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12:43:26 作者: 映川

  王鴿看不起申大志。

  在王鴿眼裡,申大志是一個渾身肥肉,吃喝玩樂的傢伙。這傢伙身體不行,情趣不夠,惟一可取之處就是有幾個錢。如果沒有錢,這人根本就是垃圾。她還會這麼想,這麼一個不靈光的人是怎麼把錢賺到手的?全是靠運氣。是的,她碰到申大志的時候申大志已經是個成功人士了。她不知道,申大志曾經滿山遍野挖草藥;挑著擔子跑山路,還差點被老虎吃了;申大志還下過煤窯,為省住宿費睡過大街……她什麼也不知道。

  在痛恨王鴿的同時,我把我的青春歲月追憶了一遍。我摸著綿軟松垂的肚皮,懷念我充滿鬥志的青春歲月。但願那個申大志並沒有走遠,但願我還追得上。

  我找了律師,把我第一任妻子張靜,女兒申小慧,第二任妻子蘇玉明,第三任妻子王鴿,還有我父親母親三個哥哥聚到一塊。律師對眾人宣布,在我死後,在我名下的所有財產,全歸王鴿所有,所有人不能有異議。我將原先轉移到各位至愛親朋名下的不動產,例如飯店、工廠、寫字樓等又轉歸我名下,這是一筆巨大的財產。

  

  王鴿聽了遺囑很吃驚,她的臉漲得通紅,手在裙子邊發抖。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不過,她很快平靜下來,是的,這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而已,如果我不死,她什麼也得不到。

  張靜的臉沉靜得像一面鏡子,我聽申小慧說她拜一個寺廟的尼姑為師傅,天天吃齋念佛,估計這些世界的俗物在她眼裡都是塵土了。

  蘇玉明看上去有些憔悴,但她還是漂亮的。她說,讓我來聽這個有什麼用,這和我已經沒有關係了。

  母親哭了,手在眼睛上抹來抹去。父親垂頭喪氣,叼著煙躲在角落裡。三個哥哥一直惡狠狠地盯著王鴿。他們全都認為我給這個女人蒙蔽了眼睛,家業旁落了。

  回到家中,母親跑到我房裡捶我的背罵,好好的立什麼遺囑,我還沒有立遺囑呢。

  兒子是娘的心頭肉呀。

  父親說,我建議你還是按原來的辦法把廠子飯店分出去,好歹你還有三個哥哥。申家好不容易發了,可不能讓外人敗了。

  聽父親的話,我有點想笑。他這幾年幫我管理一兩個小廠,漸漸生出老闆的氣派。老家經常有人來借錢,他很豪爽地掏腰包。到時間還不上的,他就讓這些人家派出人到廠子裡打工還債。他這套管理方法讓我不得不佩服,一是在四鄉五鄰里贏得了好名聲,二是讓家鄉一些貧困戶過上了好日子。

  我說,爸,放心,那些廠子你還要管著,過些時候我會重新安排的。

  我放置了一個誘人的魚餌,就等著魚兒上鉤了。他們動心了嗎?我不死,他們拿不到這筆錢。

  我對王鴿說,天遠地遠的我沒法照顧你,出國的事不要再提了。王鴿大哭大鬧發了兩天瘋,看我無動於衷,收了淚說,你既然捨不得我,我留下來。

  我的遺囑發布出去有一些時候了,王鴿和她的同謀者沒有什麼行動。我想,他們沒有膽量明目張胆地收拾我,暗裡又想不出什麼好招術。

  王鴿和平時一樣每天下午去練瑜珈,晚上在家看電視,對我依然不冷不熱。惟一能暴露她心情的是她的嘴角,她的嘴角像被火烙過似地紫紅了一塊。我指著紅塊問她怎麼了。王鴿說,上火了。我說,你每天只吃一些綠葉子怎麼會上火呢?王鴿白了我一眼說,這是虛火。我說,我有一個很靈驗的偏方,找一家燒柴煮飯的人家,用柴火尾巴溢出的黃漿一塗就好。王鴿說,說了也白說,現在還有誰用柴火煮飯!我笑了。

  王鴿有一天問我,你睡覺還積痰嗎?我說,最近我體重下來了,體重一下來,痰就少了。

  王鴿如果盼著我晚上積痰自動玩蛋可不太容易。既然他們想不出什麼招術,我樂意啟發他們。我跟王鴿說,我們到外邊去走一走怎麼樣?邀上一兩個朋友,我們到原始森林裡去做一回野人,看看我們的生存能力怎麼樣。

  王鴿說,原始森林?說著玩的吧,我才不信你敢進原始森林。

  我說,這說明你還不了解申大志。

  到原始森林去不是一個隨意的念頭。我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地方作為戰場最合適。我本來就是在山野里長大的孩子,我要在那個地方贏得我的戰鬥。如果我倒下了,就證明我已經是個廢人,也活到頭了。

  我反覆地跟王鴿提起要到外面走一走,她覺得我不像是開玩笑,對這事上了心。終於等到她跑來跟我說,我以前一個同事的男朋友是飛貓俱樂部的,如果你真想到外邊走一走,我帶他們來跟你認識認識。我問,飛貓俱樂部是幹嘛的?王鴿說,你連這都不知道?這是個有名的探險俱樂部。我說,他們登過珠峰嗎?王鴿聽不出我的譏諷,老老實實地回答,好像沒有。

  是飛貓俱樂部的我也不怕,我就怕對手不夠強大。

  王鴿把人帶到家裡來了。我終於見到了那個人,一定是他。他衣服光鮮,氣宇軒昂,高出我一個半頭,肩寬背直,嘴巴下面蓄了些小鬍子故作老成。他的目光很驕傲,從高處俯視著我,他可以這樣,因為到目前為止他是個勝利者。

  我向他伸出手,他的手和我握了握。我的眼睛掃向他的手腕,腕上是空的,不過,我敢確定,那個位置曾經戴過我的歐米亞。

  王鴿說,他叫孫高。

  我說,我叫申大志,看你面挺熟,我們以前見過嗎?他驕傲的神情立即變得僵硬,他說沒見過,沒見過,幸會幸會。

  王鴿把她的女同事推到我面前說,我以前的同事趙如飛。

  趙如飛是個豐滿圓潤的女孩,兩隻眼睛又大又黑,好奇地盯著我。我說,好漂亮的同事,王鴿,你怎麼從來沒帶人家到我們家來玩。王鴿說,申大志,你不怕我吃醋呀?我不吃醋人家的男朋友也要吃醋的。說著飛了孫高一眼。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我對趙如飛說,我猜你和孫高兩人談戀愛的時間不長。趙如飛吃驚地揚起眉頭說,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笑著說,我會觀面相。王鴿說,如飛,大誌喜歡胡說八道,你別上他的當。

  我招呼孫高和趙如飛到客廳的沙發坐下。我問孫高,聽說你是飛貓俱樂部的,給我說說你都參加了那些探險活動。孫高說,探險活動我只參加了一兩次,一次是到廣西,一次是到黑龍江。一年能參加一次這樣的活動就不錯了,因為事先要經過嚴格的訓練,保證有良好的體力和技能,不然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說,我和王鴿想到找個地方走一走,希望你們能和我們一塊出去,所有費用我包了。

  孫高說,我也很想出去走一走,瞌睡碰上枕頭,太好了。

  我拿出幾張照片和幾張剪報遞給孫高說,這些資料介紹的是南方一個叫磨盤地的地方,磨盤地現在還沒有開發,但每年都有不少探險隊進去,拍下來的風景很優美,我們就到這地方。

  一個月後,一輛吉普車爬行在山路上。司機指著遠處一溜隱約在白霧中的山巒說,那就是你們要去的磨盤地。

  路越走越不像路,有的地方窄得像牛道,得小心翼翼挪動車身,有的地方巨石擋道,車子像石頭一樣被拋起來,又落下去。車窗外的林子越來越密,我把車窗搖下,泥土青草,太陽和雨水的味道從林子裡竄出來,打到我臉上。我狠狠抽動鼻子,吸收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嬌慣的鼻子卻受不了涼打了一個噴嚏。

  下午三點鐘,車子把我們送到一座大山腳下,司機說前面沒有路了,從這裡你們要開始步行。我們一行四個人,我、王鴿、孫高、趙如飛把行李從車上卸下來,我跟司機道別,我們已經說好七天後他仍然到這個地方來等我們。司機是當地人,他對我們這幾個城裡人不放心,上了車又搖下車窗說,如果你們在裡面呆不了就早點出來等我吧,外面比裡面安全。我向他揮揮手說,放心,七天後見。

  司機把車開走了。我背起一隻大包揮揮手說,出發,探險開始了。趙如飛是個活潑的女孩,她從包里掏出相機支好腳架說,我們先留個影吧。我說,好,趁現在精神面貌不錯趕快來一張。王鴿不情願,說臉灰撲撲的,我不想照。我說,王鴿,過來站我旁邊,我們好好合個影,如果我出不了磨盤地這張照片留你做個紀念。王鴿臉色變了說,你胡說什麼呀?出門在外不能講不吉利的話。我笑眯眯地把王鴿扯到身邊,讓趙如飛給我們拍了一張合影。照完相,各人背起各人的行李包開始爬山。我們的行李是有分工的,女士們主要負責食品和藥品,男士們負責鍋碗舀盆帳篷被子等。

  我們每個人手裡都有一份粗略的地圖,這地圖是以前到磨盤地的探險隊員匯制下來留給當地旅遊部門的。我和孫高仔細研究過地圖,這個地方之所以叫做磨盤地是因為整個地形像一個大磨盤,山是一圈圈首尾環繞的,當地土話把一圈叫做圍,磨盤地一共有四圍。我們選了一條最容易行走的路線,計劃行進四天,進入磨盤地第一圍,然後用三天時間返回。

  眼前這座山不是很陡峭,但山上沒有路。茂盛的樹木把整座山遮得嚴嚴實實。我們從樹下過,草里走,很多時候要靠手中的刀子把高過頭的草和牽扯的樹枝砍掉。這和我多年前在天然林場巡視時走過的路很相像。

  在山裡走人身上是熱汗淋淋的,可只要一停下來,陰涼的空氣馬上把汗吸乾變冷。一隻灰色的野兔從草叢裡跑出來,看見人弓背縮腰馬上要鑽回去。我嗖地竄上前,一腳差點踩著兔子的後腿。兔子慌不擇路往前跑,我撒開腳追,背後的大包打著我的屁股和背,身上的肉歡快地跳動,跳動幅度最大的是肚子,我不用手托一托它就擋我的路。儘管我氣喘如牛,腳步沉重,但那個在山野里跑的青年人好像回來了,我興奮地亂喊,嗚——哎——嗚——趁我換氣的當口,兔子鑽進一叢黃草去了。

  我站著等了好一會才聽到孫高他們三個從後面趕上來的聲音。王鴿發牢騷,你們看看,年紀不小的人了還這麼瘋。孫高說,我看申大哥身體不錯,不然也不會帶我們上這來呀。趙如飛看到我了,向我揮揮手。

  因為是第一天,大家體力不錯,晚上八點鐘我們翻過山,到達山的那一邊。孫高很專業地選了一處開闊地作為我們晚上安營紮寨的地方。我和孫高負責支帳篷,女士們準備晚飯。因為天已經黑了,不好找水源,大家喝帶來的水,吃乾糧和罐頭。

  晚上我和王鴿共一頂帳篷,孫高和趙飛如共一頂。王鴿一進帳篷就嚷著沒吃好,從自己的小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我說,你藏私?王鴿說,人家沒準也藏了。正說著話對面帳篷里傳來趙如飛哼哼哈哈的笑聲,王鴿停止嚼動,耳朵豎起來。我說,早點睡吧,今天夠累的了。王鴿說,帳篷里太捂了,我出去吹吹風。王鴿出到帳篷外開始哼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對面的笑聲給王鴿抒情憂怨的歌聲掐斷了。

  近二十年沒這樣狠走,我累得夠嗆,對這些花花事懶得再動腦筋。我將帳篷掀開一小角,讓涼爽潮濕的空氣透進來。全身的毛孔如花兒開放,我在蟲鳴聲中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我是被鳥叫醒的,這不是在家裡,是在山裡。家中的鳥再名貴也沒有這山鳥叫得動聽。王鴿還在睡夢中,夢裡眉頭皺得緊緊的,不知道她昨晚是什麼時候睡下的。我悄悄起身,走出帳篷。哦,一個奇妙的世界。昨天晚上到達這天已黑,沒能看清周圍的山勢。我們像是躺在一個搖籃里,四面的山把我們抱著。這山上的樹紅色一撮,黃色一撮,深綠的淡綠的,沒有看到一塊沉悶的色塊,像是哪個調皮的畫家,把所有顏色混一塊抹到畫上。天是一塊藍色的寶石,看不到一絲白雲。不遠處的草地上,一隻斑鳩帶著一群小斑鳩散步。還有一隻灰黑的刺蝟慢慢地在岩石和草間移動,不注意看還以為是一叢草。

  對面孫高的帳篷靜悄悄的,可能還在睡。我打算在他們沒起床前找到水源。我拿著一隻塑料壺往岩下走,走了一段草越來越綠,耳朵能聽到水流動的聲音,走近拔開樹叢,一道溪水從岩壁上掛下來,在下面蓄起一汪清澈的水。我趴到草上,捧水洗臉,嘗了兩口,水又涼又甜。

  我裝了一滿壺水回去生了火,把小鋼筋鍋架上準備煮稀飯。孫高從對面林子裡走出來,原來他也早起來了。他當然要熟悉環境,這裡對於我和他都是陌生之地。

  孫高膝蓋以下的褲子濕透了,他手上拎著兩條串在一起的魚,魚兒往下滴血水,孫高已經把它們清理乾淨了。他看我往鍋里加米說,正好,煮魚肉粥。我說,這魚哪弄的?附近好像沒河。孫高說,就在你剛才打水的地方,那潭水往下流,在下游形成一片草甸子,裡面有不少魚。

  原來他一直跟著我,我竟然沒有發現。不知道他們打算什麼時候解決我,不過我想,那個時候他們一定要趙如飛在場,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證人,證明他們的清白。

  孫高眼圈有點黑,估計昨晚上沒睡好。他在我對面坐下,遞給我一枝煙。我說我不抽菸。也許是看林場養成的習慣,這些年來我儘管染了不少壞毛病,可我一直不抽菸。我說,吸完後別亂扔菸頭,森林防火。

  稀飯開了,我直接把整條魚扔進鍋里,不一會香味出來了。王鴿和趙如飛像兩隻嗅覺靈敏的狐狸從帳篷里探出頭來。看到美景,趙如飛驚叫,回帳篷拿了相機又要拍照。王鴿化了很精緻的妝才正式走出帳篷,一出來就捶著腿喊,我的腿酸死了。我說,要有思想準備啊,今天要比昨天走多一倍的路。王鴿發出一聲哀叫。

  按地圖的指示,今天穿過這片林子,翻越一座山,我們就可以進入磨盤地的第一圍。

  吃完早飯我們出發了。一路都是密林,和昨天略有不同的是這一帶比較潮濕,林子底下有肥大的陰生植物,葉子綠得流油。我從腐樹上摘了不少木耳,預告大家晚上可以吃野山蔥炒木耳。

  我們走了一段,眼前突然亮堂開闊,是一片枯乾的樹木把充足的陽光帶給我們。這片樹木莫名其妙地枯乾了,藏在密林中間就像一個人的頭上長了瘌痢。我本來懷疑這些樹遭了蟲災,注意觀察才發現樹底下長有一些褐黃色的藤,有的還纏到樹身上,藤上長著三片複葉。我聽說過這類藤,它們叫三葉毒藤,它們不光可以把樹纏死,人碰上這東西,皮膚會發癢,嚴重的話四肢麻痹,脫水。在林場,如果碰上這樣的毒藤,我們絕對是要斬草除根的。誰知道這些東西會不會長得滿山遍野,把樹全弄死呢?

  我指著一根毒藤對孫高說,是這些毒藤把樹弄死的,我們把它們的根拔掉,免得這一帶的樹都得遭殃。我找出一件長袖的衣服反穿在身上,把前半截袖子當手套,找到毒藤的根,捉住使勁往外拔。孫高問,這藤真的有毒?我說,不碰上皮膚就沒事。孫高說,我看算了,物竟天擇,讓這些樹和藤自個斗吧。

  他不想動手,我自己來。

  趙如飛喊道,你們倆小心一點。王鴿站得遠遠的。我心想,如果這個女人還有一點愛我,不會一句關心的話都沒有。

  我把七八棵毒藤的根從土裡拔出來,再用刀子將一條藤砍成小斷,讓它們不能死而復活。

  耽擱了半個多小時我們繼續趕路。走不多遠,我的脖子發癢,汗流過很是辣痛。我撓了撓,腮幫子也癢了。我仰頭讓王鴿看我的脖子,王鴿一看,人往後退了一步說,嚇死人了,全是密密麻麻的紅疙瘩。我意識到是剛才的毒藤作怪,不知道什麼時候讓毒汁濺到脖子上了。

  很快的,我的脖子和腮幫腫起來,眼睛好像也有點睜不開。我摸到一片草地上躺下來,腦子裡倒是清醒得很,我想,這真是有點糟糕,不用別人下手我自己就了帳了。

  王鴿嚷著,怎麼辦,怎麼辦?我睜開紅腫的眼泡說,我不會死的。我從她手裡把一瓶水奪過來澆到我脖子上。我說,給我再找一些水。孫高說,大家手上的水都不多了,這附近如果有河,你到裡面泡一泡可能會好很多。趙如飛從包里掏出碘酊說,這個管用嗎?我說沒用。

  我拼命回想清熱解毒的草藥方子,薄荷和魚腥草不錯,可這一帶不好找,對了,馬齒覓,我說,你們去給我找點馬齒覓來。

  他們三個人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什麼是馬齒覓。

  我說,那蒲公英你們該知道了吧,找些回來也行。

  蒲公英很快回來了。我讓他們把蒲公英捶得稀爛敷到我脖子和臉上,我的嘴裡也嚼著一些。癢很快止住了,一個小時後腫漸漸消了。我爬起來說,沒事了,我們開路。

  趙如飛覺得很神奇,問我,你會用中藥?我說,當然了,《本草綱目》我背得爛熟,我年輕時采草藥賣,一天有幾百種草藥過手。

  這話有誇張的成份,但多年沒用的技術,一用還挺管用,我沒法不得意。

  王鴿說,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你會用中藥?

  我說,現在你知道了。

  準備進入第一圍的時候我們遇到一段斷壁,除非我們是猴子,不然根本過不去。我們折回到平地,找一處地方安營紮寨。孫高一個人留在原地,負責在周圍尋找一條易行的路。

  搭好帳篷後,我讓兩位女士生火燒飯,自己提著鳥槍去打野味。我拾了幾塊石頭,一路漫無目的地砸到草里,希望有一兩隻兔子蹦出來,飛出來的是兩隻五彩斑斕的野雞,它們太漂亮,我捨不得拿槍射它們,放它們走了。可是,當我扒開草叢的時候,在溫熱的草窩裡發現了六隻野雞蛋。我興高采烈地用衣服把雞蛋兜回去。

  飯菜做好了,有炒木耳,野雞蛋炒野蔥,野菜湯,還有從家裡帶來的午餐肉罐頭。剛擺好碗筷孫高回來了。孫高高興地揚著手說,我找到路了。

  晚上突然下起雨來,雨大得出奇,帳篷頂上像灑豆子,一晚上嗶嗶叭叭地響個不停。雷電來勢兇猛,頂上一閃亮,接著就一聲驚雷。王鴿不敢睡,往我這邊靠,說雷不會劈到我們帳篷上吧?我說,帳篷就安在樹底下,誰知道呢?王鴿嚇得更往我的懷裡鑽。我說,放心,我們都沒有做什麼虧心事,不怕。

  第二天起床,天已經放晴,樹葉間滴下來的雨珠和一條條往低處流動的溪流證明這裡有過一場大雨。下過雨路比較滑,大家拉著路邊的小樹做扶手。到半斜坡上,一片豎立如犬齒的大岩石擋在我們面前,大概有三層樓高。岩石上面有坑坑窪窪的小洞,一些小樹和野草抓住洞中稀少的泥巴,探出頭來。

  孫高說,翻過去就進入第一圍了。

  孫高首先攀上去,他肌肉發達的雙臂摳著岩縫,腳找到適合的點踏穩,手臂繼續往上攀。孫高不愧是飛貓探險隊的,真有兩下子。攀到頂後,他從包里掏出一根繩子,系在自己身上扔下來。趙如飛剛想上,王鴿搶在前頭抓住繩子往上爬,孫高在上面拽緊繩子。王鴿經常跑步的基本功這會顯出來了,輕巧的身子不一會到達岩頂。

  趙如飛接著向上爬,她比王鴿要胖許多,向上攀到一半的時候,腳有一下沒踩穩,身子往後倒,人晃了晃,肩膀斜了,背包離開她的肩膀,直直墜到岩底,骨碌碌又從岩底滾到山下。孫高被趙如飛往前拉了一步,我隱約看到孫高沒把繩子系死在身上,而是將繩子的結頭抓在手裡。

  最後一個人是我,孫高把繩子拋下來說,申大哥,到你了。

  如果我拽著繩子往上爬,只要孫高一鬆手,我就會像剛才那隻落到山底的背包一樣。我說,孫高,你把繩子收起來,我試試能不能攀上去。

  王鴿說,你是不好意思還是怎麼了,快點吧。

  繩子垂在我的手邊,我沒去碰它。它像是灰做的,一碰就化。我往手掌里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手摳在岩縫或岩洞裡。我把每一根手指想像成釘子,釘紮實了我再把身體往上送。腳不夠力,膝蓋來幫忙,每一次移動都是一次歷險。汗從我額頭落下來,指甲蓋發烏了,我咬緊牙關,一步一個腳印。有幾次,我感覺我的力氣已經耗到極限,眼前一片黑,但我還是挺住了。

  我攀上了岩頂!趙如飛歡呼起來。王鴿沉著臉說,你差不多花了半個小時,我們就等你一個人。孫高說,申大哥,你真能幹,我看你可以參加我們的飛貓俱樂部。

  我仰天躺下,我不看他們,我看天上的太陽。這太陽給雨水洗過了,乾淨熱辣,真爽!想不到我真爬上來了,我向當年的申大志又邁進了一步。很多年前,我曾經為了一枝長在峭岩上的靈芝,不顧性命攀上去,十枝指頭全被堅硬的石頭割出血來,連肚皮都被劃破一個大口子。那枝有半個簸箕大的靈芝給我們全家帶來了一個豐盛歡快的新年,我驕傲我的歷險是多麼的值得。

  進入第一圍風光果然不同,樹特別密,樹杆特別細,有的細得用手一擰就斷了。這些樹必須拼命地往上長,不然就搶不到陽光。

  趙如飛慚愧弄丟包,把一半食物弄沒了,積極拾柴火做飯。昨天剛下過雨,沒有什麼干東西能引火。她看到一處岩縫裡有干枝,往上爬,心急了些,腳沒踩穩,人滑到地上,她的手本能往地上一撐,手骨發出一聲清脆的折斷聲。我正躺在一塊氈子上休息呢,聽到趙如飛的哭喊聲,孫高跑過去的腳步聲,過一會孫高喊起來,剛丟了包,現在又摔斷手,我怎麼說你好呢,你也太不小心了。趙如飛的哭聲更響亮了。

  我沒法休息了,過去檢查趙如飛的手,一塊錯出來的骨頭好像要從肉里鑽出來似的。我說,孫高,你接過骨嗎?孫高說,沒有。我說,那我就上陣了。

  我到林子裡砍了一棵有手腕粗的樹,從樹杆上削下兩塊半寸厚一寸寬的木片,再把被單割下一長條。準備妥當,我拉著趙如飛的手說,放鬆,放鬆,放鬆。說到第三個放鬆,用力往下一扯,手摁到那塊突出來的斷骨上。趙如飛的驚叫還沒有離開她的嘴巴,那塊錯出來的骨頭已經回到原位了。我趕緊用木條一上一下夾住斷骨處,再用被單條把木片纏紮實。我對趙如飛說,只要你不亂動,不隨便使力,過不了幾天這隻手就會恢復得跟原來一樣。趙如飛說,真的沒有問題嗎?我說,你放心,我當年不僅給人接過骨,還給跌斷腿的馬接過骨呢。

  第四天了,按照地圖上畫的,我們今天要經過一條河。這是我們前進的最後一天,明天我們將從原路返回。

  那看不見的危險離我越來越近了,我在等待,用一種等待獎勵的心情來等待。沒有人會像我這樣熱切地盼望這種生命的較量。

  我們穿過一片密林,水汽越來越重,樹葉間連著一層白霧。河水以一種安靜寬廣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要不是河兩岸的水草上上下下的漂浮,你會以為這條河沒有速度。這條河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河兩岸的樹木全歪著身子隨著水流的方向長。被衝倒的樹木橫七豎八倒在水中,有的從水裡冒出綠葉證明自己還活著,有的已經全然腐敗,上面長滿的是另一種生命——青苔。

  王鴿和趙如飛趴到水邊洗臉,女人總人比男人要講究一些。孫高說,休息一會,我們沿著河邊走,按地圖的標示,往下走會有一個窄彎道,我們從那裡過河。

  大概走了三四里路,在河流的一個拐彎處,橫亘著幾塊巨石,河水從巨石中間衝過,完整的身體被岩石破為幾縷,水流變得湍急。可以想像當年這條河流是如何在巨石中間衝出路來的。這些石塊像給河水戴了一條項圈。

  孫高說,是這個地方,我們從這裡過河。

  孫高打前站。他的腿很長,幾乎一步就可以從一塊岩石跨到另一塊岩石。河中央一塊石頭有點鬆動,孫高晃了晃馬上站穩了,回頭跟我們說,小心這塊石頭。

  孫高完成他的試程,返回來接趙如飛。趙如飛一隻手不能動,半個身子靠著孫高。孫高架著她,到達河中央時,孫高帶著趙如飛一塊跳躍,一個急浪把他們的褲角打濕了,但他們很快到達對岸,我不得不佩服年輕人身手。

  輪到我和王鴿,我走前頭,王鴿跟著我,我在每一塊石頭上站穩了,再回頭伸手接她。一步,兩步,三步…我到達河中央了。我的腳落到那塊鬆動的石頭上,站穩後我轉身向王鴿伸出手說,別怕,跳過來。王鴿緊緊拉著我的手,做出跳躍的姿態,她沒有跳,她的身子突然向後仰,我整個人隨著她身體的重量向前傾再往後倒,腳下的石頭搖動起來,王鴿站直身子,猛地把我的手鬆了。我龐大的身子前後晃了兩晃,一個跟斗栽進河裡。

  進入河水以前我聽到三個人發出長短不一的驚呼,很快的,我的耳里只有水流的聲音了。

  真沒想到是王鴿親自下手,她知道我不會游泳。

  水很急,身上的包很重,水急速地推著我前進,背上的大包同時又把我往下拽。我就這麼浮浮沉沉,漸漸沒入水中。為了將背包解開,我不停地將河水喝進嘴裡,背包卸掉後,拼著最後一口氣我掙出水面,迷迷糊糊不知道漂了多遠,一根倒在水中的樹把我攔住了。

  我醒來的時候是中午時分,正午的太陽是金黃色的,照在河兩岸的斜坡上,一地金黃,我還以為我到了另一個世界。我舉起被水泡得發皺的手,用了幾分鐘才想清楚自己的所在。周圍很安靜,只有水流的聲音。我順著樹杆爬上岸,爬到金黃色的斜坡上,讓太陽照著我的身體。我似乎聽到野獸的呼吸,它們在林子裡窺視我很久,始終沒能決定要不要把我當作它們的食物。身上沉重的水化為輕飄的氣體揮發在空氣中。當我身體乾燥的時候,我的人變得清醒了。

  也許我和孫高他們的較量這才真正開始了。我一個人,一無所有,必須在三天之後趕到山外與司機匯合,不然,我很可能一輩子要留在這裡了。

  地圖還躺在我的褲裝里,我把它取出來晾乾。現在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判斷方向,我要朝北走才能走出磨盤地。我到林子裡折斷一棵有兩個指頭粗的小樹,將樹杆垂直插在一塊空地上,把一塊石子放在樹杆影子的頂點處。我坐等10分鐘後,樹杆影子的頂點移動到另一個位置,我在這位置上再放一塊石子。將前後兩塊石子連成一條直線,這條直線的指向是東西方向,與它垂直的方向則是南北方向。朝向太陽的一端是南方,另一端就是北方。

  判斷方向的方法我學了七八種,手錶指針、北極星、樹杆年輪都可以用來做判斷,這是一個護林人的基本功。如果沒這本事,二十年前我早躺在某個小山溝出不來了。

  我首要的任務是趕路,只要天色還能讓我看得清路,我都在行走,只有走到一個能在地圖上有標記的地方我才會鬆一口氣。

  我的食物有沙棘、火把果、野山薯、桃金孃、胡頹子、烏飯樹、蘆葦。這些東西越吃肚子越寡,腳輕飄飄的,我感覺變成草上飛了。我還經常找不到水源,即使找到了,只能喝飽一肚子,走不了多遠水分全變成汗水。有一陣子沒水,我渴得不行了,趴在草叢裡像牛一樣啃著草根,那些草汁很甜,我一嘴青綠。

  鬍子和頭髮在這種時候還要來搶養份,它們長得飛快。鬍子把我的上嘴唇遮住了,而頭髮把眼睛遮住了,如果不把它們往上捋,就看不清路。

  我睡覺儘量找那些平坦的岩石,草地濕氣重,蟲蛇也多。我用艾草扎了一頂帽子,白日裡遮太陽,晚上驅蚊子。晚上睡覺仰天對著星星月亮睡覺,我呼吸格外順暢,積痰全沒了,美夢倒不少。

  我這兩三天受的苦像是贖罪一樣把二十年來份內該受的,甚至是以後該受的苦全受了。這也不錯,往後我享福會更心安理得。

  按照地圖標示,附近山窪有一個小湖,前面的探險者給它取名鴛鴦湖。到那個湖要繞一段路。我從沒見識過山中的湖,何況它的名字很美,我願意多走一點路。

  太陽把我頭上的艾草曬乾了,我的衣服上布滿了白色的鹽鹼,頭皮發癢,一撓指縫裡全是油膩。我能聞得到自己身上的酸臭味,那味道源源不斷地隨風灌進我的鼻孔。當我透過林子看到一塊碧綠的顏色時,我的身體好像一下子潔淨了。

  湖分成兩半,中間有一條細長的連接帶,看上去像一隻玉如意。兩邊湖水的顏色並不相同,一邊是全然深不可測的碧綠,另一個卻是透明的碧綠。我認為這就是鴛鴦湖的得名,深碧那個應當是鴛,而透明這個應當是鴦。

  我把手浸到水裡,水很冰涼,我想這湖水的源頭一定是地下水。我坐到岸邊的草地上,先把腳伸進水裡,泡了一會再趴著把頭浸到水裡,我的耳朵里充滿水的聲音,那些骯髒的發著酸臭的東西,從我的身體游離,沉到湖裡去了。

  一口氣用完,我從水裡把頭揚起來,頭髮上的水珠飛飛揚揚,我抹一把臉上的水,幸福地睜開眼睛,我的眼睛是不是變得明亮了,瞧,我都看見了什麼——湖對岸,一隻褐黃色的老虎站在水邊。它比一隻狗大不了多少,也許它剛離開它的母親。它看著我,眼睛像狗一樣溫馴。

  我不害怕,二十年前在往那比村的路上我有過同樣的經歷。我向這隻幼年的虎磕了一個頭,等我再抬起頭的時候,它不見了。湖對岸的草地上會有它的腳印。

  我相信這是老天爺的啟示,我會度過這次劫難。

  第三天的早晨,我已經看到我們來時翻越的那座山,估計中午時分就可以出山了。我在一處草地上發現有丟棄的兩節電池,王鴿他們應該在附近。看到我他們會有怎樣的表情呢?驚訝,失望,還是憤怒?我真想馬上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走到山腳的時候我聽到哭聲,我熟悉這哭聲,是王鴿的。哭聲把我帶到一棵老橡樹腳下。王鴿頭髮蓬亂,臉色黑紅,坐在孫高身邊哭泣。孫高躺在地上,臉色白得嚇人,右小腿上綁著一條布帶,腳面腫得跟一隻大豬腿似的。趙如飛坐在一旁,沒有表情,也許這兩天她已經洞察這其中的暖味,所以眼前這隻腫得像豬腿的腳和她沒有太大的關係了。

  我摸摸胸脯,這隻腳在我胸口上留了一個永恆的腳印。

  我吹了一聲口哨。王鴿抬頭看到我,狂叫著跳起來,衝進我懷裡。她一點也不懷疑我是個野鬼,聲嘶力竭地喊,你到哪裡去了,快,快,孫高被蛇咬了。

  原來她希望我沒有死,是因為我能救孫高。

  趙如飛跟我點了點頭,眼裡有一點驚喜。我說,你的手好些了嗎?趙如飛抬起她的手說,我想它在癒合。

  王鴿說,大志,你不是會草藥嗎,趕快找一些草藥。

  我蹲下來查看孫高的腳面,傷口處溢出黃液,發出腥臭。我說,是什麼時候被咬的?王鴿說,兩個鐘頭以前。

  我說,恐怕有點晚了。王鴿臉色變了,喊道,晚了,怎麼會晚呢?都是你,為什麼要來這個鬼地方?我說,孫高不是飛貓俱樂部的嗎?我以為到這種地方來是他的特長。王鴿的眼裡掠過一絲驚慌,她盯著我看,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什麼東西,上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儘管孫高緊閉著眼睛,我知道他還是清醒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問,那條蛇是什麼樣子的?孫高不得不睜開眼睛,他的眼裡現在只有恐懼,沒有驕傲。他說,頭小小的,三角形,脖子上有一道花紋。我說,可能是銀環蛇。你好像處理過傷口?孫高點點頭說,我吸過傷口上的毒,還放了一些血。

  我把綁在孫高小腿上的帶子移到大腿上,重新綁緊。如果我們馬上出山,應該還來得及,我說。

  孫高眼裡充滿了希望,可馬上又黯淡下去,我不能走動,一走動,這毒上得更快了。我說,你不用走,我背你。

  孫高吃驚地看著我。我扶起孫高說,你幾歲了?

  孫高說,28。

  我說,我48,大你整整20歲,可以作你父親了。

  我背起孫高,對身後的兩個女人說,我先走,你們跟上來。

  我把孫高當成我背的背簍,很多年前,我背著一隻幾十斤的大背簍在山路上能跑呢。孫高可不是一隻背簍,他完完全全是一座大山,把我的背壓彎了。我根本不能直起腰杆走路,纏糾不清的樹枝把我的臉劃得七零八落。汗水從頭髮流進我的眼睛,讓我面前的路一片模糊。我的耳里嗡嗡地鳴叫,腸胃絞動,我忍不住哇地乾嘔起來。我連停下來嘔吐的時間都沒有,我不敢停,我怕停下來我就再也走不動了。

  我突然覺得好笑,真的很好笑。孫高這小子在磨盤地里沒能把我怎樣,可現在他很可能會把我累死。

  我翻過山頂,看見車子了,這是我生命中最興奮的一刻,我斜衝下去,雜草和灌木總算做了一件好事,它們拉扯著我,讓我不至於失控翻到山底。我狂喊著向車子招手,司機看到我們,小跑迎上來。

  我把孫高移到司機的背上,像卸下一座大山,我說,趕快送醫院。說完這話,我的雙腿像被誰打了一棍,咚地趴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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