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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49 作者: 高歌

  韓冬的來信:

  窗外的楓葉又紅了,連綿秋雨落在紅葉上,凝成雨滴從葉尖上滾下來,晶瑩透亮,但我怎麼看那都是血滴,從刀尖上落下來的血滴。其實,我的眼神是無法看到雨滴的,是我的心靈看到的。

  我在病床上躺了多少個日子了?

  窗外樹上知了的高歌轉成了地上草坪里秋蟲的低鳴,接著是秋雨落在楓葉上的聲音。只要我向窗外看,就看見一片濕漉漉的血紅在窺探我,窺探我內心的秘密。

  小蝶,請允許我這樣親切地稱呼你,如果我沒做那件事,你一定叫我韓伯伯多年了。我和你父親曾經親如兄弟啊!當秘書對我說你要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雖然我的本能和慣性拒絕了你,但我心裡一直在與你對話。一個人再能逃,逃不過自己的心。

  我已經老朽了,整個人像乾柴做的,有事沒事都嘎嘎響,就差一把火了。我得的是中風,身體是斜的,肩膀是斜的,頭是斜的,眼睛鼻子嘴都是斜的,就像一間傾斜的房子,眼看就要倒塌、七零八落了。用盡了現代醫學的技術和藥劑,也無濟於事,病入膏肓了。唯一不是後天病理造成的是眼睛的斜視,跟我哥韓春的一樣,左眼斜視,這一點與遺傳有關,到底還是歸了祖宗。最嚴重的是心臟,支架、搭橋都做了,我的心臟里塞滿了亮晶晶的金屬物質。死亡是轉眼間的事。

  過去的一切始終埋藏在我心裡,我時常問自己,要不要把秘密帶進棺材裡?沒有人想把秘密帶進棺材的,那樣會很痛苦,會死不瞑目,在我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你來了,莊小平來了,恍惚中,我覺得這是老天對我的眷顧,讓我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磊落起來。

  你們能來找我,說明你們知道了一些事,你們還想知道一些事,還想證實一些事。

  往事如煙,團聚在我的心房,從哪裡打開窗口?從我對你父親的態度變化的原因講起吧,不然,你不明白我是怎麼啦,世界上的事不會無緣無故地起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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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是一個辛勤並快樂地為黨工作的青年。說實在的,我記不清你父親那時的樣子了,好像很瘦,眼睛很大,眼睛裡充滿了如跑散了的羊羔那樣的孤獨、迷茫和惶恐。我們唱的是從來就沒有救世主,但我們卻滿懷著救世主的心理,拯救全世界受苦的人,我就是懷著救世主的心理,鼓動你父親參加共產黨的,那個時候,我們的崇高理想就是要把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救出來,這份理想讓我對共產主義事業充滿了熱愛。當然,動員愛國青年加入我們的隊伍,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我家在西安城裡開了個麵館,我本可以過一種豐衣足食的生活,可我就是拋棄了這種生活,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來回穿梭於延安與西安城兩地為黨工作,為黨工作我很快樂。

  你聽說過延安整風吧?這次運動給我記憶深刻的是恐懼。由於我哥哥是國民黨軍統的人,我被懷疑成哥哥派來滲透在革命隊伍中的特務,關起來審查,我不是特務,拿什麼交代?他們就說我頑抗,我怕的不是他們威逼,怕的是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僅憑捕風捉影甚至捕風捉影都沒有,就可以處決一個人。我心愛的姑娘米嘉,被懷疑為美國派來的特務,由於受不了冤屈,用絲襪上吊自盡了。後來,我弄清楚了米嘉是被人陷害,禍根是我。跟米嘉住一個窯洞裡的另一個姑娘也愛上了我,我不愛她,我愛米嘉,她就恨米嘉,誣告米嘉說夢話,夢話是跟一個美國特務接頭。米嘉到底說夢話沒有且不說,就說這個姑娘反映的情況,這個姑娘說米嘉夢話里說的是外國話,可是,這個姑娘大字不識,怎麼聽得懂外國話?怎麼就知道是跟美國特務接頭?但是,我的米嘉就是這樣沒了。

  是我的愛害死了米嘉。米嘉,我永遠忘不了你剛到延安的那天晚上你站在貼著窗花的窗子前的樣子,你穿著一件淡紫色大衣,圍著白色拉毛圍巾,如一枝丁香,美得讓我喘不過氣來。以後在我的一生中時常想要形容一下當時你投向我的那抹魅力無窮的微笑,我都沒有辦法辦到。現在,我想這樣來形容,米嘉,你的美如電一樣,走近或用手指觸碰一下,便會照亮心房或是立即被電死,離開你就會終生攜帶著追求和悲傷的有磁性電波流浪。我觸碰了你,可是,死的不是我,是你,米嘉!

  我又哭了。人老了,愛哭。

  米嘉的死讓我痛不欲生,我盼望著我也能死,無論自殺或被槍斃,冤不冤無所謂,只要能在那個世界與米嘉相見。我有特工的經歷,直覺告訴我,我差一點被殺,其根子不是在我哥哥身上,是另有原因的。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從各個渠道獲得的信息在我腦子裡匯聚為一點,就是有一個人想讓我死。這人就是胡濟齋,是一個大人物,曾被我懷疑過是漢奸。我懷疑他是漢奸的原因是我哥哥韓春懷疑他是漢奸,我雖然跟哥哥不是一個陣線,但對哥哥的偵緝能力和人品,我是沒有一絲懷疑的。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認定他是漢奸嗎?是我們一起去軍校做劉孟廉工作的時候,我哥哥在三耀村伏擊了我們,是你父親給我哥哥報的信,事後,我從你父親那裡探到了我哥哥伏擊我們的原因,在這之前,我只是懷疑。出於對黨的忠誠,我向上級報告了這一情況,上級讓我繼續跟著胡濟齋干,拿到胡濟齋的漢奸證據。由於這個胡濟齋的狡猾,我長時間拿不到證據,又由於胡濟齋在延安根系的豐富,最終這件事還是不了了之。胡濟齋是有很大學問的人,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他不是恨我,是怕我,怕我早晚有一天會扒下他的畫皮,要知道,我有一個追著他不放的哥哥。我也明白,這個人也是我的禍根。這些我們都心知肚明,卻還要一起工作,我還要受他的領導,想想看,我每天的日子是多麼的如履薄冰。雖然我被審查的原因根本不在於哥哥,但我還是吸取了教訓,儘量不跟出身不好的人來往,必須來往的也要疏遠。我疏遠了你父親和你姥爺,我去延安繞著你姥爺家走,因為你姥爺是地主出身,你父親是國民黨軍統的人。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我革命的目的不那麼純粹了,我革命這些年了,我不能在即將勝利的時候被黨疏遠、被黨踢出門,更不能被胡濟齋滅掉。我要更好地表現,升官,升得越高,越安全。我鼓動你父親去鄭州投奔齊占田,就是想讓你父親幫助我策反齊占田,如果能和平解放鄭州,我就可以立大功。齊占田久拿不下,延安派了胡濟齋出面,我不能讓自己苦心經營的事情讓胡濟齋拿走頭功,於是,我想了一石三鳥的辦法,我把胡濟齋要去鄭州的情報送給了我哥哥,一是可以幫助哥哥完成心愿,為民族除掉敗類;二是可以除掉我的心頭之患;三是可以拿頭功。我也猜到我哥哥會去找你父親,你父親是個神槍手,對我哥哥唯命是從,你父親也由於各種情感的牽扯對胡濟齋恨之入骨,刺殺胡濟齋你父親是最好的人選。你父親到我們的住處查東觀西,我就知道我猜對了,我暗暗幫你父親策劃刺殺方案。可在節骨眼上事情起了突然變化,這個變化你一定很清楚了,這是天意,誰也無法補救。當時我看見你父親端著槍追過來了,我本來跑在胡濟齋的身後,為了給你父親開槍的機會,我裝作去保護那個來報信的女人,閃開,可我沒有防備那個女人撲過去為胡濟齋擋子彈。我真是後悔死了,如果我是緊緊地抱住那個女人,你父親不說向胡濟齋開一槍,開三槍都來得及,怪我,怪我啊!我只好跟胡濟齋一起逃了。胡濟齋就是胡濟齋,他在鄭州有策應,儘管齊占田圍得跟鐵桶一樣,我們還是順利逃出來了。這個刺殺計劃,胡濟齋一無所知,我卻嚇得幾天一閉眼就是胡濟齋用槍指著我。在鄭州,你父親留給我的最後記憶是端著槍大步向前跑,後面跟著一群怒吼的國軍。我知道你父親為什麼跑那麼快,是想打死胡濟齋而放跑我,否則我會死在亂槍之下。我們親如兄弟,我們心有靈犀啊!

  解放前夕,你父親找到了我,與那個提著長槍向前跑的英姿勃發的莊銘判若兩人,像霜打的秋草。你父親是讓我帶他找我們的組織投誠。說實話,我有些猶豫,你父親離開西安城近兩年了,對大兵壓境、解放西安城就在眼前的我們,你父親的投誠對我們沒有什麼意義,帶你父親投誠不但不會讓我立功,還會對我影響不好。所以,我在極力鼓動你父親逃跑沒有成功之後,把你父親打發到我家等待。我一方面怕影響了我的仕途,一方面又受著良心的譴責,我猶豫著想給你父親找一個更好的出路。說老實話,我也擔心你父親的投誠會變成自投羅網,那兩天,要迎接西安城解放,我也確實忙,結果,你父親在我家被捕了。你們一定懷疑是我告密讓解放軍逮捕你父親的,你舅舅就這樣質問過我,為此,我感到很冤枉也很痛苦。

  我是一個良心讓狗吃了的人嗎?我常這樣責備式地問自己。你父親救過我,我是永世不能忘記的,在渭河橋遇到危險,本來你父親可以躲得遠遠的不衝上來引火燒身,但他為了救我衝上來了。你父親在獄中把這件事作為重要的一條將功折罪的理由寫給了毛主席。你父親哪裡知道,因為延安整風的餘悸讓我跟組織撒了謊。全組的人都死了,就我活著,誰聽了都要打個問號,如果我說是你父親救了我,就是不產生新的嫌疑,也會對我今後不利,所以,我撒謊了,我對組織說是一個根紅苗正的黨員救了我,當然事先我跟這個黨員捏攏好了,這個對他來說是立了一功,何樂而不為?

  我永遠忘不掉我們接到你父親信的情景,那是我心靈飽受痛苦折磨的開始。為了及時清理戰敗方留下的問題,組織設立了一個特別問題處理小組,組長是我在延安的最高領導林永青,算我組裡共十五人。那天小組聚在一起要開會,狄山監獄的一把手張文武來晚了,進門舉著一封信說,這是一個國軍在押犯寫的,大家猜他是寫給誰的?結果沒有人猜對。張文武將信封的正面讓大家看。這個信封是用紙糊的,糊得皺皺巴巴,我們都看見了,那上面寫了四個大字「毛澤東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一個在押犯竟給毛主席寫信?大家哈哈大笑之後,七嘴八舌之後,都想知道這個人給毛主席寫了些什麼。有人說是寫給毛主席的,只有毛主席能打開,有人說,如果那樣,毛主席整天就干拆信的事了,怎麼指揮爭取最後的勝利?最後這封信由張文武拆開了,張文武大聲給大家讀信,聽過兩句,我就知道這信是誰寫的了,這話我太熟悉了。我預感到了不妙,我渾身冒出了冷汗,果然,很快我的預感得到了驗證,你可以想像當時產生的震動。大家沒有看我,大家相互看著,交換著眼色,驚訝的、疑問的、鄙夷的,我能怎麼辦?我知道這對你父親生死攸關,如果我在這之前沒有對組織撒謊,我會說寫得屬實,那不丟人,不尷尬,可事情正好相反。大家交換完了眼色,一齊看著我,那是等我回答他們無聲的問題。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至於當時西安城剛解放,我正處在將被委以重任的關頭,這件事對我的政治前途是有很大影響的等等問題是我以後才反應過來的,我當時的表現完全出於一種下意識的掩飾,我拍了桌子,顯得非常憤怒,強烈要求組織把這件事查清楚,還我清白。事後,我非常後悔,雖然當時在座的人對你父親亂罵一氣,但我知道,他們相信你父親,不相信我,他們都是一些長著狗鼻子、狐狸腦袋的人精。我在關公門前耍大刀了。不知是愚蠢還是天真,我當時竟產生了兩個希望,一個是有人能憤怒地把這封信撕掉,一派胡言亂語,別浪費我們的時間,西安城剛解放有多少迫在眉睫的事等著我們做?二是希望張文武拍案而起:我回去就把這個人斃了,對這種垂死掙扎的反動派決不能手軟!可是,這兩種希望的結果都沒有出現,出現的是最糟糕的情形,林永青從張文武手上拿過信,默默地獨自看完,夾進了他的筆記本。林永青一臉嚴肅地對張文武說:這個人一定不要殺,留下,特殊處理,又對全體成員說:這件事不要外傳,我們要相信韓冬同志,韓冬同志的黨小組出事,是叛徒出賣,事實很清楚。這話明顯有問題,現場疑慮的不是黨小組的出事原因,而是我怎麼脫險的,我感到林永青沒有給我開脫什麼,反而加重了在座人的疑慮。在座的包括我,很想知道這封信後面的內容,林永青卻隻字不提。

  此後我被恐懼包圍,我不知道你父親信的後面還寫了些什麼,不知道我被救這件事會不會重新調查。我發現大家出來進去碰面打招呼時表情都有些怪了,是笑不是笑,不是笑卻是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心理作用,也不知道我自己對別人的表情是不是也是這樣。但我可以肯定林永青的表情真的是與以前不同了,有些氣惱、有些憐憫、有些寬慰、比較複雜,林永青是干情報出身的,但他不是戰鬥在敵人心臟,而是戰鬥在自己組織內部,他坐鎮在延安,綽號「清道夫」,可以說我哥韓春是林永青的手下敗將,是林永青將我哥精心布置隱藏在延安革命隊伍里的軍統特務一個一個捉盡的,開創了延安無軍統內奸的歷史。否則,我哥韓春也不會為追殺一個胡濟齋,費盡心機終沒得逞。我哥的心病也是我的心病,這一點我們道不同,卻相互為謀。

  林永青看我的眼神不對,我也是幹過地下黨的,我能看出來,上面我說的那些氣惱、憐憫之類的東西是在他的表情上,一目了然。深刻的東西藏在林永青的眼睛裡,他眼睛裡有一團霧,看我的眼光就像從霧裡伸出來的刀子,欲把我的五臟六腑挑出來了,把所有藏在五臟六腑里的東西都要亮出來了。讓我沮喪的是我想不出一個良策來扭轉這個局面,好像只剩下聽天由命了。我也想到了一個辦法,向林永青「自首」,「自首」的目的是讓他手下留情,自己看清楚了就行了,不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都看清楚,可心裡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我做不到。

  這件事情的折磨戛然而止於林永青用電話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室。我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示意我把門關好,在我們談話之前他還向窗外看了看,他這樣做讓我心裡不是更緊張,而是充滿了感激,我以為他要跟我談我扯謊的事了。我想趕在林永青開口之前主動承認,但林永青還是搶在了我的前面,他說:「有一個事情我們兩個去執行,高度機密,馬已經在等你了,你先走,半個小時後我再走,知道秦嶺下的豐裕口吧?沿山根下的小路向西五百米的地方,向山坡上看,有棵獨立的大楊樹,你拉馬上去,在樹下等我。」 林永青對這次神秘任務的解釋是「我在執行命令」。

  林永青一直沒有提那封信的事,我也看出來他也不想讓我提,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隨之而來是我要飽嘗遭良心譴責的滋味,這滋味很折磨人,把我折磨得脆弱不堪,我是信仰共產主義的無神論者,可是我祈禱了,我向上帝祈禱,保佑你父親能不被槍斃,能活下來。我知道你父親的命現在是由林永青說了算,我把林永青交給我的任務完成得很出色,而且我們共同保守著同一個天大的秘密,所以,我感到我和林永青關係非同一般,我是不是可以求求林永青槍下留人?可是,林永青對我不遠不近,像是我們中間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這讓我好難開口。我時常被夢裡槍斃你父親的槍聲驚醒。我又想起了「自首」,我的自首可以換來對你父親的將功折罪,而自首預示著我將身敗名裂,前途黯淡。我挺過來了。你父親的事情解決得比較公正,我暗暗地感激林永青。以後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我牢記著延安整風的教訓,除去「文化大革命」,均未被波及,而林永青歷次被扔進如煉獄之火的運動中,而我歷次如火中取栗,將他救出來。我把對你父親的愧疚,轉化成了對林永青的報答。

  啊,好像寫得時間夠長了,我得休息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一件事的敘述,先告一段落吧!

  不行了,我心臟又難受了,疼,疼起來了……

  ……

  我病房的窗子很大,從冬天太陽偏轉過來的季節開始,一直對著澄澈明朗的藍天,寬闊的藍天猶如汛期的一條大河,半個冬天整個房子都洋溢著未來春天的氣息。

  春天終於來了。窗外的楓樹非常的翠綠,小鳥在其中歌唱,陽光很好。一晃大半年過去了,現在是春天了。在這半年裡,我被搶救過多次,現在好一些了。剛才我問了秘書今天是幾號,秘書說五月二十五日,我猜對了,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給我哥哥提供了自殺工具,我哥哥自殺了。這個秘密直至今天,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一個鋼筆尖怎麼能刺破頸後的動脈血管呢?我哥是軍統中的精英,傑出的特工,被傳言神化得不能再神化了。

  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林永青讓我去給我哥做工作,交出他所知道的秘密。我有這樣一個哥哥,真是讓我太尷尬了。我知道這是徒勞,但也要積極奉命,同時我把這當成了最後一次為哥哥做點什麼的機會。做點什麼呢?我哥哥必死無疑,像他這樣的軍統特務必將戴著大牌子遊街,必將被人摔臭雞蛋,必將跪在被血浸得綿軟的河灘地上,被人一槍打碎腦袋,對我哥哥來說,尊嚴比生命更重要。我能為我哥哥做的事是讓他有尊嚴地死——自殺。上吊的繩子我帶不進去,刀子、玻璃這些能割破動脈血管的東西我也是帶不進去的,用完後這些東西也容易被發現,我必暴露無遺,我想到了釘子。我將一個不大不小的釘子去掉蓋,把釘子尖磨了又磨,讓它鋒利無比。我還拿這顆釘子在自己的手腕上扎了又扎,確定哥哥完全可以用它扎破手腕上的血管後,將這顆釘子扎進我的鞋幫里。我去掉釘子蓋的原因一是我好將釘子徹底藏進鞋幫,二是哥哥扎破血管後可將釘子用鐵鐐砸進地縫裡。我知道那監獄的地面是用磚鋪的,磚和磚之間有填滿細土的縫,很容易將釘子砸進去,然後用土把上面封起來,沒有人找得到自殺的兇器,就不會有人懷疑我,我相信哥哥會有辦法讓傷口看不出來是用釘子乾的。我沒有送給哥哥過禮物,這是我唯一也是最後送給哥哥的禮物—— 一顆可以自殺的釘子,我相信這是哥哥最需要的禮物。我儘管做了心理準備,但走進監獄的時候,我的腿還是發軟,我感到自己是踩在棉花上,我也知道,你父親也在這個監獄裡,說不定,他已經看見了我,我必須走快些。

  果然,我一無所獲,哥哥說:「如果我給了你他們想要的東西,以後會害了你的,我就是想給他們東西也不會給你,你我是水火不容,死也是水火不容,哥哥能給你做的就這些,你好自為之吧!」只有我知道,我哥哥是用我送進去的釘子刺破了脖子後的動脈血管,而不是用鋼筆。我沒有想到,我哥哥有那麼高超的技術,用釘子刺破了動脈血管,即將血盡而亡時又將鋼筆尖插進去,做這樣的事情是需要多大的承受能力和決心?哥哥啊,我的哥哥,你這是為了掩護弟弟啊!後來,林永青給了我一個銀圓,讓我好好安葬哥哥。

  我哥哥的自殺,是我們兄弟特工生涯史上合作得最黑暗的也是最鮮紅的,是最華麗的也是最悲壯的一次。我們合作天衣無縫,可是,從此我心裡裂開了一個很大的無法癒合的口子,這六十二年來我都在捫心自問,我給哥哥提供自殺工具,只是為了幫助哥哥嗎?我老實地回答自己,我為了自己的前途,真的是希望哥哥早死。我哥哥怎麼會看不出我心裡的小九九?他該是多麼悲傷啊!但他那樣殘酷地殺死了自己,配合我完成了我的心愿!

  恐怕只有林永青知道,如果不是我有意給我哥哥的一個鐵桿特工透露胡濟齋離開延安去了涇陽的消息,我哥哥會在台灣安穩地度過一生。當時西安城處在解放的前夕,我哥哥已經離開西安城到成都準備乘飛機去台灣了。我知道哥哥是帶著遺憾走的,哥哥的遺憾就是沒有殺掉胡濟齋,當我得到胡濟齋出了延安的消息,第一反應就是給哥哥送信,我知道哥哥不會放棄追殺胡濟齋的機會,我哥哥會遙控指揮追殺胡濟齋的。但是,我哥哥親自回來了。我哥哥明知道西安城已經危機四伏、十面埋伏,還是回來了。那時候成都到西安城沒有鐵路,我哥哥喬裝打扮,坐著借來的成都的一個資本家的轎車,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走到咸陽時,被我們的人合圍了。知道哥哥被抓捕的消息,我才恍然大悟,這是一個圈套,我反覆思索,想不出來是誰設的圈套,在我執行完林永青交給我的秘密任務以後,我斷定是林永青設的圈套。林永青這個在延安坐鎮七年多的「清道夫」,對我們兄弟了如指掌,對我哥哥的了解比我還深入。是我將我哥哥引入了林永青的圈套,林永青利用了我。可我恨不起來林永青,如果要恨,就恨我自己吧。此後我多次幫林永青還有一個原因,是林永青給了我完成哥哥遺願的機會,也可以說,是林永青完成了我哥哥的遺願。

  哥哥,你的靈魂可以安息了,我說的是你的靈魂。六十二年前,我預見性地給你墳前沒有立墓碑,也沒有將你埋在父親的墳墓旁,但「文革」中你的墳塋還是被人刨了……

  信紙怎麼濕了?我哭了,當我的細胞、我的骨頭、我的五臟六腑乾癟萎縮後,我的淚水異常豐沛起來,不行了,我哭得不能繼續了,對不起,今天是我哥哥的忌日,讓我好好哭一哭吧!

  我看到天上的星星也在哭。我看到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來,天頂直彎到窗台的一盆蘭花旁邊,仿佛小時候哥哥帶著我到農村溝谷里摘果子時拉下來的樹枝,哥哥拉樹枝我摘果子……

  ……

  我們繼續吧!

  先告訴你一件事,是我剛才知道的,六十二年過去了,竟然還有陌生人記得我哥哥的忌日。我哥哥沒有墳塋,沒有屍骨,有人給我哥哥在網上建立了一個韓春天堂紀念館,是我秘書發現的。秘書把筆記本電腦搬給我看,上面有我哥哥的靈堂,有許多的懷念文章,有的還是九〇後的,上面還可以獻花、上香、燒紙,還有音樂,音樂真是天堂的音樂,純淨、優美、縹緲。我感到哥哥真是在天堂里,過著和平安詳的生活……這又說到哪裡去了?我是想給你說說我和林永青共同堅守的那個秘密。

  我哥哥韓春臨逃往台灣前,將他無法完成的事情丟給了我們——共產黨,我哥哥能這樣做,是相信共產黨是恨漢奸的,也是會處決漢奸的,我們畢竟都是中國人。我哥將一個叫李小亞的女人和一個叫二根的男人隱藏在秦嶺的一個山洞裡。六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哥在我走後給林永青寫了一封信,是用密碼寫的。林永青當時說了一句我過後很久才理解的話,林永青說,感謝這位老兄明白我的苦衷,為我想得這麼周到。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我哥和林永青之間存在著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秘密,這個秘密就是胡濟齋,不同的是我哥哥判定胡濟齋是漢奸,林永青是懷疑。

  現在繼續前面說過的話頭。我與林永青在豐裕口向西五百米的大楊樹底下會合,化裝成農民,騎著馬,按照我哥哥在信中的指引,找到了那個山洞。山洞口偽裝得很好,就是獵人經過都不會發現這兒有一個洞口。這個洞很深,我們打著手電尋找,後來聞到了人的屎尿的臭味,我們循著臭味而去,走近了才聽到一個聲音喊,「救命,救救我!」聲音非常沙啞微弱。

  我們找到了這兩個人,在經過長期的拷問、關押、凌辱後,他們已經喪失了人的模樣,幽靈一般可怕。他們腳上戴著腳鐐,腳鐐又被固定在一根砸實的木樁上,他們身邊放有足夠維持一個月生存的水和食品,地上還鋪著麥草,麥草上放著被子,我哥哥是想讓他們沒病沒災地活到我們到來的那一天。兩人看見我們都瞪著驚恐的又是疑問的眼睛愣怔著。

  哥哥為我們留下了打開鎖的鑰匙。林永青沒有用鑰匙打開鎖,帶他們回去審問,而是忍受著山洞裡的骯髒和臭氣就地審問,我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在口袋裡摸紙和筆要做記錄,林永青說:不用了,聽清楚就行了。林永青先問了那個女的,那個女的的回答證明了胡濟齋就是漢奸。這個女人交代說,在抗日戰爭初期,她在北平被日本特務抓去訓練,當了漢奸特務,後來被派到西安,她利用美色把中共一個大人物拉下了水,為日本特務提供情報。這個人寫得一手好字,喜好書法。這個人,不要金錢,他要字畫。日本特務就在三學街開了一個叫臻品軒的字畫店鋪,一邊方便此人跟日本特務聯絡,一邊為此人收購字畫。那店鋪後面有一個院子,她有時去這個院子裡供這個大人物享樂。後來,這個字畫店被破獲,日本特務全部被殲。此後,她被這個大人物追殺,大人物想殺人滅口,她無奈之下向你父親求救,把她以販毒罪投進監獄保護了起來。這女人控訴,這個大漢奸說,自己變成了鬼,要想變成人就要殺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殺掉所有知道他是鬼的人他才能變成人。最後李小亞哀求把她帶出山洞,她跪在地上,哀求著說:放我出去吧,就是讓大人物殺了我也不想在這兒待了,我只是個小漢奸,伺候大人物的妓女,那也是沒辦法呀,被日本特務逼的,赦免我吧,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想進你們的監獄了。林永青說:我們是共產黨的解放軍,是國民黨把你們扔到這山洞裡跑了。李小亞跪著爬過來,頭磕在硬邦邦的地上,「這麼說我還是有功之臣!想想,國民黨殺了你們多少人?大人物給日本送情報,日本人幫你們殺了不少國民黨。就那一次炸天水行營,就死了三十多人,那可都是高官啊!你們要感謝我啊!放了我吧!」林永青回答李小亞的是槍聲,林永青槍法是很不錯的,大概因為氣憤,手發抖,一槍打在了李小亞脖子上,李小亞嗷嗷叫著說:「別殺我,我錯了,我還年輕,我想回家!」

  這時,一直沉默的二根說話了,「放……過她吧!她是幫……日本人,也幫了咱們……黨啊,饒了她吧!」 二根說話結巴,顯然由於長期不說話,舌頭僵硬了。林永青用槍指了一下二根,二根叫起來,「你們……到底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林永青一甩手,開槍打在了李小亞頭上,李小亞抽搐了幾下,挺直身子不動了。二根叫起來,「狗……日的,你們……是……國民黨,打死……我吧!」林永青說,「我們是共產黨,但我們首先是中國人。」二根呆住不叫了。

  我們帶著二根一起離開了山洞。林永青站定,望著遠處山下的平原對二根說,西安城解放了,你家雲陽鄉也解放了,現在是解放軍的天下。二根高興地做歡呼狀,他好像已經不知道用嘴表達他的心情了。林永青打開挎包,取出一身新衣服,讓二根換上,又從挎包里拿出吃的,說:這是你們涇陽有名的鍋盔夾辣子,吃吧。二根高興地吃起來,林永青又讓我把水壺遞給二根喝,二根一路走著一路充滿幸福地吃著喝著。林永青臉上的表情充滿了憐愛。初夏的陽光經過綠樹的調和和煦溫暖,空氣中瀰漫著苦艾的苦澀氣息和野花的香味。二根吃飽喝足,舌頭靈轉起來,林永青問什麼他說什麼,我埋頭聽著,儘管我心裡也高興,但還是有點不是滋味,我哥哥苦苦想知道的東西,林永青不費吹灰之力就知道了,比如說,莊平的下落。二根說,事情都過去一年多了,他幾乎忘掉了那件事,國民黨卻突然深入雲陽鄉抓了他,讓他說出莊平的下落。

  莊平,我終於提到了。

  二根說:我就是不說,越打我越不說,急死他們,我就是這脾氣。我看著二根已經扭曲變形的臉,變形的手指,我能想像得出我哥哥對這個游擊隊員進行了怎樣的刑訊。二根是一個農民,有一股犟勁。我哥哥讓多少聰明的人屈服了,卻沒有讓這個看上去有些愚蠢的農民屈服。林永青拿出一張照片來,問二根認不認識這個人。二根說:這是那個延安的首長,是我們游擊隊的首長介紹給我們的,讓我們聽他的,他還在我家吃過飯哩,他一定還認識我。二根容光煥發,像遇到了親人,恨不得把這幾年的話補回來,由開始林永青問什麼答什麼到後來自說自話起來,他說他要娶什麼樣的媳婦,生幾個兒子,他那僵硬的舌頭能把普通的語句變得那樣的抒情。快出山的時候,林永青說:你們往前走著,我方便一下。我和二根繼續往前走,一聲刺耳的槍聲,二根倒在了我身邊。

  槍是從側面樹林裡打過來的,我和林永青立即反擊,但我們連開槍人的影子都沒有看見,我們只看見青綠的樹葉飄落。我們通過察看,從壓倒的野草判斷,伏擊者只有兩個人,起碼有一個是神槍手。我們誰也沒說話,但我們都明白,是我哥哥的餘黨,他們不向我開槍是因為我是韓春的弟弟。林永青把槍扔到地上,拔起苦艾來。林永青明白,如果想讓他死,他已經倒在地上了,對方不向他開槍,是因為胡濟齋需要他去除。我也把槍扔在地上,拔起苦艾來。那個季節山區里到處是沒膝高的苦艾。我們用苦艾在一身新衣的二根身上堆起一個不小的墳頭。

  下山後,我扭頭回望了一下秦嶺山,片片綠影中掩映著幾樹花紅,很莊重美麗,重見天日的二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莊重又美麗的秦嶺之中,回不到他的關中大平原了。

  回來的路上,林永青對我說,我軍在中條山的戰鬥中也失利過,失利得很蹊蹺,有人懷疑有內奸出賣,我方也將視線轉到胡濟齋身上過,也苦於沒有證據,又有人為的干擾,就放下了,後來又聽到我的匯報,雖然還是沒抓到證據,但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胡濟齋的懷疑,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我哥哥是無中生有給胡濟齋造冤案來破壞統一戰線。

  但是,為什麼不把李小亞和二根留下呢?留著他們,不就可以把胡濟齋送上審判台了嗎?林永青像我哥哥當年一樣,已經失去了耐心,乾脆快刀斬亂麻了。這就是我下面要講的事了,可以給你解開另一個謎。

  胡濟齋離開延安去雲陽,是林永青的計謀,可謂一石二鳥。一是引魚上鉤,抓住了特務頭子韓春;二是引蛇出洞,除掉了漢奸胡濟齋。林永青對我下了秘密處死胡濟齋的命令,對我解釋的還是那句「我在執行命令」的話,後面加了一句「你只對我負責」。林永青交給我兩匹馬和一個神槍手,告訴我胡濟齋在我熟悉的雲陽鄉。我不是林永青的嫡系,也沒有很強的特工能力,表面上好像是因為我對雲陽鄉熟悉才派我這活的,其實,我心裡明白,林永青交給我的唯一理由是相信我絕對會秘密認真地去執行,他把我和哥哥想殺死胡濟齋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

  這樣的任務對我來說珍貴又驚恐。胡濟齋身邊有兩個警衛很厲害,另外還有民兵跟隨著,取勝的關鍵點是要一槍斃命且立即脫身。對我有三種可能的結果,一是被當場擊斃,落下我是特務的臭名;二是我被活捉,審訊再審訊,也不能出賣林永青;三是成功,這個概率有多大?想想莊平和我哥的失敗就知道了。這個任務無異於賭博,林永青派我也是知道我甘心情願去冒死,我一旦被抓,出賣他的概率比別人都會小。我相信這個神槍手也與我一樣,神槍手看上去二十三四歲,是陝北口音,是被胡濟齋害死的誰的兒子也說不定。

  我累了,長話短說吧。我們成功了。你現在明白了吧,葬在雲陽鄉東門外蘆葦壕坡上的那個大人物就是這樣死的。知道這個秘密的只有四個人,林永青、我、神槍手,還有你舅舅。不過,我告訴你舅舅了好幾個版本,說是我聽到的傳說。當時你舅舅到我這裡來找你父親,我否定了你父親來找過我,可能出於內疚抑或總想在這個大少爺面前亮一手,我把這個機密以聽到的傳說的形式泄露給了你舅舅。其實那天我們並沒有想在會場上下手,人太多,民兵也多,我們只是混在人群里跟蹤胡濟齋,眼看黑饃向你奶奶開槍了,我們臨時改變了方案,我向黑饃開槍,神槍手向胡濟齋開槍,我本意是想打傷黑饃,救你奶奶,卻把他打死了。我不是神槍手,卻打出了神槍手的水平。這裡面還有一個事,胡濟齋是讓神槍手打死的,那兩個警衛卻不是,如果沒有人趁亂向那兩個警衛開槍,我們可能會完成了任務,但不會活著回來。當時起碼有兩股力量在會場。會場的混亂讓我們很容易就溜掉了。後來林永青查清楚了,另外那一股力量是我哥的手下,是國共兩黨聯手除掉了這個大漢奸。

  若干年後,我們都老朽了,我問林永青,他是執行的誰的命令,林永青說,他自己的命令。

  林永青前些年去世了,之前我去看他,他開玩笑說,他到了那個世界還想跟我哥哥斗,沒有對手很無聊,這些年他活得很無聊,估計我哥哥在那個世界也是一樣無聊,盼著他去呢。

  我也快去了,我讓哥哥和父親在那邊等得太久了。你父親也在那邊,我不知道你父親會不會原諒我而再次成為好兄弟。

  ……

  秋雨過後,秋陽分外潔淨明亮,窗外枝頭上只剩下幾片紅葉了,像幾隻紅艷艷的鳥在靜靜看著我,很好,我需要安靜,讓珍貴的安靜包圍著我。

  我還有什麼要給你講的?

  哦,莊平,該說說莊平了。如果不是自報門戶的莊小平找上門來,我真是想不起這件事了。莊小平不愧是一個優秀特工的兒子,他找對了。

  你父親到底是不是莊平,我是最清楚的。我第一次見你父親就喜歡上了,那時候你父親還是一個大男孩,瘦得臉上就剩下眼睛了,一雙大眼睛迷茫單純。我喜歡聽他說話,口音好聽洋氣,我極力鼓動你父親加入我們的隊伍,但你父親總是想參加國軍的隊伍。在我和我哥之間,你父親更喜歡我,卻總等待著我哥的召喚。我發現你父親的變化是他去中條山之後,見了我躲躲閃閃,鬼鬼祟祟。你父親崇拜我哥,有陣子你父親成了我哥的編外人員。你父親忠厚,但也是一個特工的料,他發現了日本特務機關。那時候我也在西安城搞情報,我總想投機取巧,從哥哥那裡借力,我的辦法就是跟在我哥的後面,無論如何,懲治民族敗類是國共兩黨的共同願望。你父親可能給你講過他發現有一個拉三輪車的跟蹤我哥的人,但你父親不知道那個拉三輪車的就是我。

  我當時的秘密任務,就是抓我們黨內的漢奸,那時有泄密事件發生,上級懷疑在西安出了問題,給我了一個名單,讓我注意觀察。我在觀察胡濟齋的時候發現了有人跟蹤他,我明白了,這是我哥哥的人,我只要跟上哥哥的人就行了。後來,我發現那個臻品軒是日本特務機關,我上報了,我們加大了對這個點的監視,我哥發現敵人察覺了,不得不端掉了。是我破壞了我哥哥拿住胡濟齋漢奸的證據。

  你父親上學後改名莊平,說是因為北平是他的家鄉。後來,我們的內線報告,我哥哥韓冬在軍校課堂上講,你父親是從北平來的特務,我嚇了一大跳,我仔細分析後,覺得不可能,如果你父親真的是北平來的特務,我哥哥反而不會在課堂上講,我哥這是為什麼呢?是在欲蓋彌彰,必定有一個真的莊平,他在哪兒?我也就這麼想了想,只要我能肯定你父親還是原來的那個莊銘就行了。

  我們取得了勝利,你父親軍統特務莊平的身份面臨著殺頭的危險了。我認為你父親不是莊平,但也沒有什麼實質性證據,只是自己的判斷,我是不敢為他打保票的,甚至我也起了疑心。我以前認為你父親有特工的天賦,是不是我的一廂情願?是天賦還是經過了培訓?你父親是神槍手,真的是從小打鳥練的?你父親為什麼就偏偏流落在我家?為什麼日本特務要暗殺我哥的時候你父親保護了他……我越想越覺得蹊蹺的事很多。當然我也想到了,你父親如果真是莊平,為什麼會給我們做那麼多好事呢?

  特別小組向我調查時,我能說什麼?還是我曾經給你父親說的,要向我們證明你不是莊平,除非我們人中有見過莊平的人作證或真正的莊平站在我們面前。

  你父親還是有運氣的,二根證實了你父親不是莊平。現在我把二根死前跟林永青的對話告訴你。

  林永青問:「組織讓你們把莊平送到延安,你們為什麼放跑了?」二根說:「不是放跑了,是我們把他殺了。翻嵯峨山的時候,延安來的首長說,他得到了情報,前面路上有敵人埋伏,帶上莊平是個累贅,讓我們把他從馬上卸下來,用石頭砸他的頭。我們就把麻袋套在莊平頭上,黑饃壓住人,我跪在地上用石頭砸莊平的頭。首長說,不要讓敵人認出來,砸碎。我又換了一塊可手的大石頭砸,嵯峨山上到處是石頭。完了,我們把人拖到路邊的低處,用沙石埋了。」林永青問:「那為什麼我們得到的消息是莊平跑了?」二根說,「首長再三叮囑我們,這件事不要外傳,有人問就說路上遇到了敵人,他趁機跑了。」二根又補充說:「首長說他很快會再來的,讓黑饃當隊長,我當副隊長。」林永青說:「問題是後來真有一個莊平出現了,你們會不會沒有將人砸死?」二根說:「不會,腦漿都從麻袋眼裡砸出來了,濺了我一臉。」林永青拿出一張照片讓二根看,二根說:「不是這個人,這是尚先生的女婿,也叫莊平,也說洋腔,但絕不是一個人,我們砸死的那個莊平是小眼睛。 」

  真正的莊平在你父親冒名進軍校之前就變成了嵯峨山上的白骨了。我哥哥大概覺得莊平回不來了,才讓你父親拋頭露面頂替莊平。後來,我們特別小組通過一定渠道在北平弄清楚了莊平的情況,莊平是位出色的特工,抗戰初期破獲過日本特務機關,刺殺漢奸,當然,在抗戰之前,也破獲過我黨地下組織,殺害過共產黨員。

  小蝶,這就是我們那代人經過的歷史……

  有機會替我為莊平送一束花吧!他在嵯峨山上,我們去照金的那條山路旁。

  嵯峨山,留下我青春腳印的地方,解放以後我再沒去過,那裡現在是什麼景色呢?靡靡秋草、溝壑蒼茫?

  ……

  我明明知道還有要給你講的,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從護士和大夫來回穿梭在我身邊判斷,我的情況很不好,但是我強烈地反對他們打攪我的寧靜。我非常需要寧靜,寧靜下來,讓寂寞包圍我,那些在我頭腦里沉睡的東西才肯甦醒,我需要從窗外投進來的陽光里聽到靜的聲音,那樣能聽到記憶的聲音,讓記憶點點滴滴蠕動起來。我在又一次搶救後睜開了眼睛,看到一個高個、黑瘦、穿著解放初期軍裝的人,站在我面前,對我怒氣沖沖,想把我這個快死的人一把抓起來扔到窗外。這是幻覺,這幻覺讓我想起來了,我最後要給你講的就是這個人。

  他叫宋北辰,曾是四十七師師長,我們在延安、照金都見過面。俗話說,和尚不親廟親,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但是,我恨他,是他的偵察連協助林永青抓住了我哥哥。他的偵察連長還炫耀說,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傳奇人物,他不管怎麼易容,我就認準一點,此人左眼是斜眼,斜眼是易不了的。我也知道恨宋北辰沒有道理,但我就是恨他。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沒有這個人,你父親不一定能從監獄裡活著出來。宋北辰找到我住的地方,要我出面證明你父親救過我,為你父親將功折罪,我想一定是你姥爺求過宋北辰了,我知道宋北辰的軍隊在雲陽鄉駐紮過,你姥爺又是一個很能拉攏人心的人。你想啊,你姥爺、你舅舅都找過我,我都拒絕了,對宋北辰我能怎麼樣?宋北辰又找到了特別小組,這個蒙古族人,仗著自己是軍人,把當時最高的權力機構軍委會直轄下的特別小組當成了他騎馬的草原,想怎麼闖就怎麼闖,他先找了林永青,後又找到我的辦公室,他對林永青可能比較客氣,因為我沒有聽到他對林永青說話的聲音。他對我就不客氣了,他好像是專門要打我臉的,他罵我的聲音讓全院子的人都走出來勸架了。罵了我些啥?我不用說,你都能猜到。有個人實在聽不下去了,對他說:這是什麼地方?你為一個國民黨反動派大吵大鬧,你會犯錯誤的。宋北辰立即指著那個人說:我就是要替這個國民黨反動派軍統特務說話,你知道這個國民黨反動派軍統特務為我們做過什麼嗎?我們難道要做那種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情嗎?韓冬,你個王八蛋,沒有莊銘,你能活到今天嗎?你睜眼不認帳,你是人嗎?我就是要替莊銘說句公道話,來呀,把我也送到監獄裡。你父親的信是在小範圍內剝掉了我的臉面,林永青不讓外傳,範圍還控制得住,而宋北辰是在一個大範圍,當眾打我的臉。最後還是林永青解了圍,林永青嚴肅地說:宋北辰同志,相信我們,我們會認真全面考慮的,剛才不是說了嘛,你儘快找到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或張團長,我們也會通過組織了解這個人給延安護送藥品和電台的事。總之,我們不會草菅人命的。

  宋北辰指著天說:我會的,我會發動我的每一個戰友和戰士去找,挖地三尺也會給你把這個擔架隊找出來。

  林永青沒有說莊平,也沒有說莊銘,而說這個人,這預示著什麼?我知道,以宋北辰的決心和能力,一定會找到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或張團長。我當時不知道該為你父親高興,還是該為自己擔憂。

  宋北辰果然找到了那個擔架隊的女醫生和張團長,那個女醫生叫張虹影,她去狄山監獄見到了你父親,張虹影不用管面前這個人叫莊平還是叫莊銘,只要看是不是那個給她抬過擔架、救了擔架隊所有民夫和傷員的人就行了。張虹影確認了。張虹影在證明材料中寫道:

  當時我從他的口音就斷定他身份可疑,穿著一身當地農民的衣服,口音卻是北平的,而且衣服也不合適,太短了。他的牙齒在夜色里潔白如玉,一看就是不抽菸、很講口腔衛生的人,衣服上卻有著很重的旱菸味和常年不洗澡的體味。但當時急著用人,只要沒殺心就行了。而張團長一眼就看出了他是國軍軍官,他額上的頭髮明顯有被大蓋帽壓過的溝渠。敵人打得很猛烈,在槍彈的火光中,我看到莊銘(我問過他的名字,他說他叫莊銘)在雜樹中像一匹伶俐的豹子一樣逃竄。敵人的子彈像小鳥一樣啾啾叫著追著他飛去。傷員們都聞到了樹葉被槍彈重創的焦香的味道。我看見一道火舌竄過去,他栽倒了,但這火舌過後,他又躍起了,又像豹子一樣逃竄。敵人向他追去,槍聲越來越遠,我們脫離了危險。他拿出犧牲自己的精神救了十三個解放軍傷員和二十五個民夫,包括我共三十九人。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引跑了敵人後又回來找到了我們,他說,他是個男人,不能把抬擔架的活扔給一個女人,張團長的槍還可以守衛這些傷員和他自己,我不能拿走。他一直幫我抬著擔架,把傷員送到鄭州醫院。我急著救傷員沒有跟他道聲謝就走了,更沒有兌現要給他還一筐餅子的承諾。我經歷過無數的槍林彈雨,遇見過很多讓我感激不盡的人,但他讓我最為難忘和感激,因為,他不是我們隊伍的人,也不是老百姓,他是國軍軍官,我們的敵人,卻不顧自己的死活救我們。說實在的,這件事讓我事後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實,因為我找不出讓他那麼挺身而出的理由,最後,我只能這樣認為:也許,戰爭中的許多事都是這樣,沒有為什麼,只有直覺或下意識,而這種直覺或下意識是由人的品質決定和驅使的,這種品質是純粹的人性的善良和氣質,沒有黨派和階級的烙印,這種品質挽救了我們的傷員和民夫的生命。

  此事,張庚同志與我一起作證。

  上帝像是故意懲罰我,讓宋北辰當我的鏡子,讓這個女人當我的鏡子,讓我自己看到自己是多麼的醜陋不堪。這些年,我身居高位,卻總能看到有幾雙眼睛在鄙視我,宋北辰,林永青,你姥爺,你父親,你舅舅,他們都在鄙視我。

  我的仕途很順利,一路從西安城飆飛到北京。冤家路窄,宋北辰成為我的下級,他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是接我指示、聽我報告的,我在上面做報告,他在下面聽,非常認真和謙虛,但我總覺得他眼睛裡射出來的是蔑視的光,我坐得再高,還是覺得他在高處,是那樣的居高臨下。我的心實際在向黨組織撒謊的時候已經被自己戳得千瘡百孔了,這些年我並沒有你父親、沒有宋北辰活得好。

  說到這裡,我想起一點,要跟你說清楚,你父親在我家被捕,不是我出賣的,我本來是想當天晚上就回家,一是想再耐心說服你父親趕緊逃,二是我必須要讓你父親知道,救我的事說出去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我也不是一個心黑手辣的人,如果是,我會殺了你父親,我會編一個理由說你父親想殺我,我是為了自衛才開槍。報告你父親躲在我家的是一個曾經跟你奶奶住在一個大雜院的裁縫,都在一個巷子裡住著,我也認識,他對我說,他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反感,你奶奶喜歡在院子裡大聲炫耀你父親,你父親的好多事情都是你奶奶炫耀出去的,包括你父親對我哥、對張靈甫、對劉孟廉的崇拜,裁縫說他很反感你奶奶那腔調,影響了他做活掙錢。你奶奶還指使他放下手裡的活給大家摘杏子,但分給他的卻並不比別人多。

  得知你父親被抓,我心裡真是很難過。他救過我的命,也為我們做過很大貢獻,我也知道你父親骨子裡沒有國、共立場,我是解放軍,特別小組成員,我本可以直接為你父親申訴,可我沒有,在敵人面前,我是一個勇士,在自己組織面前,我卻是一個懦夫。

  我非常感激你父親在「文革」中沒有承認他救過我,否則,「文化大革命」這一關我是很難過去的。近些年,我很想去看望你父親,想懺悔,但我還是不敢面對過去……

  我實在不能再寫了,也寫得差不多了,我讓護士叫郵局的人來,我要親自看著打包裹。

  最後我有一個請求,請你保守秘密,為我保留原有的尊嚴,我希望死後還是一個令人尊敬的人。

  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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