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舞

2024-10-04 12:43:59 作者: 映川

  我站在高高的陽台上往下看,意外地發現樓底的小土坡上冒出了一叢碧綠。那棵被我拋棄的梔子花沒有死,雖然花盆碎了,泥散了,但花的根重新紮進更深厚的土壤里,它比過去粗壯,繁陰如蓋。它已經不是一棵孤零的花兒,在它的周圍又分生出兩三株新枝,把它簇擁其中,像孩子依偎著母親。看來,只有荒野地才是花兒真正的家園,人類的小心護養對花無益,有時還會變成壓抑和掠奪。

  謝遠像一個老派的貴族,掏出那枚戒指,在我的面前屈膝單跪,他說,請你嫁給我。本來這一天應該早一些到來,可是我必須把很多事情處理好。

  我說,你為什麼要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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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遠愣了一下說,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說,該知道的時候自然就知道了。

  謝遠感激涕零地拉住我的手說,你真好,我原先害怕你會在乎的,所以……

  我說,你離了婚,我們也應該結束了。

  謝遠說,你瘋了?我們是多麼合適的一對,事實是明擺著的,我們彼此了解,我們應該永遠生活在一起。

  這時我的腦海里突然閃過秦山,我說,你們,都給我滾蛋吧,滾得越遠越好!

  謝遠用絕望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

  我搬回家裡陪羅西住。本來是秋高氣爽讓人酣夢不醒的夜晚,我的情緒卻和草叢裡的蟲子一樣興奮。睜著眼睛躺到半夜,我隱約聽到父親的嘆息聲從書房裡傳出來。我坐起來,披了一件單衣走進書房。我拉亮燈,書房裡整整齊齊,和父親在世的時候一模一樣。父親為什麼還要回來這裡?我想起父親去世那天好像是因為要找什麼東西才從書柜上摔下來的。我把書柜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拿下來整理,一個小鐵盒從最高處掉了下來,發出哐啷一聲。我把盒子打開,裡面有幾封信和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嗎?我在照片上亮著一口白牙笑得甜蜜蜜的,身後靠著一棵高大的龍眼樹。我怎麼不記得照過這樣的照片。我把照片翻轉過來,後面有一行小字:攝於1969年。那時我還沒來到這個世界上呢。我的身後突然傳來羅西的聲音,她說,三更半夜的,找什麼呢?

  我嚇了一跳,說,我睡不著,想找本書看看。

  羅西說,別看了,早點睡吧,今晚天氣涼爽,我要再去睡一覺。

  看著羅西轉過身去臃腫的身子,我突然明白照片上的人是羅西,1969年羅西正好20歲。原來我和羅西長得那麼像。

  臨死前,父親要尋找的人是年輕的羅西。

  我走進羅西的房間,羅西的喉嚨發著呼嚕嚕的喘氣聲,人又睡著了。我拍打羅西的肩膀,把照片送到她的手上。看到照片,羅西朦朧的眼瞪圓了,人精神抖擻地坐起來,她說,你從哪裡找到了?我以為它早丟了,這是我最好的一張照片。羅西饑渴地捕捉照片上的每一個細部,漸漸地,她的眼神輕了,柔了……

  那棵龍眼樹一定很老了,每一個樹節都擰著巨大的疙瘩,似乎有著化不開的愁苦。但它的枝杆伸得很長,樹的葉子密密實實撐滿枝頭。遠遠看去這山頭上好像只有這一棵樹。每天從山那邊收工回來,羅西總要落在大家後面,在樹下呆上一會兒。父親發現了羅西的秘密,他問羅西,你猜那棵樹有多少歲?

  羅西說,它已經脫胎換骨,現在只有一歲。

  父親覺出這位姑娘的與眾不同。後來,每次收工落在後面的不止是羅西,還有父親。管宣傳的父親在一個清晨,偷偷把照相機里的最後一張膠捲留給羅西。羅西穿著她最美麗的白的確良襯衫,背靠著龍眼樹的樹杆,迎著初升的太陽咧開嘴笑。

  我對羅西說,照片是爸爸收起來了,放在書架上,他那天一定是去取這張照片摔下來的……

  羅西不停地用手抹著淚,她說,我到現在才明白你爸爸是愛我的。我太倔了。我所有的怨恨來自那次約會。你爸爸一個人下山後,我被學校的同學抓到了,他們讓我供出那個男的是誰,我沒說。我被作為批鬥對象,批了整整半年。批鬥我的時候,你爸爸站得遠遠的,生怕被株連。你想想,一個你全心全意去愛的人在關鍵的時刻拋下你,你難道不傷心一輩子嗎?夠叫人傷心的了。

  我說,那你後來為什麼還會嫁給他?

  羅西說,不嫁給他又能嫁給誰?我都已經臭名昭著了,而且我一直等待著奇蹟的出現。羅西晃了晃手裡的照片,不是出現了嗎?你爸,他原來是愛我的。羅西突然破涕為笑,哈哈,你爸他原來是愛我的。我一輩子都在折磨他,想不他原來是愛我的,我們浪費了一輩子。

  我拔通了5699170這個號碼,我不知道現在那裡是不是已經人去樓空。電話還是有人接聽。小如聽出我的聲音十分高興,她說,很久沒有你的消息。

  我說,我出了一趟差,你好嗎?

  她說,不太好,我和謝遠離婚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知道跟謝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嗎?

  小如說不知道。

  我說,那個人就是我。

  話筒那邊發出一聲驚叫。

  我走過兩三個街區,一扇半開的黑木大門吸引了我,門上的牌匾上沒有漢字,一溜的英文,寫著:STRANGER CLUB,意思是陌生人俱樂部。陌生人俱樂部,一個奇怪的名字。門口沒有迎客的服務小姐或者服務生,我穿過一條燈光暗淡的門廊,進入了一個燈光輝煌的廳堂。裡面有許多人,多得讓人吃驚。他們四人或八人坐成一桌,有的在打牌,有的好像是在做遊戲,更多的是坐著喝飲料聊天。一個身穿紅色小褂的服務生迎上來問我是不是第一次來。我搖了搖頭。他通過電腦把我的材料調出來,然後引領我走到一張桌子邊。我在這張桌子上意外地看到同事小馬,我們互相點了點頭,我對服務生說換一張台吧。服務生把我領到另一張台,路傑在這張台上站起來,嘴裡叼著一根煙誇張地向伸出雙手,做出擁抱的架式。我看著服務生,他很聰明地又把我領往另一張台。我穿過人群,許許多多的人向我招手示意,一張張熟悉的臉孔忽隱忽現。

  服務生在前面繞來繞去,我停住了。我倒退著,看著這喧囂的熱鬧,一步步退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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