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2024-10-04 12:50:24
作者: 薛濤
一整天李小蟬沒有買賣做,挺無聊的,無數遍哼著徐懷玉的《我是女生》。
有人來找我買票,她坐在我旁邊,煩躁得像吃了天底下最辣的辣椒。外班的也來找我,專門買沒有手續費的電影票,那個細高男生的也來了。李小蟬直搓手,不停的說錢啊錢啊你就這麼飛了……
其實我也想兩元錢賣票,可是這幫影迷都知道票價了。我跟李小蟬說我也心疼飛走的錢啊。
下午放學時李小蟬跟我正式談了一件事:她要到我家應聘,做個職員。李小蟬說人家大企業哪有總經理和副總經理親自幹活的,像我這樣的繼承人,也是天天逗狗玩呢,連學校都不去的……
我被李小蟬說的挺沒面子的。
李小蟬來應聘提出的條件是免費看電影,工作是負責收票查票,要是還信任她,她也可以幫忙賣票。
我答應晚上找總經理推薦李小蟬。
「但是呢賣票這活,就不需要你了,你還想賺錢啊?」
李小蟬嘿嘿一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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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小蟬吃過晚飯就溜出來了。我家的銀幕剛掛出來,也有觀眾坐在下面聊天了。今晚不再演《地雷戰》了,我一進門就見木牌上面寫著:
今晚上映新片地道戰
原來,觀眾提意見了,要是再演《地雷戰》就退票。下午爸爸趕緊蹬車去電影公司找舅舅才搞到這個「新」片。
李小蟬不停的給我擠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是怕爸爸不同意在李小蟬面前丟面子,才遲遲不肯說聘用李小蟬的事情。爸爸專心鼓搗他的寶盒機器,我狠了狠心,說了,「爸爸,聘用一個職員吧。太不像正規的股份公司了。」
爸爸瞧瞧我,沒聽清我的話。他歷來對我說的話不在意。我就又說一遍,「聘用一個職員吧。我們不像個正規的股份公司。」
爸爸說:「我們可沒錢給別人開工資。」
我說:「人家只要白看電影就行。」
爸爸樂了,「那行啊!是誰?」
我指指正在朝我使鬼臉的李小蟬。
爸爸說:「這丫頭鬼著呢。讓我想想。」
遺憾的是,爸爸還沒有決定,李小蟬的媽媽就來找她了。
當時李小蟬提前在她的崗位上實習呢。她媽媽進門來,她也沒抬頭看,就說:「買票。地道戰。」
我趕緊提醒她,「喂,你媽媽。」李小蟬還是不抬頭,正痴迷她的工作,忘記媽媽是誰了,「不管誰,都得拿票才能進來。」
我趕緊走過去,推了李小蟬一下。李小蟬媽媽厲害,在全班是出名的,我們都特別同情李小蟬呢,不知這回李小蟬能不能活過去。
李小蟬見媽媽來了,咯咯笑著,「我寫完作業了……」
「寫完也得回家!再給你留一份。」
李小蟬媽媽臨走還瞪了我爸爸一眼,看得出她對我家的電影抱有敵意。爸爸特別尷尬,也沒什麼話說了,「地道戰,挺好看的。」
李小蟬媽媽沒搭話,但還是瞥了一下銀幕。她對這露天電影還是有興趣的,出門前忍不住回頭問爸爸,「幾點開演啊?」
李小蟬嘴快,「七點四十,新聞聯播之後!」
「我沒問你。你還挺明白!」
爸爸說:「是七點四十。兩元一張票。」
李小蟬媽媽拉上李小蟬走了。李小蟬的臉一直是漲紅的,遇見這麼厲害的媽媽真是不幸啊!
李小蟬乖乖被帶走的樣子十分可憐,像只惹事的小狗。真想給她幾張電影票,讓她去不知情的學校賺點手續費。
這天晚上,觀眾比昨天又多了一些。爸爸得意地跟他的觀眾們打著招呼,已經有些電影明星的做派了,他真把自己跟張藝謀混為一談了。他可能做好了給觀眾簽名的準備,我親眼看見他在上衣兜里插了一支鋼筆,不做簽名用還能幹什麼。媽媽工作比最初兩天認真了,白天就零星賣出了票。她像公共汽車售票員那樣工作,爸爸給她準備的也是那樣的票夾子,黑黑的可以挎在脖子上。有時候她還得答覆初來者的詢問,介紹當晚的新影片和即將放映的影片。媽媽可以去電影頻道當主持人了。
李小蟬媽媽還是忍不住來看電影了,李小蟬沒來。我問李小蟬呢,她在幹什麼。她告訴我李小蟬在寫她留的作業:十道數學題、一個作文。我明白,李小蟬今晚非累吐血不可。
想想,我是多麼幸福啊!
得慰問一下苦命的李小蟬。我給李小蟬打了電話,那時電影裡正傳來一陣熱鬧的槍聲。
我說:「你聽見了嗎?電影正熱鬧呢。」
李小蟬說:「你要是真同情我就別饞我了。」
我說:「你媽也太狠了,你看我媽,特別慈祥,像個老奶奶。」
李小蟬打個哈欠,突然告訴我說:「喂,有個重要情報,差點忘記告訴你……」但是只說一半就打住了。
我問:「什麼情報?說啊!」
「給點回報吧,絕對值錢的。」她從來不吃虧。
「行,免費電影三次。」
李小蟬考慮了兩秒鐘,告訴我,「今晚有幾個傢伙想逃票,跳牆進來。」
這個消息是李小蟬和媽媽回家的路上收集來的,當時那兩個男生走在前面,津津有味說著他們的計劃,全被李小蟬聽見了。我趕緊掛了電話,拿上手電筒出去。
電影剛開演,正是抓賊的好時機。
我家的院牆比我個子高,南面開門這一道有媽媽看著,他們不能打這裡的主意。他們一定是在東牆或者西牆下手了。我貓著腰蹲在西牆根兒,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一會兒,外面沒有動靜。我趕緊溜到東牆根兒。聽了一會兒,果然有了動靜。我的心咚咚跳起來,把大籮筐放在身邊。
牆外正說著話:
「你先跳,我後跳。」這個聲音有點戰抖,可能是太激動了。
「不是說好了你先跳的嗎?」
「臨時改改。假如你給逮住,我跳過去救你。」
「膽小鬼!我先跳就先跳,你最好別當逃兵。」
「我、我才不當逃兵,誰當逃兵誰是漢奸。」
聽見這樣的對話,我差點笑出來。
很快,我聽見用力爬牆的聲音,「幫幫我……」
哧哧——撲通……他滑下去兩次。這條好漢爬牆的技術不太高超。
這傢伙爬牆的大致位置很容易就確定了,我悄悄蹲在下面,就等他一落地把大籮筐戴到他頭上。這時,有人拍我一下,嚇得我差點停止心跳。仔細一看,是李小蟬。李小蟬小聲說:「我沒來晚吧?」李小蟬踢踢身旁的籮筐,「這個武器夠先進的!」
我拍拍胸口知道心還在跳,然後壓低聲音:「就來了……」話還沒說完,就聽撲通一聲,一個黑影落下來——目標到了!我和李小蟬抬起籮筐朝他罩上去。李小蟬配合得實在太完美了,不偏不斜,正中目標!目標一下子懵住了,都沒掙扎一下,老老實實呆在裡面。他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李小蟬說:「值兩張電影票吧?」
我趴在籮筐上面壓住俘虜,「值了。」
李小蟬說:「哈哈,有票啦!」
這時牆外面喊上了,「怎麼樣?看得清楚嗎,演到哪啦?」
籮筐裡面的俘虜這時反應過來了,大聲叫:「我完蛋了!快點幫我!」
「啊?我一個人不行。我得再找兩人幫忙……」牆外面再沒有他的消息了。實際上電影散場時他也沒來呢?他可能忘記這邊的事情了。
「漢奸!漢奸!」俘虜要把籮筐掙破了。
俘虜叫楊棵木,月牙灣小學的,是幾年幾班的他不告訴我們。做了俘虜口氣還挺橫,說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除了姓名不保密,再問別的都說不知道。
我不耐煩了,「你怎麼只會說不知道啊你?你能不能給我說兩個字的!四個字的也行!」
楊棵木不時的盯著院子裡的銀幕,「八路軍就這樣,三個字:不知道!」
我還想再審問一會,覺得挺好玩的,我的想法是下一步用點酷刑什麼的。楊棵木也沒急著要我們釋放他,眼睛只盯著電影看,對我們的審訊根本不重視。要是再問一會就把整個電影看完了,還是免費的。我決定放人。我先把這件事跟總經理請示了,順便給李小蟬要三張電影票做獎勵。爸爸對我的請示很滿意,抓逃票的事情也幹得漂亮,還說這樣做顯得很正規,痛快掏出三張票給我。李小蟬手快,直接揣到自己衣兜了,我根本沒摸著那三張票。
我把楊棵木推到門口,向我們的副總經理媽媽匯報,說這個楊棵木是跳牆進來的。
媽媽瞧瞧楊棵木,說:「以後買票進來吧,才一元錢。摔壞沒?」
媽媽這麼一說,楊棵木撇開嘴就哭了,不停用袖子檫眼淚。李小蟬說你哭什麼呀你,她自己也要跟著哭了。我也不知說點什麼才好,好像該勸勸他:錯了沒事,下次改掉就好了,回去寫份檢討就行了,哭什麼?這些話在嘴邊卻一句也沒說出來。
媽媽說:「別哭了。回家吧。」然後問我和李小蟬:「你倆打人家沒有?」
我和李小蟬都趕緊搖頭。
楊棵木哽咽著說:「還沒看完呢,我拿錢還不行嗎?」然後就掏錢,掏了兩次,掏出的都是泡泡糖。
媽媽瞧一眼爸爸,爸爸正在操作放映機。媽媽就說:「你就在這看完吧。票錢先欠著。」
媽媽其實就是不要錢的意思。楊棵木都哭了,媽媽這樣做我也贊同,不準備向公司舉報媽媽的失職。可是楊棵木偏偏認真,「明天也沒錢還你啊,我還是不看了。」
李小蟬拿出自己一張票塞給楊棵木,「拿著。我請你看。」
楊棵木笑了。他笑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牙很白,比李小蟬的白多了。
李小蟬請他看電影我不太高興,但是很快就不在意了。那天晚上我、李小蟬和楊棵木成了好朋友。後半場的電影我們根本就沒看。李小蟬怕媽媽發現,我們仨蹲在牆根底下,說了不少義氣的話,還有很多最近的計劃,比如,明天楊棵木請我和李小蟬去他們月牙灣小學,學校旁邊有一棵大槐樹,他在樹上藏了一個寶物,可以拿來給我倆玩玩;我們仨還打算在我家牆頭上面撒些玻璃碎片,防止再有人跳牆逃票。楊棵木說這個他也能辦好。他在學校花壇裡面藏了一塊玻璃,現在它有用途了,把它砸碎……我們恨不能明天整天都不上學,去做我們想做的大事。
其實我們最主要的計劃是下午放學捉「漢奸」。看了幾部老電影,我們都想真正體驗一下捉「漢奸」的滋味呢。這回,可以大幹一場了。
把楊棵木扔在牆裡的「漢奸」叫宋朝,是楊棵木在幼兒園時候的「同學」,現在跟楊棵木不在一個班。宋朝,這名字不像漢奸。
電影散場前,李小蟬趕在媽媽前面回家了,她還有作業沒寫完呢。我和楊棵木把李小蟬送到門口。楊棵木也要回家了。不知為什麼,分別時戀戀不捨的。楊棵木家住東街,他是跑著回去的。楊棵木的影子很快被幽深的胡同吞沒了,只剩下砰砰的腳步。
天上,月亮靜靜的掛著,水亮亮的,似乎要滴落下來。遠處,我家電影的對白和音樂傳過來,恍惚之間我竟然不知身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