像是突然被點了穴位一樣沒有聲音。人們說,看哪,這就是劉小美。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個在洛鎮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異類。我從小就是一個和所有女人不一樣的女人。他們說,洛鎮方圓二十里的村莊,從來就沒有看見過我這樣的女人。長成我這個樣子很奇怪,也一定是邪惡的。他們告誡洛鎮的年輕人不要和我說話,因為一旦和我說話,他們就會中邪,就會變成傻子。可是不光是那些年輕人,就連那些年老的、痴呆的、駝背的人,見到我都要停下來看著我。因為我的相貌,他們仇恨我。這真是太可怕了。那時候我就希望自己能夠快速地變醜,變成洛鎮女人的樣子,這樣他們就不會議論我了。後來我真的變醜了。這是真的。你要是一直想著自己要變得和洛鎮的人一個模樣,你只要一直這麼想,那你就真的會變的。你要是一直在洛鎮住下去,那麼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變得和洛鎮的女人一樣丑。那時候你會覺得丑就是漂亮,你要是見到漂亮的女人,反而就會覺得噁心了。我還是漂亮?啊,那就漂亮吧。可是現在像我這樣的女人就很多了,對吧。所以就是一般的漂亮。我是說我十幾歲的時候,那種漂亮太奇怪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上中學的時候,我的老師愛上了我。我不在洛鎮的中學,我在我們村子旁邊的另一所中學。語文老師是個年輕人,只是看上去要老上二十歲。他寫詩給我。洛鎮的語文老師都會寫詩。他的詩句寫得很奇怪,現在我還記得他寫的那些句子。比如說:你的眼睛照亮我黑夜裡的白髮/我的夜晚比我的年紀還要漫長。我明明知道/你遞給我一碗毒藥/我還是要一飲而盡/就仿佛那是一碗最美的酒。這是剛開始的時候,到後來,他的句子就寫得越來越肉麻:我想你想得睡不著覺/我就像一條孤獨的狗。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就想做花下的鬼。肥肥的花朵肥肥的蕊/粉嘟嘟的酥胸粉嘟嘟的嘴。那時候我看不懂他詩句里的意思,但是我好像也喜歡他,因為我漂亮,我覺得孤單。我聞見他身上的菸草味,他凌亂的頭髮里灰塵的味道。他說要給我輔導作業,就把我帶到他自己的房子裡。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和身體在顫抖,就好像他得了病。他在我身上嗅來嗅去,跟一條狗似的。他說他上大學的時候愛過自己的英語老師,英語老師長得漂亮極了,就像我這個模樣。他愛了她整整四年,他為她寫了四年的詩。他上大學就是為了愛上英語老師。他活著就是為了愛上英語老師。他原以為再也不會有愛情了,但是他見到我之後覺得愛情回來了,因為我看上去就像是他的英語老師,只不過,我比英語老師更年輕,更漂亮。說著話的時候,他就開始撫摸我,他喘著粗氣,渾身發抖,就像是得了病。那時候我真的不曉得他要幹什麼,他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接著他慌慌張張地脫自己的衣服,他的兩隻手抖得厲害,不聽他的使喚,怎麼努力也脫不掉衣服。忽然他停下來了,他好像是尿了褲子,空氣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坐在地上,哭起來了。他看上去羞愧又傷悲,哭泣的樣子難看極了,滿臉都是他的眼淚和鼻涕。他哭了很久。後來他說:我知道,我要的愛情總是得不到。我本來覺得我就要得到你了,可是我知道,我得不到。他說的話我不明白。假如那天他脫掉自己的衣服,再脫掉我的衣服。他是鄉村里唯一一個讚美我的人,唯一一個親近我的人。我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手裡,可他為什麼說自己得不到?長大之後我才明白了。他就是得不到。他控制不了自己。我有毒,他要是那樣做,他害怕自己會死掉。人們說,語文老師有病,因為他會寫詩,他寫詩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懦弱;就跟大多數酗酒的人都是膽小鬼一樣。他其實給每一個他遇到的女人寫詩。他給校長的女兒寫的詩被貼到校門口,上面抹了一團屎。人人都把他看作是一個笑話。我喜歡他只是因為我覺得他和我一樣孤單。

  語文老師有一天死了。他把自己懸掛在房樑上。他得了胃癌,受不了病痛的折磨。他死去的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一把骨頭。人們議論說,他的死和我有關係。人們說,像我這樣的女人是有毒的,任何一個男人只要沾上我,就會得病。唉,人們就是這麼說的。他們這麼說之後,就會認為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你根本沒辦法和他們說清楚。到後來我也覺得我是有毒的,要不然,語文老師怎麼就會把自己吊死呢。我不能待在那個地方了。人們的眼睛能殺人,就像刀子一樣。我經常覺得,要是我一直留在那裡,呼吸就會出問題,好像連空氣都被他們瓜分乾淨了,最終我就會被憋死。你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但是你就是吸不到空氣。

  那時候我不過十幾歲,還算不上一個完整的女人。可是我已經覺得活著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從小我就有一種願望,我想著自己能夠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個誰也不認得我的地方,那樣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著了。我沒多少文化,但是我知道,世界比洛鎮要大得多,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比洛鎮這樣的地方有氣量。洛鎮太小氣了,小氣得連給我一口空氣都捨不得。我想到城市裡去,那裡有高樓,有汽車,有漂亮的衣服,有各種各樣的人,人們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每個人互相都不認識。我年輕、有力氣,願意干任何工作。我希望自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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