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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一座和尚山

2024-10-04 12:43:56 作者: 映川

  我和謝遠躺在城郊公園的綠地上。這一處的草地由於陽光水分充足,要比別處綠,比別處軟。草順著坡勢向上長,用手往下一捋,草莖向後翻翻又恢復原狀,毛茸茸的和小狗毛一樣。外地的遊客絡繹不斷地沿著山腳的青石板路向山頂的青山塔攀沿。謝遠眯起眼睛看了半晌,趴到我的身邊說,這種地方遊客都這麼多,現在大家的生活水平真是提高了。我們也計劃到哪個地方旅遊一趟吧?

  我一向安於現狀,不願四處奔波,覺得旅遊就是花錢買罪受。我最遠的戶外活動也就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公園的草地上。前不久一處旅遊景點發生纜車墜入山谷的惡性事故,電視上播出血跡斑斑的出事地點,我看了連飯都吃不下。一個人誰知道前面會有什麼事在等著呢?所以我寧願一動不動,如果有可能我還願意像一隻烏龜一樣躲在殼裡過上一輩子。謝遠對我的淡漠感到不可理解,他說現在的人巴不得滿世界地跑,而我整天呆在房子裡,皮膚白得像白化病人,脾氣捂得怪裡怪氣的。謝遠怎麼說我都無所謂,可他最後說了一句話,讓我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他的提議。

  他說,我覺得只有經歷一次旅遊的戀愛才是真正的戀愛。

  我說,如果你這麼認為我們還真得找個地方走走,你說去哪?

  謝遠說,由著你,你說去哪我們就去哪。

  我把身體翻轉來,四肢舒展,仰面對著天空。混沌的白雲輕而易舉地阻隔了我的視線,我不能看得更高、更遠。我對著天空輕輕地吐出兩個字說,海南。我知道我不是隨意吐出這兩個字,和那看不清的廣袤的天宇一樣,我有時也不完全了解自己。

  出發前的一個月,我為海南之行作了充分準備,找旅行社、訂票、請假、收拾行李。在單位里請假不太容易,我的資格還沒老到可以享受工休。跟主任請假時,我連理由都懶得編,就說我要請一個月的假。主任的臉立馬拉得跟條苦瓜一樣,他說,你一請就是一個月,你的工作誰來做?

  我滿不在乎地說,誰做你就把我的那份工資給他就是了。不等主任發作我轉身出了辦公室,我聽到身後有茶杯重重撞擊桌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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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我們到了海南。

  我們在一家賓館開了房,謝遠的意思是先梳洗休息,第二天再到各個風景點去。等謝遠睡著了,我在台上留了一張紙條,我說我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要辦,請他等我一天。看了一眼睡得沉沉的謝遠我走出賓館。我一從旅館出來就直奔車站,那裡有一輛破吉普車和一個司機等著我,是我事先通過旅行社定好的。我一上車,車子馬上起動。我交待司機,一定要保證當天返回,一臉憨厚的司機點了點頭。

  我問司機,那個鎮子怎麼樣?

  司機說,路不好走,沒有什麼風景,內地來的遊客很少到那裡去的,不過那裡的手工製品是一流的。

  車子開得很快,一路飛馳而過的亞熱帶樹林有一種驕人的蔥蘢。我離那個小鎮是越來越近了,我沒有激動,情緒反而低落下來,我不知道我這一趟來得是對還是錯?

  三個小時的顛簸我們終於到了這個靠海的小鎮。我下了車,讓司機在原地等我回來。我拿著一個地址在小鎮上到處找人詢問,那是秦山最後一次讓我寄錢的地址。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家小旅館。小旅館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老闆是一個奇瘦無比的男人,炎熱的太陽好像已經把他身上的肌肉烤乾了,他的兩隻眼和一張嘴就像一塊平地上的三個洞。我掏出秦山的一張照片,問旅館老闆,認識這個人嗎?

  旅館老闆的眼神變得很警惕,故意打著手勢表示聽不懂得我的話。

  我在他的面前擺出一張老人頭,他看了一眼,眼光又回到自己的腳上。我又擺出一張,當到我擺出五張,他飛快地把錢抓到手裡說,這個人以前在我這住過一段時間,後來他沒錢了,我就不讓他住了。前個月我還見過他,這個月不知道他跑哪兒了。聽說他欠了別人不少錢,可能躲債去了。旅館老闆指了指遠處的一條小巷說,那邊有一個破廟,他前段時間就住在那。

  我穿過一條狹小的街道,朝旅館老闆指點的地方走去。路越走越骯髒,街道兩旁竄出許多的狗,在我的兩腿之間穿行。我在一個破廟前停住了。沒有廟門,我走進廟裡,一地的爛磚碎石,四處張掛著蜘蛛網,野草無遮攔地從磚頭裡瘋長,狗在這自由地繁衍後代。廟的一角,有幾塊稍微好一點的磚頭墊著,上面鋪了一張門板,看起來像是破廟的門板。板子上沒鋪任何東西。這張「床」前擺放著一雙球鞋,鞋的後梆耷拉著。我拿起這雙鞋仔細端詳,秦山從來不好好穿鞋,每一雙鞋子穿到他的腳上不久,腳後梆就會耷拉下來。整個廟裡看上去就這麼一點東西與秦山有關,但每一塊碎磚爛瓦都散發出我所熟悉的氣息,它們像一隻手牽引著我。

  這隻手把我牽引到那塊門板前。我把門板翻轉過來,上面有一行暗黑的字:蘭心,我知道你肯定會找到這裡的。親愛的,祝你好運。

  是秦山的字,只有一行。我的眼淚一串串地濺落在上面,像一朵朵小梅花。秦山能預見我今天的到來,說明他了解我,了解我只要有一絲線索就不會放棄追尋,了解我不見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流淚。可這麼一行字就是他給我的交待,他就這麼把我拋棄了。我想起父親說過,他在不幸降臨的時候從羅西的身邊跑開了。我現在可以理解羅西為什麼會對父親如此苛刻,怨恨可以像一顆種子,慢慢地生根發芽。可父親最終還是與羅西生活在一起,過了一輩子。我哪裡比得上他們呢?

  我繼續把門板下的磚頭扒開,下面露出一個空格,放著一把牛角刀,一個電動剃鬚刀和一個密封的塑膠袋。密封的塑膠袋裡裝著一套衣服。我把所有的東西抱在懷裡,把頭埋進去深深地呼吸,那個曾經與我氣息相通的人,現在我重新擁有了他。我洶湧起伏的心緒像錢塘江水席捲著我,淹沒了我。我一動不動地坐著,坐了很久,坐成一棵草,一塊磚。

  抬頭,我看見破瓦里漏進星光點點,夜已經降臨了。

  謝遠枯坐在賓館裡等了一天。我回到他面前的時候面若桃花,是白天裡的太陽曬的。謝遠的臉卻像潑了墨一般的黑,他說,你能給我一個解釋嗎?

  我說,解釋什麼?

  謝遠說,你知不知道這次旅行對我很重要。他掏出一個小首飾盒扔到地上,一枚白金戒指翻滾出來。

  我俯下身把戒指撿起來,放回盒裡,送到謝遠的手上。我說,好好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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