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12:43:23
作者: 映川
知道什麼叫梨球嗎?這個玩意生產出來就是讓人揍的。我揍它一下,它不服氣反過來揍我,躲閃不急有時就被它揍個正著。我的拳擊教練李力山說打梨球訓練的是拳擊的基本素質——節奏的控制與眼力。我認認真真地打,打著打著這玩意只剩下挨揍的份了,我揍它一次,下一次它又穩穩噹噹送上門來讓我揍。
李力山曾經拿過某頂全國賽事的第四名。我打梨球的時候他就在一邊打沙袋,他一拳頭下去,脖子比平時粗了一圈,鼓鼓囊囊的肌肉隨時要從皮下蹦出來,沙袋在他的拳頭下就像一隻可憐的小耗子。有幾位也來練拳擊的姑娘,嘴巴張得大大的,盯著李力山那身疙瘩肉,眼裡火光四濺。姑娘家練什麼拳擊呀?根本是來看男色的。
我練得全身淌水也不敢把運動衫除去,這有兩個原因,一是怕露出一身肥肉惹人笑話,二是我胸口新近刺了個紋身,紋身的造型是個腳印。這腳印可不是什麼卡通玩意,是活生生的真人腳印,是花果山那個蒙面人跺在我胸口上的。我趁著瘀青沒消趕緊讓一個紋身師傅照原樣紋下來。紋身師傅以為我是為了紋得逼真,特地讓人在胸口上踩一腳,便對說我,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我沒有什麼東西不能紋,何況是一個腳印?你用不著先給我打底稿。
李力山說,在拳擊比賽中如何反客為主,如何變被動為主動?這需要有過硬的阻擋本領,還要依靠靈活的步法和準確的判斷。靈活的步伐是為了及時躲避對手的攻擊,而準確的判斷則能在短時間內看出對手進攻時的破綻,並抓住還擊的好時機。
是的,如果在花果山那個晚上我掌握了這些技能,那會是另外一個局面——我躺在床上迅速用左直拳直搗蒙面人的鼻子,然後用上鉤拳擊打他的下頜,我從床上躍起,再連繼給他幾個直拳,蒙面人在重創之下像一隻破沙袋轟然倒下。這樣的情景我經常在腦子裡播放,每放一次,我的出拳更有力,我不把蒙面人打趴下打殘了勢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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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力山表揚我說,不知道的人看你出拳的動作會以為你練幾年了,你有這方面的潛質。
拳擊是一項極其消耗體能的運動,一個月下來我已經掉了十斤肉。我每天練兩個小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回到家,腰酸背疼手抽筋,什麼也不想干,洗個澡倒在床上就睡了。一天夜裡醒來,看到王鴿睜著亮晶晶的眼,好像她一直沒睡。我抱歉地把被子捂到嘴巴上說,是不是我的呼嚕太吵了?明晚我換間房睡。王鴿說,換房睡?你還是嫌棄我了,嫌棄我被人那個了。我說,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是怕你睡不好。王鴿說,別狡辯了,像你這樣的男人一定會這麼想的,我們離婚吧。我說,王鴿,如果你心裡不痛快,你就打我吧。王鴿沒有打我,她抱起她的被單枕頭,打開臥室的門出去了。
輪到我睡不著了。從花果山回來,我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隻字不提,好像我們沒有去過花果山,甚至那個地方根本就不存在(我已經把那塊地轉給別人了)。我希望王鴿能把這事忘了。不放過王鴿的人是她自己,只要我們單獨呆在一個地方,她就會說,我們離婚吧。我說,我不離,我不在乎。王鴿說,你不在乎我在乎。
我是個笨嘴拙舌的人,我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我對王鴿的歉意,在這件事情上我覺得她應該恨我而不是恨那個強姦犯。儘管我的事業如日中天,是個知名企業家,是個慷慨的商人,但什麼榮耀都抹不掉一個事實,我是一個不堪一擊的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我推掉所有的應酬,除了練拳擊外,我把時間交給王鴿,早早回家陪她。王鴿呆在家裡的時間反而少了。她到公園散步,逛街,看電影,每天還到一家健身館練瑜珈,說練瑜珈可以減輕心裡壓力。
我真的希望這種叫瑜珈的運動可以減少王鴿的壓力。不過,她仍像一根蠟燭,那怕是一絲從門縫裡透進來的風都能把她吹得東歪西倒。
我帶她參加朋友的聚會,陸才的老婆一見她就拉著她的手說,越來越水靈了,你們家大志真有本事。王鴿說,他有什麼本事!?陸才的老婆沒什麼文化,說話一貫是豪放派。她說,把你滋潤成這樣還沒本事?難道是別人的功勞?陸才老婆說完自認為幽默地捂著嘴笑。王鴿的臉當即拉下來,轉身就走。我叫了一聲王鴿,王鴿走得更快了。陸才的老婆很無辜地扯著我的衣服袖子說,哎喲,我只是開開玩笑,當不了真的。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沒關係,沒關係。我一邊說一邊拔腿追王鴿。
我追到王鴿身後,她猛地迴轉身對我說,我們離婚吧。
我說,人家開開玩笑你不要當真。
王鴿說,你跟我離了吧,讓我好過一點。
我說,這事以後再說吧,我們先找一個地方吃飯。
王鴿撲地跪下,兩眼淚汪汪地說,如果你不想離婚,那就送我出國吧,也許住上三年四載,我會把這事給忘了。
我嚇了一跳,這是在大街上,不知道多少人的目光往這邊射過來。可憐的王鴿,那事已經快把她逼瘋了。我心疼地把她扯起來說,好,好,你起來,我送你出國。
我從公司出來,直接開車往拳擊館,還沒走一半的路,天降大雨,電閃雷鳴,狂勁的風好像要把這座城市吹走。路口一棵大葉桉轟然倒下,橫亘在路中間,幸虧沒有砸到路人,只是把幾根電線給扯斷了,斷了的電線頭在雨中火花飛濺。這雨下得蹊蹺,剛才還艷陽高照,轉眼風雨無情。前面的路被倒下的桉樹堵住了,我當機立斷調轉車頭,繞到另一條路上。
這條路離王鴿練瑜珈的美美健身中心很近。平時這會王鴿快練完了,雨這麼大幹脆去接她吧,我想。我把車子直接開進美美健身中心的地下車庫。
美美健身中心是市里最大的健身中心,有好幾層樓,我以前也來過,是朋友們拉來打羽球的。我跟服務台的小姐說我找人,她們點頭讓我上樓了。瑜珈館在二樓,門是半掩著的。我輕輕推開門,裡面坐了十幾個人。做示範的女教練身子翻轉,兩隻腿架在肩膀上,看上去她的兩條腿好像長在脖子上一樣,而且她面帶笑容,目光慈祥。我多麼希望看到王鴿也面帶笑容、目光慈祥地做這個動作,可是我搜遍全場沒有發現王鴿。
我出到門外拔通王鴿的手機,手機響到第六聲王鴿才接電話。我說,你在哪裡?王鴿說,這個時間我不都是在練瑜珈嗎?我說,你在哪個地方練?王鴿說,美美,怎麼了?我依然心平氣和地說,雨很大,我想去接你。王鴿說,不用了,練完了我要和幾個朋友去吃飯……
這件事我並沒不十分在意,誰沒說過謊呢?以前王鴿給我打電話,如果我在洗腳按摩,我會說我正在跟朋友打牌,如果我在跟人打牌,我又會說我在陪客戶吃飯。我認為王鴿可能是在逛商場,或是泡酒吧,她懶得跟我解釋,這不是原則問題,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已經著手幫王鴿辦理出國的事宜,護照和簽證只是時間問題。我另外託了國外的朋友幫找房子。有朋友看中一套房子,覺得不錯,把照片從網上傳給我。我讓秘書列印出來,房子很漂亮,屋前有草地有花園,屋子有兩層半,一樓是客廳廚房和客房,二樓是主臥室,三樓是個小閣樓。我想王鴿看了照片一定很高興。
公司沒有什麼事,我提前下班,把照片裝在紙袋裡拿回家。剛上一樓就聽見王鴿在樓上打電話的聲音,看來她和對方聊得很開心,不時發出爆竹一般的笑聲。很久沒聽到她這麼笑了,我拿著照片也跟著興奮起來,加快腳下的步子咚咚跑上樓。我推開王鴿的臥室門(她已經和我分居了),王鴿手上拿著一本書坐在飄窗上,她看得很認真,我進門她連頭都沒抬,好像剛才這房裡沒人打過電話,沒人笑過。
我把紙袋裡的照片遞給王鴿說,你看這房子怎麼樣?王鴿翻看照片,臉上掩不住的開心,說不錯,是我喜歡的風格。我鬆了一口氣說,那我們就先交個定金。王鴿抬起頭看著我說,買房你會用我的名字嗎?我說,當然,房子是買給你的。王鴿說,謝謝你,其實你的心胸很寬廣。這是表揚我還是罵我呢?我希望自己的臉沒有紅。我說,晚上我們一起到外面吃個飯吧。王鴿從飄窗上跳下來說,不行,我要去練瑜珈了。說完她拿起掛在門後的運動包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臥室里。我急慌慌回來討好別人就是這個結果,誰讓我總覺得欠了她的呢。
又是練瑜珈,到底這玩意是不是真的能讓人放鬆啊?王鴿練了那麼久,怎麼好像沒什麼變化?
我一個人在屋子裡轉了兩圈,一屁股也坐到飄窗上。我拾起王鴿剛才看的書,書名叫《中外笑話大全》。從飄窗往外看,可以看見王鴿的奔馳從車庫開出來,繞過花園,駛上車道。我腦子裡浮現出那天那個瑜珈老師的動作,她的雙腿反轉過來架在肩膀上,讓人看得心驚,不知道王鴿能不能做這個動作。
我扔下《中外笑話大全》,下樓發動車子開往美美健身中心。
今天瑜珈老師做了另一個高難度的動作,她把身子向前彎,雙腿保持直立,腦袋一點點地著地,然後從雙腿間穿過去。看完這個動作,我的呼吸都有些急促,既佩服又羨慕。我看了好一會才把自己到這裡的任務想起來,王鴿不在這裡,她到哪裡去了?她到底在幹什麼?不知道我算不算陰暗,浮上我腦子的第一個念頭是王鴿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她利用練瑜珈的時間去和別人幽會。
回到家,我扛了一箱啤酒到陽台上,躺到懶人椅里,一邊喝啤酒一邊想這事。想這種事的時候一定要喝點酒,喝了酒思想一放鬆就不會太計較,太鑽牛角尖。我每喝光一罐,就把空罐子砸向對面樹上掛著的鳥籠,當十幾隻遭到不明襲擊的鳥兒上竄下跳,快要把肝膽跳破的時候,我終於理出一個頭緒——王鴿一定是因為那件事心裡有了陰影,所謂破罐破摔就是這樣了。我可以原諒她,可以裝聾作啞,反正她也快來出去了。
王鴿走到我面前,把手錶掛在兩根指頭上,以指頭為圈心將錶轉了兩圈,黑色的表殼閃閃發亮。我的眼睛受不了半閉上。王鴿說,大志,你買這表的發票在哪?這表最近走不准,我讓人看一看。
去年結婚前,我特地到歐米亞專賣店訂了一對情侶表,價錢是299999。我主要是喜歡這個價錢,五個九,結婚嘛,圖個口彩。王鴿手上這隻表是一對中的一隻,我那只在花果山被人掠去了。最近,我一看到王鴿戴這隻表眼睛就疼,現在它終於出問題了。我說,換一隻,別修了。王鴿說,為什麼?你以為這是一隻鞋,一件衣服呀,我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快把發票給我。我灰溜溜把發票找出來交給王鴿。
第二天我開車路過歐米亞專賣店,去年我的表就是在這家店買的。辛迪·克勞馥的倩姿貼在櫥窗玻璃上,她嘴邊的痣什麼時候都這麼動人。我鬥爭了三秒鐘車子靠路邊停下來,在下車之前做出一個決定,重新買一對情侶表。我的那隻丟得這麼不光彩,就像跟人私奔了一樣,王鴿的那隻即使不出問題也應該重新買一對。
我踏進店門,立即有服務小姐迎上來。服務小姐問我想要什麼樣的表。我說,我想看看情侶表。服務小姐把我領到一個專櫃前說,這些全是情侶表,很漂亮。我的審美觀不見得有多好,那些表看上去都差不多。我說,有哪款的價格後面的數字是五個九的?服務員的表情有點吃驚,說價格後面五個九的沒有,但有五個八和五個六的,這兩個數字也不錯呀,又發又順。我說,我就要五個九結尾的。
服務小姐臉色悻悻,心裡一定想這傢伙有幾個臭錢脾氣也臭。最後,事情還是圓滿解決了。服務小姐打電話和經理聯繫,將一款價格30多萬的表,打折為299999。
我讓服務小姐刷卡。服務小姐很快給我打出一張價格為299999的收據,並把表裝進盒子給我打包。我問,昨天有一位小姐來修表嗎?服務小姐說,有。我說,那是我太太,她的表壞了,我把新買的這隻女式表留在你們這,到她來取表的時候你們把新表給她,給她一個驚喜。
服務小姐擺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沒說清楚,昨天那位小姐來修的是一隻男表,不是女表,她不會是你太太。
我笑了說,修男表?那不是她,她可能還沒來。
服務員也笑著說,要不,你把你太太名字留下,等她把表拿來修了我們通知你。
我說,算了,不麻煩了,我自己拿回去給她吧。說完我拎起裝表盒的袋子往門外走。走了兩步我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胸口悶得慌,對於像我這樣一個久戰商場的人來說,除了有一個靈光的腦袋,還要有比一般人稍為優越的判斷力和直感。我折回頭對服務小姐說,我可以看一看昨天那位小姐拿來修的表嗎?
服務小姐說,可以。儘管她不明白我的用意,但對一個慷慨的顧客,她有足夠的耐心。她從櫃檯下面把一隻表盒取出放到檯面上,打開表盒,亮出一隻黑光閃閃的表。
我的心臟跳得厲害,手不自覺伸向表盒,但是,我強硬地把手收回來,擱在褲兜里。只有我的目光和這隻表接觸。我太熟悉它了,它陪伴我一年多,表殼上那一條擦痕是有一次我喝醉了,跟人說這表壺比石頭還硬,將表砸在牆上砸出來的。
這隻表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更不應該由王鴿拿來修。
我的呼吸帶出了口哨聲。我說,這款表很漂亮,是什麼地方壞了?服務員說,我們檢查了,沒什麼問題,就是電池沒有了。
多麼完美的計劃。
那個花果山的夜晚套住了我這隻獵物。
我要感謝這隻表。如果不是這隻表揭露隱情,我將成為一個笑柄,一個被人在胸口印了腳印卻只能忍氣吞聲的烏龜,恥辱將陪我過一輩子。我替王鴿他們感到惋惜,都說成大事者要不拘小節,他們竟然舍不下一隻表。
當然,王鴿很聰明,她摸准了我的性格,她知道的,當他們布的局成功後,她能離開我,並能從我這裡得到她所想要的。因為我會覺得虧欠她,會給她補償。她真是算準了我。
對了,應該是從那次跨國駕車自助游開始,這個陰謀就在醞釀了。
那個讓我蒙受恥辱的蒙面人是誰?我會把他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