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2:44:27 作者: 映川

  太陽剛把樹葉上的露水舔干,薛紅陽乘坐的夜班車到達浦南縣。

  吸一口久違的地氣,薛紅陽神清氣爽。她驚異地發現家鄉原來如此小,只是一塊臥於群山之間的平地,沒有高大的樓房,寬闊的街道,甚至沒有紅綠燈。街上走動的人不緊不忙,車子不多,但總和人流糾纏不清。

  薛紅陽下車剛走兩步,一位提著竹籃的大媽上前來,用地道的本地話問,來個茶葉蛋咯,早上剛渣的,還有香糯粑粑——

  薛紅陽鼻頭酸了,掏了錢,手裡捏著溫熱的雞蛋和香糯粑粑坐在街邊的石凳上吃起來。家鄉飲食獨有的風味把薛紅陽失落多年的味覺喚回了,既舒坦又溫馨。她想,她和莊禾的心腸是多麼硬,不然絕下不了狠心離開她們的生養之地十年不歸,甚至要老死不相往來。

  

  吃完早點,薛紅陽在街上轉了轉,招手叫了一輛三輪。三輪車是小縣城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除了發動機聲音大這個缺點外,算得物美價廉。

  家不是薛紅陽的第一站,她對三輪司機說,搭我到三公里。

  三輪車司機說,哪個三公里?沒聽說過。

  薛紅陽說,你沿東河的方向走,我給你指路。

  三輪車突突突沿著公路前進,一路風景依舊,樹濃密,山翠青,空氣中是一股青草的味道。薛紅陽在心裡默算三公里的距離,一點點近了,果然,遠遠一塊灰撲撲的路碑,字跡已經模糊。石碑如一位歷盡風雨依然守誓言的老友,拖著百病殘軀迎接薛紅陽。

  薛紅陽叫停車。三輪車司機說,你是想到東河度假村吧?

  薛紅陽說,這附近有度假村?

  是啊,度假村的大門在前面一百多米的地方,這一帶全歸東河度假村管了,你看,路邊有鐵絲網攔著,只能從大門進去。

  薛紅陽順著司機的指向,果然看到樹林子裡已經圍起一道鐵絲網。

  司機說,我帶你進去,多加一塊錢就可以了。司機眼裡充滿盼望。

  薛紅陽說,不用了,我自己走著去。

  司機還沒來得及失望,就發現薛紅陽塞給他的錢多了一塊。謝謝,謝謝,祝您玩得愉快。司機開心地大聲說。

  薛紅陽按照司機說的往前走,走幾分鐘,看到一座修得高大俗氣的大門,上面用紅漆寫著「東河度假村」幾個字。

  守門的人是個半百老頭,正要弄炭火,看見薛紅陽靦腆地笑著說,天氣冷,烤烤火。

  薛紅陽問,這度假村是什麼時候建起來的?

  守門的人說,有三年了。

  薛紅陽瞅瞅門內,靜悄悄的,沒看到一個人影,問,你們度假村有什麼活動?

  守門人說,釣魚,划船,燒烤,還可以住宿。

  薛紅陽說,沒看見什麼人呀?

  守門人說,這段時間天氣冷是淡季,今天也不是周末,大家上班呢。夏天的時候人太多了,好多人從老遠地方自己開車來的,門票都不夠賣。

  薛紅陽說,要買門票嗎?

  守門的說,五塊錢一張。

  薛紅陽掏錢買了門票。守門人說,進去後,向右走是燒烤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地,左邊是相思島,可以租船到島上去,島上風景很好,在上面釣魚也不錯的。

  薛紅陽說,哦,我想釣魚。

  守門人說,想釣魚的話,在我這裡租魚竿,送魚餌,釣上來的魚按照重量算錢,一斤四塊五。還有,如果是到相思島上釣魚得坐船過去,船票是五塊錢一個人。

  薛紅陽付了錢,提著一條魚竿和一盒魚餌往裡走。

  守門人說,你先走一步,我收拾一下馬上去幫你搖船。

  薛紅陽心想這度假村夠省的,一個人要做這麼多事情。

  度假村里修了石板路,路兩旁種著竹子,有幾棵已經枯死。一間掛著飲食店招牌的房子門關著,門板霉爛,招牌歪歪斜斜,看來好久不開張了。一兩排木房錯落在樹林裡,木頭髮黑,房頂上厚厚一層枯枝敗葉,估計也是許久沒人入住了。看來東河度假村基本沒什麼生意,不然也不會所有的事情只由一個老頭打理。

  薛紅陽加快步子穿過樹林向左拐,十來分鐘後,眼前一片開闊,她輕輕嘆息,風景舊曾諳。河灣優雅平靜漾著細紋,岸邊水草紅如丹霞,島上飛鳥啾啾鳴。惟一的不同是島和河岸的連接被全部切斷了,有一段幾十米的水路,難怪守門人說要划船過去。薛紅陽想一定是度假村為了租船的生意,把陸路給斷了。

  守門人趕過來,手上拿著一枝漿,他解開系在岸邊的一隻小木船,示意薛紅陽坐上去。薛紅陽跳上船坐下,守門人劃著名槳,嘩嘩的水聲,岸在身後,島在前頭。

  不一會,船頭輕輕撞到島邊的石頭上。守門人說,到了,你大概要在島上呆多久,說個時間,到時我過來接你。

  薛紅陽說,我要等個人,天快黑的時候你再來接我吧。

  守門人說,還有人要來,好咯。

  薛紅陽跳上岸,守門人把船往回劃。

  島上露出一角紅色的飛檐。薛紅陽估量了一下方位,斷定那是原先小木棚子的所在。走近了,猜得沒錯,基本上是在原來的位置蓋了一間涼亭,涼亭的柱子刷暗紅的漆,高大的榕樹遮掩半邊亭子,像一個忠實的老僕人撐著傘。薛紅陽懷念這棵榕樹,它在河邊又站了十二年,它站在哪裡,只看不說。

  亭子邊上,有一個瘦小的垂釣背影。

  薛紅陽暗暗嘆道,莊禾,你還是先到了。她走過去坐到莊禾身邊問,釣到了嗎?

  莊禾說,沒有,魚不知道都跑哪去了。

  薛紅陽說,我說不出這島有什麼變化,感覺有的地方不同,又說不上來。

  莊禾說,五年前發過一次大水,這一帶全被淹了,包括我們現在坐著的地方。十來天水才退去,樹木慢慢活回來,但連接島和河岸的路被衝掉了,所以,整個地勢低了,而且現在要坐船才能上島。

  薛經陽說,我還以為是度假村為了賺錢故意把路給截斷的——薛紅陽停下話,她的注意力被草叢中一雙皮鞋吸引過去,那皮鞋尖尖的頭,已經沒什麼光澤。是蔣進發的。薛紅陽的心哆嗦一下,她本是為這事而來的。

  薛紅陽說,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

  莊禾說,我沒有改變主意。

  薛紅陽喊起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不讓我把這個人情還給你。我等了十二年,你為什麼就不給我這個機會,你到底想要我怎樣……薛紅陽用手敲打自己的頭,撕扯頭髮,發了瘋地喊。

  莊禾扔下釣竿,摟住薛紅陽,紅陽,別這樣對自己,你已經還了,用你這十來年的生活還了。我知道,你和我一樣,我們的心裡一直沒有平安,今天我們能再回到這裡就要做一個了斷,懼怕和掛慮從什麼地方開始,就讓它在什麼地方結束,我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

  薛紅陽一臉是淚,真的能了結嗎?

  莊禾替她抹去臉上的淚說,當然,一定能,只要我們願意。

  嘩嘩一片水聲,蔣進發從島邊的樹叢里鑽出來,嚷嚷著,莊禾,我怎麼撈了半天也不撈不到一塊?

  薛紅陽回頭看到蔣進發褲腿挽得高高地站在水邊,她錯愕地睜大眼睛。

  看見薛紅陽,蔣進發也呆住了,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薛醫生,你好。說完馬上又鑽進草叢裡去了。

  薛紅陽指著蔣進發的背影說,我還以為他已經——為什麼他見我要躲?

  莊禾說,我跟他說住院和動手術的錢本來是你幫掏的,後來你讓我們自己掏。他一聽說要自己掏錢,趕緊跟我跑了。逃了住院費的人怎麼好意思見你呀?

  薛紅陽笑了說,這麼冷的天他到河裡去幹什麼?

  莊禾說,撈銀元。我告訴他很多人在這裡撈到銀元,是發洪水的時候從上游衝下來的。

  薛紅陽捂著嘴巴說,你真能編故事。

  莊禾拉著薛紅陽的手說,我們下去游一游。

  薛紅陽說,不行,不行,現在天氣這麼冷,再說了我們又沒有帶泳衣。

  莊禾說,用什麼泳衣呀,沒事,跟我來。莊禾用力拉扯薛紅陽的手,衝下亭邊的小斜坡,兩人晃晃蕩盪落入水中。

  薛紅陽殺豬般地喊起來,媽呀,冷死我了。

  莊禾笑著說,再往裡一點。兩人拉著手又往水中央走了一段。水漸漸沒過她們的頭頂。兩人在水裡睜開眼睛,互相看著對方。剛要說話,嘴裡咕咕冒出氣泡。

  在一口氣用完的時候,兩人一起衝出水面,莊禾用手抹開薛紅陽濕乎乎的頭髮說,再來一次。兩人深吸一口氣,再次潛入水中。

  浮起來後,莊禾說,你看到了,水裡很乾淨,什麼也沒有,我們不用隱藏什麼,也不需要害怕什麼。

  薛紅陽說,對,水裡很乾淨,水裡什麼也沒有。說著她又緩緩沉入水中,把自己完完全全浸在水裡,多年沉積在心底的一個死結,緩緩化開,離開她的身體。她輕盈了,純淨了,如一片樹葉浮出水面。

  莊禾說,我們游回對岸去吧,不用等那個老頭來接了。

  薛紅陽說,好啊。

  兩人肩並肩游到對岸。

  薛紅陽回頭看著島上說,那人怎麼辦?

  莊禾說,不想要的東西統統留在三公里,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見這個男人。

  薛紅說,我知道你有本事躲起來讓誰都找不到,以後我到哪去找你呢,我們不會不見面了吧?

  莊禾說,放心,等你結婚有了孩子我會來看你的,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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