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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約會

2024-10-04 12:43:38 作者: 映川

  又是一個周末,我打的回父母家。

  給我開門的是父親。父親開門看到是我,眼裡立即多了一點東西。我知道那是什麼,我從來不願意去揭破。自從父親中風下半身癱瘓以後,每次我回家他都是這樣的表情,一種欲哭無淚而又急於傾訴的表情,可我從來不給他機會。我發現傾聽上一輩人的事情會讓我煩躁不安,我會極不禮貌地打斷他們的敘述。我為什麼要聽下去呢?他們所說的事情與我的過去無關,更與我的將來無關。

  我推著父親的輪椅往裡走,把他移到沙發上。我問父親,您最近過得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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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說,我睡得不好。他渾濁的眼睛布滿了網狀的血絲。

  羅西端著一碗湯正從廚房出來,聽到半截話。她把湯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對著父親說,你剛才說什麼,睡得不好?睡得不好的人會鼾聲如雷?我才是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我生來就是受苦的命。

  父親委屈地看著我,我拍拍他的頭說,明天我給你買幾盒腦寶。

  父親有些高興了,學著電視上的GG說,腦寶、腦寶,吃好睡好。

  白果飩老鴨的香味在整間屋子裡飄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嘗過地道的白果老鴨湯了,人不由自主地被香味牽引到餐桌邊。

  羅西繼續叭嗒著她薄如紙張的嘴唇說,你別在孩子面前做出一副受虐待的樣子,我可沒虧待過你。

  父親說,孩子回來了,你讓家裡安靜一些好不好?

  羅西憤怒地把圍裙摘下來,用力在空中揮舞,她說,我一輩子為白家作牛作馬,現在你們覺得我吵了是不是,終於說出來了……

  父親平和地坐著,好像羅西正在他的面前優美地高歌。每當暴風雨來臨之時,父親都這麼平和地坐著,他一頭稀拉的頭髮柔順地貼著前額,眼神是湖水一樣的安靜。父親像一個暮年的劍客,面對著羅西的唇槍舌劍,就當是身外掠過的一陣風。偶爾應接一招,迅如雷電,打死的也就是一隻蒼蠅。

  我們一家人的話全讓羅西一個人講完了,所以我們都沉默寡言。小時候我就聽別人議論,老白家的孩子是不是啞巴?怎麼沒聽她吱過一聲。我六歲那年,父親迷上了象棋,他每天晚飯過後嘴一抹就往電影院的方向去,放映員是他的棋友。父親這一去總要到夜半才回,我都睡著了。羅西對此非常不滿,一天晚上就把門反鎖了。父親回來進不了門,礙於面子又不敢大聲叫喊,只好靠著門睡了一夜。湊巧的是事隔一天,羅西下班回來,她脫了皮鞋,換上她在屋裡穿的大布鞋。她的腳剛伸進布鞋裡就觸著了一團毛乎乎的東西。倒出來年竟然是一隻死老鼠。那年頭誰家出現一兩隻死老鼠不是什麼出奇的事。但羅西一看到這隻死老鼠臉色就變了,她毫不忌諱地俯下身去,用手撥弄著死老鼠,她說,真是奇怪了,有這麼死法的老鼠。老鼠硬梆梆的,我和父親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羅西說,吃了鼠藥的老鼠會找水喝,一般死在水溝邊,怎麼會跑到我的鞋子裡?我年幼無知,插嘴說,它可能是要找水喝的,走到這裡挺不住了。羅西哼哼地冷笑,說,我敢肯定,這老鼠死亡的第一現場不在這。

  羅西用一條繩子把老鼠吊在家裡的燈泡下,對我說,蘭心,給你媽泡壺茶。羅西坐著自斟自飲,像說評書一樣,對著老鼠,怨毒的話和噴出來的唾沫一樣鋪天蓋地。從她的話語裡,我聽出她是在罵父親,她認為父親是出於報復,把老鼠放到她的鞋子裡。羅西的聲調抑揚頓挫,時而激憤,時而平緩,間歇里還會招呼我說,蘭心加茶。父親仿佛聽不懂,又跑到外面找人下棋去了。深夜父親悄悄地摸進家裡,剛拉開燈旋即發出一聲粗獷的嘶叫,我睡眼朦朧地從床上爬下來,走到客廳,看到父親握著的燈繩上繫著一隻僵硬的老鼠。

  父親為什麼從來不管管羅西呢?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難道那個吵得唾沫橫飛、全家不得安寧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嗎?

  我儘管同情父親,但我無法開口為他說話。畢竟現在陪伴父親的還是母親,母親已經陪一個癱子過了七年,不知道還有多少年?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知道我只要出頭說上點什麼伸張正義的話,羅西肯定說,你現在翅膀硬了,你乾脆把你的爸接去養著吧。他一直這麼疼你,難道你就不講孝道,只讓我一個老太婆講夫妻情份?我的底氣遠遠不足,我知道自己不能也不願意承受家庭的負擔,偶爾周末回家看看已是免為其難。我走過去又摸了摸父親的頭,低聲在他耳邊說,我走了。父親眼裡又泛起了一層水霧,他突然用冰涼枯乾的手抓緊我的手臂說,別走,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雖然我已經過了愛聽故事的年齡,但我無法拒絕父親從手裡傳遞過來的一種力量,我重新坐到餐桌旁。

  父親的故事開場了。他輕了輕嗓子,起了個頭,他說,記得那會兒剛進五七幹校,我和你媽的第一次約會……這個話題多少有些吸引力,我一直想知道這樣一對吵鬧不休的冤家當初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羅西聽了父親的話發出「哼」的一聲,但很明顯,她的情緒從高亢的聲勢轉弱了,她也想聽聽父親是怎樣來敘述舊事的。

  父親說,當時幹校里嚴禁談戀愛,抓到是要處分開除的,可我和你媽還是產生感情了。有一晚,我們相約八點鐘在學校後山上的龍眼樹下見。後山是我們平時勞動的主要場所,大家累了就在一棵大龍眼下休息。晚上快八點時,我拿著個手電筒悄悄地溜到後山上。我摸到龍眼樹下就看到你媽穿著一件白的確涼在那站著。你媽說她六點鐘就上來了。平時她穿白衣服很漂亮,但晚上太顯眼。我帶著她鑽進草叢裡,過了一會兒,就看到對面有電筒的光亮射過來。我把你媽拉趴到地上,對面的兩個人越走越近,他們一路走一路說,今晚我們爬到龍眼樹上去埋伏,登高望遠一定能捉住一兩對,明天開個批判會。我聽了他們的話嚇得腳都抖了,當時人藏在草里沒被發現,但想到有可能被抓到的後果,我一股血衝上頭,害怕極了,顧不上你媽,順著下坡的路,連滾帶爬地跑回宿舍。為了表明自己當晚那都沒去過,我還特地找輔導員作了一個晚上的思想匯報。

  父親說,第二天——

  羅西打斷父親的話說,我不想聽。

  父親用一種祈求的語氣說,你讓我說出來吧!

  羅西給每個人盛了一碗湯,說,你要說除非我死了。

  我的眼睛在父母的臉上來回地掃描,他們今天都很奇怪。我不太相信父親的話。父親長得高大魁梧,年青時更是了不得,這樣龐大的身軀裡面怎麼可能裹著一顆小小的膽子?如果父親真的懦弱如斯,羅西又怎麼會嫁給他,剛才怎麼沒有一場聲淚俱下的控訴?說白了,這實在是一個不怎麼樣的故事,沒頭沒尾,味道比羅西煲的湯差遠了。

  我舀起一顆白果,把裡面帶點苦味的芯去掉,放進嘴裡,清淡的中藥味在我的口裡綿綿地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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