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天窗 一

2024-10-04 12:48:51 作者: 薛濤

  單單與鳥蛋

  小煙出現以前,單單就指望有一天她能從天窗飛出去。但單單是一枚躺在鳥窩裡的鳥蛋,飛翔的夢被堅硬的蛋殼包裹著,這個蛋殼就是輪椅。

  單單用拇指和食指量過了,天窗的尺寸足夠她通過的。對於那個窗子,她不過是一片單薄的葉子。後來,小煙帶著她飛出去時果然非常順利。單單是個痩女孩。

  

  單單家的紅頂小樓是一座孤單的小樓,年紀比爺爺和奶奶還老,他們走了以後它歸爸爸媽媽和她。後來媽媽也走了,它就只屬於她和爸爸了。

  媽媽走了以後它一下子變大了,空蕩蕩的大。單單平時是不常出去的,也很長時間沒去芍藥居地鐵站了。前幾天單單發現一個秘密,是這樣的:地鐵站旁邊掛著一個特別大的GG牌。那是個奇怪的牌子,上面畫著一條通往林間的小路,不管單單站在哪個角度,路口都是朝向自己的。這是單單的獨家發現。單單想過,要是真的走進去,它一定是可以走通的。單單親眼看見一隻灰色的麻雀從路口飛進去,不見了。過了一會兒,卻飛出兩隻,多了一隻黑色的。黑雀可能被城市的聲響嚇壞了,直接飛向天空。灰雀跟上去,安慰她的新朋友去了。

  「去地鐵站看看。」單單對爸爸說。爸爸沒反對,就推著輪椅向芍藥居走去。爸爸知道女兒喜歡那裡的GG牌,卻不明白為什麼喜歡。那個牌子很普通啊,一個公益GG而已:建設森林家園。

  走出院子,身後傳來一聲鳥叫。單單回頭,卻沒有看見鳥,那個鳥窩安靜地掛在屋檐下面,鳥在樓脊的另一側呢。「不去啦,就等等鳥吧。」單單不想去地鐵站了,反正那條小路不會走失的,也不必擔心第二個人能發現它的秘密。

  借這個片刻,爸爸給女友打電話了。女友在桃花苑郵局工作。他一直想約她來看看這幢紅頂小樓,還有紅頂小樓里的女兒。他早就想娶她了,她卻一直猶豫,現在總算願意嫁給他了,卻又擔心單單的態度。女友的電話占線,爸爸馬上放棄了約她來的念頭。單單還不能接受媽媽以外的女人,這是一定的。

  ……這就是單單的生活,一枚草窩裡的鳥蛋。秋天來了,陽光灑在窗外的草坪上,草坪一天天枯黃了,單單就想那是陽光烤的吧;一轉眼春天來了,陽光灑在草坪上,草坪卻一天比一天綠了起來……單單的心放了下來;不久,來了兩隻蝴蝶,在草坪上舞上舞下。單單又不安心了:它們的雙翅又薄又輕,陽光把它們曬成兩團火焰怎麼辦?整整一天過去,兩隻蝴蝶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什麼事也沒發生。

  夥伴們

  壁虎比小煙早來一步。

  壁虎出現時,單單嚇得全身發抖。單單擔心這個鬼東西會為難她。他渾身沒毛,很像外星來的傢伙。他要是順著輪椅的架子爬上來,她只有捂著臉慘叫了,沒有別的可做。

  壁虎沒有為難單單。他也注意到單單了。他抬頭盯了單單一眼,伸出前爪撓了撓臉。他的臉有點癢,早上起來還沒洗臉呢。壁虎撓臉的動作把單單逗樂了。單單一笑,便輪到壁虎緊張了。他哧溜朝牆角跑去,一轉眼不見了。第一次,壁虎在單單的視線里只存在了這麼幾秒鐘。就這樣,單單多了一個不好看的夥伴,他住在一個潮濕的角落裡,時常經過單單的臥室去別的地方辦事。也從未邀請單單去他家做客。壁虎那邊想,我的小地方容不下那個貴客的。單單這邊想,的確如此啊。

  後來的某一天,壁虎從單單的生活中消失了,他也沒跟單單打招呼。單單想起他時,只剩下他那副謹慎敏感的樣子。

  紅頂小樓里一直是寂靜的。小蜘蛛攀著細絲從天而降、蚊子從這窗飛到那窗、棉布娃的笑、壁虎的奔跑……都沒有聲息的。有一天,單單決定開口說話,跟她的夥伴們說話。單單一開口說話,卻成了一個嘮叨的女孩。這個健談的小女孩在輪椅上不能有大動作,她不動聲色地問夥伴們的身世和來歷。

  他們都有各自的故事,但都沉默著。說了也聽不懂嘛!這是明擺著的道理。

  比如那把老胳膊老腿的老木椅,從前是一棵樹,來自北方一片森林。他和無數同伴站在一道山嶺上,像標本一樣靜立。輕易不說什麼,有風經過的時候,彼此相連的夥伴才抖動枝葉相互摩挲,把一些話傳向夥伴。相互不挨著的想通話便需要使者了——在林子裡散步,不是可以看見鳥嗎?本來在一根細枝上蹲著,好好的,也沒有誰去招惹他,蹲著蹲著便飛走了,飛到別的枝上去了。莫名其妙吧?其實,這隻鳥多半是給這樹與那樹傳遞問候呢!

  有一天伐木者來了,他們從森林的邊緣干起。老木椅戰戰兢兢地等待他們向自己推進。

  這一天果然來到了,他被一副電鋸割斷,葉子震落下來,紛紛落在身邊夥伴的身上。他被加工成了木板。他趕緊關閉所有知覺,不聲不響,親眼看著自己被拼成一把椅子。從一根筆直的樹,變成這麼一個駝背的古怪東西,他鬱悶了很長時間。後來(其實是許多年前)單單的爺爺把他買進了這座紅頂小樓,成了一件家具……又過了很久,單單出生了……

  老木椅平時蹲在房子東南一角,好些年沒人坐他了。有一年半時間,他上面放了一摞書。後來那摞書去了別處,那摞書悻悻地嘟囔著,總算離開這鬼地方了。老木椅其實戀戀不捨的。那段時間,他與那摞書之間互相解悶,老木椅時常不屑一顧地問一難道一本書的價值非要用厚度體現嗎?這句話老木椅重複了無數遍。沉甸甸的傢伙走了,數不清的灰塵接二連三地光顧這裡,讓老木椅覺得自己還有點用途。

  老木椅的經歷他自己一清二楚,單單無法知道。老木椅最痛苦的事情是從一天晚上開始的。他的某個部位生了蛀蟲,這小傢伙的尖牙在那地方蛀了個洞。更過分的是,這小傢伙打算在這裡修建新居。

  老木椅徹夜難眠,就因為小傢伙弄癢他了。老木椅並不知道,生了蛀蟲,有比癢還麻煩的事情。

  天窗·小傘兵

  發現天窗,是小蜘蛛幫忙。

  假如生了一對翅膀,小蜘蛛能當天使吧。這個假設成立了一他攀著一根細絲從天而降。細絲通常是看不見的,只見他什麼都不藉助就落下來,像一個莽撞的傘兵,離艙時忘了背上降落傘。

  小蜘蛛在天窗上結網來著,不小心從天窗上掉下來的,幸虧有安全帶。安全帶飛速地從肚子裡抽出來,弄得肚皮很癢很癢。小蜘蛛緊張地下降,幾秒鐘後終於停下來。

  小蜘蛛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驚奇的眼睛,眼睛絕對的夠大。而這雙大眼睛看見的是一個不帶傘的小傘兵,單單和小蜘蛛就認識了。

  這是一些好玩事情的開端。

  單單和小蜘蛛認識的時候互相沒打招呼。兩人都呆了,人一呆就忘記禮貌了。有點趟她的是小蜘蛛,他貿然闖入這個陌生的房間十分不適應。還有,他面前這雙眼睛大得有點誇張。小蜘蛛馬上做出一個決定:回去。然後憋了一口氣,攀住細絲飛快地往回爬。他爬得太用力了,輕飄的身子在半空中悠蕩起來。單單怕鼻尖碰著小傘兵,往後閃了閃,目光卻追隨他向上移去。

  小傘兵回到天窗前就消失了。他畢竟太小了,空氣輕易就吞沒了他的小身子。

  小傘兵不見了,天窗出現了。看見天窗,單單的身子不由得往上挺了一下。假如她的雙腿有知覺她一定要跳起來的。

  天窗平時是不開的,這麼多年他只開過一次。那時,爸爸還是個小孩子,單單還沒有出生,爸爸玩火柴,不小心點燃了被子。火勢不大,奶奶用一盆水撲滅了,但煙遲遲不散,爸爸仰著一張黑臉看著奶奶,不知該怎麼辦,爸爸正經歷一個比天大的災難。奶奶把爺爺喊回來,請他爬上天窗,打開它,煙從那個小窗口飄出去。爸爸也是第一次發現頭頂有個天窗,他的功能是把煙放出去,此外他還能幹什麼,爸爸就不知道了。

  媽媽

  單單再一次開口說話,她對所有的夥伴說:「我有個發現!」可是所有的夥伴都沒把單單的發現當回事。老木椅是紅頂小樓里的老居民了,他跟這天窗有幾十年的交情了。棉布娃呢,只要她躺在床上,對面就是這個天窗。

  單單還不知道應該管那個四個角的「小房子」叫什麼。爸爸告訴女兒,這個東西叫天窗,用來通氣透光的,許多年前打開過一回,用它排掉房間裡的煙……爸爸一邊做晚飯,一邊講了他小時候〒的那件光彩事情。講著講著話題與天窗越來越遠,可單單那時只對天窗有興趣。

  熄燈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整個紅頂小樓都淹沒在黑夜裡。天窗收集了許多遙遠的星光,就像一盞燈散發著溫和的光芒。它的光芒是均勻散開的,均勻散開的光芒不刺眼,照在臉上能想起媽媽溫和的撫摩。

  單單出神地望著如燈的天窗。

  天窗是有變化的。有一會兒,它是一扇屏幕,在上面是空礦深遠的藍色星空。藍色星空也是流動的,不久,成了一條起伏不定、草木茂盛的山谷……單單著迷了,小心地喘息著,怕多餘的聲音嚇壞樓頂那個膽小的放映員。某個地方坐著一個放映員,瘦瘦的,是個男孩,不太乾淨,不乾淨吧卻也不討厭。單單就這樣在心裡認定了這樣的事實。

  另一個景象讓單單完全屏住了呼吸一媽媽在屏幕上出現了!

  媽媽的樣子有點模糊,憂心忡忡地想跟單單說什麼。可是屏幕就定在這裡,不肯讓媽媽動一下,媽媽的話最終也沒有說出來。單單想起來了,這是媽媽臨走時的表情啊!媽媽究竟想跟自己說什麼呢?這期間單單已經設想了一千句話,可是沒有得到媽媽本人的確認啊。

  眼淚悄悄地流下來。眼淚流經的地方痒痒的,單單都不敢用手撓一下。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可能打斷屏幕上的畫面啊。

  單單流淚,棉布娃看得一清二楚。她不明白身邊的女孩為什麼又流淚。棉布娃告訴老木椅,單單又不高興了。本來,今天她發現了天窗,挺高興的。現在究竟為什麼呢?棉布娃想跟大家議論一下。

  老木椅的話有點道理:「我們冷落她了。」棉布娃說:「那可怎麼辦啊,我現在對她好點吧。現在對她好點不算晚吧?」

  棉布娃這樣打算著,一邊向單單身邊靠了靠,想挨她近些。她努力了卻沒辦到,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天窗,心裡不停地想著:對她好點,對她好點吧我這個無情的小東西!

  「媽媽」是單單眨眼的瞬間消失的。眼睛太累了,忍不住了。單單特別後悔眨了眼睛。

  仍舊是原來的天窗,一盞不太明亮的溫和的燈。不,只是相當於一盞燈,它不過是一扇普通的天窗。

  「媽媽,您還是走了……」單單側過臉去,眼淚滲在枕巾裡面。

  棉布娃對老木椅說:「假如我是她媽媽多好啊!」老木椅說話就是不客氣:「你太小啦!她肯定嫌你小。你太不切實際了。」

  棉布娃輕輕嘆了口氣。她不明白,太小怎麼就不能當媽媽,難道媽媽一定要比女兒大?

  老木椅說:「嘆氣有什麼用。你一個小孩子,別像我們大人,動不動就嘆氣!」

  棉布娃不想再跟老木椅對話了。這個老頭子有時候喜歡教訓人。反正,自己已經決定給單單當媽媽了。老木椅又不是爸爸,他頂多是一個鄰居,自己家的事用不著他同意。

  空白的天窗

  天窗上的景象沒再出現。

  單單試過無數次,每次都特別虔誠。她小心翼翼,並努力培養那天的心境,可是一次次都失敗了。天窗就是天窗,連那個冒冒失失的小傘兵也沒再來過。是不是小傘兵不肯再來的緣故呢?是小傘兵先出現,然後才是媽媽,小傘兵不出現媽媽就不肯出現嗎?就是這麼回事。單單便期盼小傘兵再次從天而降。可愛的小傘兵,快來吧,把媽媽帶來……單單愛上了那隻小蜘蛛。

  夜裡盯住天窗看,白天打瞌睡。窗外,一群孩子由老師領著,坐在草坪上玩丟手帕的遊戲。單單知道,那是芍藥居學前班的孩子們。幾個月前,爸爸把單單送到那裡。那是一個童話城堡一樣的院子,孩子們在那裡為正式上學做準備。爸爸推著單單穿過城堡,還有「衛兵」跟她打招呼呢,單單一下就喜歡上了那地方。三天後單單卻不肯去了,老師也表示為難。三天裡,單單坐在輪椅里一句話也不肯說。原因非常簡單,單單發現了自己與其他孩子的不同,他們跑來跑去的,而她只有傻坐在角落的份兒。結果是單單遠離了其他夥伴,其他夥伴也遠離了單單,就像互相不太喜歡似的。既然彼此不喜歡最好不在一起,單單主動選擇了走開。一個人走開總比更多人走開方便些嘛。

  爸爸知道單單的堅決,沒有勉強女兒。第四天單單又回到了小樓。

  單單失眠,爸爸也失眠。

  單單把爸爸喊到自己的房間。今天晚上她想跟爸爸談談。單單說:「媽媽要是知道會怎麼樣呢?我都八歲了,還沒去學前班呢,我著急了。」

  爸爸說:「爸爸要讓你自己走著去上學。你能站起來。」單單嘆了口氣:「那天我看見媽媽了,她在那裡。」單單指了指天窗。

  爸爸心裡痛了一下:「我也夢見過她。」

  「不是做夢,她真的來過。」單單剛要把那件事的來龍去脈說給爸爸聽,可是爸爸不想聽了。沒辦法,爸爸是個固執的男人,對固執的男人,也不能太較真兒。不說也罷,這個天窗不過是一個單調的洞,像從前一樣。單單都不願意再看到它了。

  本來多好的一件事啊封閉的紅頂小樓上,突然發現頭頂多了一盞燈,照亮了房間;它還是一個屏幕,放映了新鮮的東西,有最想念的人……好好的,都要指望它生活了,它偏偏又告訴你那些都是假的、虛幻的。

  單單輕易不肯再抬頭了。她儘量避免這個動作。這樣,老木椅啦,桌子啦,棉布娃啦又回到她的視野里。

  老木椅說:「歡迎你回來,年輕人。記住,天上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實實在在的。」

  棉布娃問:「天上都有什麼事情?」棉布娃反倒對天上的事情十分有興趣。

  老木椅不耐煩地告訴這個孩子:「天上的事情多了,讓我從哪說起?說雲彩嗎,他飄來飄去的,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有時候是一匹馬,老老實實待在那兒,過一會兒成了一隻鳥,飛了。哎,天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您就是見多識廣,我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呢?」「不知道正常,你原來不是在商店裡嗎?我呢,從一片大森林裡來的,非常大的地方。這就是我與你的區別。」

  棉布娃不說話了,又有點想念商店裡的夥伴們了。不知他們還在不在了,是不是都被人買走了。與他們分開很長時間了。

  老木椅也沒有了說話的興趣,原因是他的身體又開始發癢。那個蛀蟲又開始工作了。他已經把老木椅的腿蛀了一個不大的洞,他的目標是把這裡搞得寬敞些,在這裡住下來。他一邊艱難地前進,一邊用後腿把木屑推出去。雪白的木屑從老木椅的腿上飄落下來,撒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老木椅不知道他的身體正在下雪,只是覺得癢極了。更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變成別人的別墅。他知道很多事情,卻忽略了這件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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