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朋友 1
2024-10-04 12:44:29
作者: 映川
這是個無法令人愉悅的星期六上午。
一個同學的追悼會將皮樂山和許多許久未見的大學同學聚到一塊。大家穿深色衣服,表情凝重,對著死者的遺像默哀。那個相片上的人是多麼年富力強躊躇滿志呀,所有看著他的人都會這麼想,他的同學們更會這麼想,他們是同齡人,都剛四十出頭,人生才走了一半,事業漸入佳期,兒女尚未獨立,這樣的離去如何甘心?
照片上的人叫高智,是皮樂山大學同學當中第一個離世的。皮樂山一直不敢正視那張圍著黑綢邊的遺像,它讓他後背發涼,讓他覺得人生無常,讓他覺得百無聊賴。
高智死得有點不明不白,皮樂山聽得來的傳言是該同學風流成性,借車與女友之一駕車出遊,路遇驟雨,車子打滑衝下山溝,高智當場斃命,女友只蹭破點皮爬出車廂,不到兩分鐘車子炸了,高智燒成一節炭。不過該女友事後不承認與高智有任何特殊關係,說只是搭個便車而已,但這也改變不了她讓丈夫打進醫院的命運。
皮樂山特別關注未亡人的表現,女人頭髮紛亂、眼神冷漠,皮樂山以為她一定不會哭,可哀樂響起的時候她還是哭了,把站在一旁的女兒拽到懷裡,揉來搓去,女兒的身子成了她的抹淚布。皮樂山鼻子一陣發酸。
皮樂山和高智的關係算一般,除了跟家屬說句節哀順便再也無話可說。追悼會結束,離開那個壓抑人的空間,走在藍天下,皮樂山的腦袋沒有那麼沉了,同學們的面孔也放鬆了,拍拍肩膀互相問起近況,沒有聯繫方式的忙著在手機上記錄號碼。一貫和皮樂山走得較近的楊信和梁東順一左一右上來勾住皮樂山的肩膀說,「走,一醉解千愁。」「還沒到中午喝什麼酒?」皮樂山把兩人的手甩掉說。「包你喝到晚上,反正周末不用上班,」梁東順說。「誰知道明天還有沒有得喝,趕緊吧!」楊信說。
三人當中數皮樂山混得好,平時喝酒買單的事也落到他頭上。皮樂山不計較這點小錢,主要是不想在這上頭花費時間,同學之間有什麼可聊的?除了回憶以前讀書時候的一些破事,就是罵罵各自單位的領導同事發發牢騷。皮樂山在建委的要害部門工作,平時多與房地產商們應酬,習慣了被人捧著贊著,只要他願意還有豐厚的油水送上,像眼下這樣的同學聚會他是越來越不耐煩,但也做不到黑面狠拒,在梁東順和楊信的拉扯下還是進了一家酒樓。
梁東順與楊信對高智的死表現出異常深切的兔死狐悲感,發了一通人到中年的悲觀論。皮樂山本來是有點沉重,但沒有他們那麼強烈,可在他們的感染下也漸漸鬱悶得很了。三人滅了差不多兩斤白酒,各人的腦袋和舌頭都大了。梁東順和楊信爭著說話,當老師的梁東順口頭表達有功力,可當警察的楊信身體條件較好,楊信把梁東順的頭摁到上湯百花菜的盤子裡,偏頭對皮樂山說,「我絕不會像高智那樣,死得窩囊,輕於鴻毛!老婆沒照顧好,情人也拖累了,現在還讓老婆幫他賠車錢,那輛借來的車聽說要四十多萬,他也真騷情,放著家裡的別克不開,借車泡妞!」
梁東順拼命把腦袋抬起來,菜汁把他的臉染成淡綠色,他舔了舔嘴唇上的汁水說,「高智的老婆聽說他以前買過股票,家裡翻不出股權證,到單位上撬他抽屜尋看,股權證沒發現,倒發現了一堆情書和不雅照片,當場氣得暈倒。」
楊信手上用力,梁東順的腦袋再次回到盤裡。梁東順不願意了,手撓腳踢,楊信呦叫鬆了手。「可憐呀,死了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可悲啊,死了一個朋友也沒有」,梁東順一邊說一邊好脾氣地拿衣袖當面紙擦臉。
楊信摟過皮樂山,拍拍梁東順的肩膀,「這點我要比高智強,我有你們兩個好兄弟,今天我就把身後事托給你們,以防不測。」皮樂山遞過一杯茶,「快嗽嗽口,嘴臭。」
「我沒醉,絕對清醒,十二分的清醒。哥們聽著,我有一本存摺,夾在我書櫃的一本書里,書名是《七俠五義》,記住是《七俠五義》,我老婆打死也不會翻這本書,存摺的密碼是我手機號碼後四位數字。你們猜存摺上有多少錢?嘻嘻,你們別小瞧我,數目不小,起碼夠我女兒買輛車子做嫁妝了。想知道我一個小警察那來這麼多錢吧?嘻嘻,我以前抓過一個販古董的,私下把他放了,拿了他一件東西,想不到那東西還值幾個錢,運氣!這筆錢千萬不能讓我老婆知道,我被貶以後,她就開始給老子戴綠帽子了,XXX,可惜老子到現在還找不出那人來,XXX,找出來老子非給這兩個狗男女就地正法。老子如果閉眼這爛貨一定飛得比雞還快,女兒是指望不上她了,XXX,老子的錢她也別想沾手。你們一定要替我照看好女兒,等她大學畢業以後再告訴她存摺的事……」楊信滔滔不絕喜怒無常的情狀分明已經醉意十足腦子失控。
梁東順臉紅脖子粗地指著楊信說,「好小子,前幾年你科長職務被擼我還挺同情你的,現在看來是罪有應得呀。不過,你放一百個心,你託付的事我們肯定義不容辭,誰讓我們是你的好朋友呢!前段時間我還給學生出過這樣一個題目:當你生命垂危的時候,你要把你的所有財產託付給朋友,讓他交給你的家人並好好照顧他們,託付之事沒有第三個證人,請問你有多少個這樣朋友?楊信啊,你有我和皮樂山這兩個朋友是你的福氣,很多人根本連一個找不出來。」
楊信點點頭說,「說得好,我是有福之人,來,我們再喝一杯。」梁東順手蓋住杯子說,「今天我也有事拜託二位,說完再喝。你們知道我沒有孩子,老婆不是不願生,是生不出來。我三代單傳怎麼可能沒有孩子呢?不瞞你們說,前兩年我到外地進修,偷偷跑回老家「修」了一個。梁東順得意而幸福地笑著。女人是我媽幫張羅的,長什麼樣我沒印象,她主要是為錢,孩子生下來就走了。那孩子太可愛了,白白胖胖和我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現在我父母帶著孩子,跟外人說是河邊撿回來的棄嬰。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孩子,我老婆人老實,可丈母娘和小舅子都不是省油的燈,他們一直跟我們住在一塊,可看不得我往家裡捎點東西,我如果出什麼事,他們立馬鳩占鵲巢。我沒有什麼積蓄,值錢的就住的那套房子,如果將來真有什麼,你們一定要為我兒子主持公道,不能讓他沒名沒份地和我父母在小縣城住一輩子……」
楊信和皮樂山嘴巴一致張成O形。楊信把頭左右晃了好幾個來回,終於手在大腿清脆一拍,狂笑幾聲,「梁東順啊梁東順,你們學校可真關照你,讓你到外地進修是給你機會去造人呵。梁東順啊梁東順,平時看你膽子比螞蟻大不了多少,可你干出來的事沒幾個人敢想呵。哎呀,我總算知道深刻領悟什麼是『咬人的狗不叫』了,你這王八蛋這輩子總算也幹了件大事了,兄弟給你敬禮!」楊信起身敬了個禮。
皮樂山沒發評論,漫不經心地按照梁東順先前出的題目,在心裡把自己可以託付的人想了一遍,再想了一遍,儘管被酒精麻痹的腦袋轉得慢,他最終還是得出結論:自己沒有這樣的朋友,一個也沒有。這個結論把他自己嚇了一跳,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油汗,偷偷打量楊信和梁東順,確定他們都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出這個結論,稍稍放了心。在楊信和梁東順的立場,他是他們的好朋友,但他對他們的誠信和義氣從來不抱太多信心。楊信貪杯,前些年在嚴格警紀的風口浪尖上酒後駕警車撞紅燈,讓出巡的公安廳長抓了個現場,全廳上下通報成為批評的典型,科長職務免了還背了一個處分,這輩子註定是個不得志的小警察了。梁東順以前在大學裡學習一塌糊塗,每次考試都靠請吃飯讓人幫忙過關,想不到畢業竟然做了一名老師,不知道會不會誤人子弟,現在還弄出個私生子來,比舊社會還舊社會。這樣的兩個人,他怎麼會傾心託付之?喝喝酒,吹吹牛不過得去。
楊信和梁東順發表完演講,將注意力轉向皮樂山,他們目光灼灼等待皮樂山也說出掏心掏肺的話,然後將千斤重擔壓到他們肩上。皮樂山拿起面紙把臉上的汗擦乾,嘴上的油抹去,手理理頭髮,預示著他下面的發言將是很莊重很嚴肅的,楊信和梁東順已經提前興奮了。皮樂山不緊不忙兩隻手各操起一支筷條,叮叮咚咚敲碗邊上,嘴裡叨叨,「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梁東順說,「停,停,停,別敲了,碗快崩口了,你想勸我和楊信出家呀?」「不敢勸你們,我自己看得開,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兒孫自有兒孫富,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全由隨他們去吧」,皮樂山說。
楊信說,「你事事如意,混得比我們好,當然沒有煩心的事了。」梁東順打了一個臭氣衝天的嗝,「我們占皮樂山的便宜了,你沒事麻煩我們,我們可有事麻煩你,總是占你的便宜,不好意思,來大家把杯里的酒都幹了,幹了,一滴不許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