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的人是誰
2024-10-04 12:43:50
作者: 映川
剛回到家電話鈴就響了,我看了看牆上的鐘,已經深夜兩點。電話是父親打來的,他的聲音讓我想起一棵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的老樹。我問,爸,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父親說,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你都不在,沒什麼事吧?
我說,爸,我這麼大會管自己了,您該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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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聲音突然變低,他明顯是壓低了嗓音,他說,蘭心,你幫我找一個人……只說了半句父親的聲音嘎然而止,我的耳朵里傳來刺耳的盲音,電話掛斷了。我猜想父親是被羅西發現,不得不掛斷電話。我不再去追究,淋了個浴,拉滅屋子裡的燈,全身放鬆地倒到床上。我呆在黑暗裡把今晚發生的事想了一遍,我與一群陌生人聚會,暢談,遊戲,然後各自消失漫無邊際的夜色里。這是一段很飄緲的經歷,飄緲得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如果事後要調查我今夜的去處,連個證人都難找到。當然,這不是絕對的,我拉開燈爬起來把小坤包打開,拿出謝遠給的名片,上面寫著銀河電腦公司總經理的字樣,這是一分真實的存在。
我與謝遠的再次相遇又說明了什麼?只有一種解釋: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有過一種關聯,即使這種關聯比蜘蛛網還纖細,它也會永遠地存在,只不過有時它會浮上來,有時會沉下去。我有一種預感,這次我和謝遠的相逢不會簡單地結束。
從窗外飄進來的清涼水氣提醒我,天就快亮了。又是一個不眠之夜。現在我經常失眠,因為我要想許許多多的問題。我披了件睡衣走到陽台上。城市的早晨依舊是用灰色的天和灰色的高樓打底,我看不到馬路兩旁的路燈,但我想像得出,濕漉漉的路燈是最頹敗的景致。就像我陽台上這一盆梔子花,花期已過,花全謝了。盆里的泥土豁開一張張小嘴,花的葉子可能是因為花開耗盡了血氣,顫動著片片枯黃。我大概有大半個月不記得澆水了。看來,我不再有心力養好這棵花,讓它自生自滅吧。我像一個夢遊者把花盆推下樓,花盆直直墜落到樓底的小土坡上,碎成幾瓣。
果然,第二天謝遠給了我電話,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他說,我剛忙完一單業務,想請你吃飯。
又是吃飯。我大大咧咧地說,我還沒去過香格里拉呢。
綠樹成蔭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就在我的面前。我堅持不讓謝遠接,自己一個人來。謝遠訂了頂樓旋轉餐廳的位置。旋轉餐廳位於高高的30層樓上,從外面看是一個圓球型的建築。進入餐廳,四面是茶色的玻璃,廳里不亮燈,全點著蠟燭,搖曳不定的蠟光昏昏黃黃,整個餐廳洋溢著一股舊照片的情調。吧檯上坐了一兩個單身女子。我經常在這樣的場合看到這樣的女子。她們畫著濃艷的妝,穿著最簡潔最明了的服裝,把該露的地方露出來,蹺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轉椅上,帶兩個角尖尖翹起的蝙蝠俠眼鏡。她們的面前放著一個高腳酒杯,手裡叼著長長的煙。她們在這裡是一道風景,全身散發出寂寞讓我如此美麗的味道。與這些夜色下的精靈相比我是一個灰姑娘。
謝遠沒有比我早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剛坐下不久,服務生來問我要什麼,我要了一杯檸檬茶。雖然我不口渴,我還是喝完一杯檸檬茶,再加水的時候,謝遠終於出現在餐廳的門口,我興奮地站起來大聲說,這裡,我在這裡。不少人把目光轉向大呼小叫的我。謝遠微笑著走過來,坐到我的對面。看著他,我為剛才的小小失態感到有些難為情,不自覺地拿起桌子上杯子又要往嘴巴里灌水。謝遠從我的手裡把杯子拿下來說,再喝等會兒什麼都吃不下了。謝遠幫我點了西式的點心和三文魚。席間,謝遠招呼小姐過來說了幾句話,我沒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不一會兒,小姐捧著一大束鮮花走過來遞給謝遠。
天啊,又是梔子花!我不知道我與這種花是有緣還是有仇。謝遠把花遞到我面前說,送給你。碰到我鼻尖的這束花,一朵朵地開得拳頭般大小,想不到這個季節還有開得如此燦爛的梔子花。濃郁的香味直撲過來,我心口一陣發悶,顧不上禮貌,我粗魯地把花推開說,我討厭梔子花。
謝遠有些尷尬地搓磨著手說,看來我的感覺不對,錯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說話,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空氣變得有些僵。在這的當口,我的呼機發瘋地響起,我的右眼皮好像受了牽動也劇烈地跳動起來。呼機顯示的號碼是家裡的。謝遠把手機遞過來,我拔過去,是隔壁的阿姨接的電話,她急匆匆地說,蘭心,你趕快回家,你爸快不行了。
我懷疑我聽錯了。
我無法三言兩語跟謝遠解釋發生了什麼事,我對他說,我馬上得走了,謝謝你的晚餐。我轉身飛快地跑進電梯,出了大樓,叫了一輛的士。坐到的士上,我回頭看了看酒店的門口,謝遠追出來,手裡拿著那束被我拒絕的梔子花。
我趕到家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了,他還是未能等到看上我一眼。父親僵直地躺在床上,他長年站立不穩的腳現在伸得很直,那是一雙乾瘦、變形的腳,腿肚上的血管像枯藤一樣彎彎曲曲。父親的臉很平靜,額頭有一處明顯的瘀青。今天下午,羅西從外面買菜回來就發現父親摔倒在書櫃前。書櫃前架起了兩張凳子,父親人好像是爬了上去,然後又從上面摔了下來。
羅西拉風箱一樣的哭泣聲,沒完沒了地在我耳邊響著,她已經哭了很久,哭得虛弱不堪。我哭不出來,雖然悲傷已經快把我的心泡溶,但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哭。我抱住父親的身子,雖然他很硬很冷,但他是我的依靠。我想起昨天晚上父親給我的電話,那算不算遺言,他到底讓我找什麼人?在他需要我的時候,我一如既往地冷漠,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對長大成人的我感到失望之極?
羅西不斷地拉著前來弔唁的人訴說她對父親的思念,她哭得太多,身上的水份全蒸發掉了,幾天下來變成一個乾瘦的老女人。她繼續用沙啞不堪的聲音訴說,反反覆覆地訴說。我自始至終沒有勸慰羅西一句,我想如果父親生前羅西對他少一些責罵,他也許能多活幾年。為什麼一個人活生生在世的時候親人不能對他稍微好一點,卻要在他離開後肝腸寸斷呢?在我看來,羅西的淚水更多的是懺悔。我問羅西,爸爸有沒有留下什麼話?羅西瞪著一對發紅的眼睛呆了一會兒,突然號啕大哭,你這沒良心的就這麼悄沒聲息地走了,叫我以後怎麼過呀?
去者去矣,我和羅西的生活沒多久就恢復往日的平靜。但父親所說的那句話始終折磨著我,他究竟是讓我找什麼人?我設想了最有可能的可能性,我認為父親讓我找的是一個女人。能讓一個男人臨死念念不忘的人,一定是他的最愛。父親年青的時候長得儀表堂堂,又有學識,羅西配父親怎麼說還是差了一截子。父親要是有其他心儀的女人並不足以為怪。何況我也聽多了羅西責罵父親的一句話,她總是說,我不好你當初為什麼娶我?此時的父親會比平時更加沉默,我猜想父親心目中還有更難以忘懷的紅顏知己。人海茫茫,我到哪裡去找那個人?也許在羅西那裡會有答案,但要從羅西的嘴裡弄出點什麼是要付出代價的,沒準會掀起一場波瀾。我權衡了一下,與其整日被這件事折磨得心緒不寧,還不如冒一次險。
在我生日那天回到家裡和羅西一起過,怎麼說我們母女兩現在已是相依為命。我提著蛋糕進屋時羅西正在看電視,她一定記不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走過去將一套粉紅色的套裝遞給羅西,對她說,媽,25年前您受苦了,不過我感謝你把我生得那麼聰明漂亮。羅西省過來,著急地要到廚房裡弄菜。我擋住她說,先把衣服試試。羅西驚喜接過衣服在鏡子前比划起來,沒多一會兒,她的喜悅一點一點地淡下去了。她把衣服包好,收進紙袋裡說,衣服很好看,誰家結婚我穿去吃酒。我站在羅西的身後,發現我整整比她高出一截。羅西的衰老是以天為計算單位的,僅隔一兩個星期羅西的頭髮又白了幾片,亂蓬蓬地飄著,像打了霜,鮮紅的耳垂像曬蔫的蘿蔔乾躲在頭髮里。羅西在與父親的鬥爭中永葆革命的青春,而在失去父親後迅速地衰老了。我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也許羅西是真地愛父親,不然幾十年的爭爭吵吵兩人為何不分離?
羅西回過身看著我說,一晃眼20多年就這麼過麼了,真不敢相信。當初你生下來只有巴掌大,是個小病貓。要不是天津醫生到我們那插隊,你的小命早沒了。為你我真是操透了心,你爸什麼都不會幹,連煮個米漿都煮不來……
我突然插嘴問,你們為什麼不離婚?
羅西想不到我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就拿出長者的威嚴說,哪有作子女希望父母離婚的?你這孩子總是長不大。
我橫下心,又問,爸爸有沒有喜歡過其他的女人?
羅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重新回到電視機前,拿起遙控器選擇頻道。左左右右溜了個遍,總算固定了一個頻道,是一台文藝晚會。我估摸著羅西要認真看電視了,她卻淡淡地冒出一句,你爸是喜歡過一個女人。
我料想不到羅西那麼輕而易舉地就把事情說出來,我心裡緊張地要命,生怕她不再講下去。
羅西兩眼盯著電視說,你爸喜歡的那個女人從來不把他放在眼裡,把他呼來喚去的,不是到飯堂打飯就是燒水送水。有人跟我說,你爸還幫她洗過腳。看你爸那個衰樣,我就主動跟他好了,我覺得他會有大出息,不應該毀在這樣女人的手裡。可是我跟了他一輩子,他卻從來沒幫我洗過腳,從來沒對我那麼好過。
我問,那個女人現在在哪裡?
羅西說,這女人沒活到25歲,她是橫死的。她和一個成過家的男人到野地里玩,被蛇咬了,男人怕惹事把她送醫院遲了。羅西嘆息道,人要平平安安地活到老可真的不容易。
我心裡想,父親曾經愛過這個女人,卻沒有得到她,得不到的總是讓人懷念不已。可這個女人已經死了,屍骨早化為塵土。父親要找的不會是這個女人。哪又會是誰呢?我又困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