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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51 作者: 高歌

  三個感嘆號,像三把大刀,立在我面前。我會為韓冬保守這些所謂的秘密嗎?不會,不是我報復,不是我不仁慈,我認為不管是誰,不管處在什麼樣的狀況,都應該誠實,都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莊小平走後,一直沒有來電話,我因為一直沒有進展也沒有給莊小平打電話,看過韓冬的信後,我給莊小平打電話,想告訴他,他父親的下落,我想建議他再來一次,我們一起沿著去照金的山路尋找,能找到的希望是渺茫的,但不能不去找。電話竟是空號。我只好按他留下的地址寫了一封信寄過去。數月後,我接到了莊小平夫人的來信,信中說莊小平從大陸回去後不久,因突發心臟病去世,她孤獨一人,便搬去跟女兒一起住了,所以沒有及時收到信。至於尋找莊平遺骨一事,她說,她重病纏身,女兒也工作一大堆走不開,就拜託我了,如果找到了,請告知,這邊安排做DNA鑑定,算了結小平一樁心事。如果找不到,就不要為難了,戰爭時期,白骨成山,有幾人能找回?

  我將韓冬的信提到父母的墳前,劃了根火柴。信紙被火舌化成一隻只飛舞的黑蝴蝶,然後飄落,即將淪為泥土。似乎一切就這樣塵埃落定了。

  當我站起來又一次遙望嵯峨山,凝視著那條通往照金的山路時,我突然想不明白了,這麼多年了,我為什麼不順著這條路去照金呢?這條山路在母親無限綿長的回憶中也曾是我產生過無數遐想的路啊!

  我驅車一路向北,穿過關中茂盛的田野,來到了嵯峨山下。十年前,全國掀起修高速公路的熱潮之後,嵯峨山的石頭一下變成了寶貝,當地村民紛紛炸山取石,將炸下來的石塊碎成栗子大小的碎石塊,賣給修高速公路的,兩年前政府禁止了這種無序開採,嵯峨山重歸寂寞。眼前的睡美人已沒有了睡美人的悠然,是那樣的遍體鱗傷。

  山上沒有人煙。眼前除了山樑溝壑中肅立的野草雜樹外,別無他物。蒼涼又蒼茫。從山路兩邊留下的擴路痕跡可以看出過去這條路的崎嶇狹窄,可以想像當年宋北辰帶一個師走路的、騎馬的、背鍋挑擔的是多麼擁擠不堪,是多麼不容易。這條路上印滿了我姥爺、我舅舅、韓冬等那些革命人奔忙的腳印,還有那些奔赴延安參加革命的學生的腳印。此刻,我走在這條路上,想得更多的卻是莊平。莊平在這條路上留下的不是腳印,是白骨。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走上這條路的動機就是找莊平,要不,為什麼現在才來到這條路上?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尋找到,為什麼我還是走走停停,尋尋覓覓?我忽然想到我父親當年自願到嵯峨山工作,自願當跑外勤的農貸員,是不是為了尋找莊平?父親應該能分析到莊平有可能被殺害在這條路上。抬頭望山路,仿佛看到父親尋覓的身影在遠處。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莊平伯伯,你在這條路上等待了七十年了,在這七十年裡,從這條路上走過的說一口你家鄉口音的家鄉人恐怕就我父親一人,你當初為什麼不伸手抓住他的褲腳說「我在這兒」?

  

  腦袋裡迴旋的思緒和山中的寂靜讓我如墜夢中,在此後的回憶中,我也是怎麼想都覺得像夢,紛亂、神奇、不可思議,猶如我是被上帝派去的,而上帝又派去了一個白髮白須的老者與我相遇。渺無人煙的荒山野嶺中突然出現那麼一個神仙般的老者擋住你的去路,你怎麼理解?你無法理解,只能稱為是天意。當時我的狀態如在夢境,所以,我一點不心驚,也沒有覺得奇怪。

  「您是老神仙吧?在等我?」

  「我就是老神仙,我就是在等你。」

  「我正找您老人家哩,我向您打聽個事。」

  「你說。」

  「這年代有點久了,也只有像您這老神仙才可能知道。」

  「能有多久?你說。」

  「一九三九年春天,這條路的左右兩邊發現過死人沒有?」

  「五十多年前,就有人這樣問過我了,沒見。」

  「問您的那個人是不是撇著洋腔?」

  「是,他老在這一帶轉悠,還問過別人,都說沒見過。」

  「那是我爸,今天我又來了,我決心把這山山嶺嶺翻個遍。」

  「只要你有能耐,隨便。」

  「碰到您,我就不用費那勁了。我們狹路相逢是老天安排的,老天讓我問您,這山上比以前綠多了,植樹造林啥的沒有挖出來過白骨?」

  「沒有。」

  「修路呢?」

  「沒有。」

  「炸石頭呢?」

  「有。」

  「怎麼回事?」

  「兩年前,下面村裡有一人到山上打炮眼發現的。這裡乾燥少雨,啥都好好的,頭上套著一條麻袋,身上穿著國民黨軍服。村里人上山看稀奇,有人拿棍子一扒拉,衣服碎了,再扒拉開麻袋,頭蓋骨是碎的,跟一堆碎碗片似的。」

  「後來呢?」

  「跟石頭一起送進機器里軋碎賣走鋪路去了。」

  我有一種心肝欲碎的痛苦,我必須要站上這高山之巔干點什麼才能解除這種痛苦。我駕車加大油門向高處開,高到車開不上去了,我拋下車,爬上一個山頭。想必這就是睡美人的鼻子尖,因為周圍沒有比這更高的山頭了。山頭是石崖,光禿禿的,太陽暴烈地曬著。

  「莊平伯伯!」

  我對著那高高的天空,也是對著想像中的莊平呼喚,向遠方的平原呼喚,向眼前的山谷呼喚。我相信,莊平的在天之靈是能聽到的,我說了很多安慰的話,送去我的祝福,我的深情。我說:莊平伯伯,您的屍骨雖然碎了,不知去向,沒關係的,您的靈魂是活著的,永遠活在人們心中。莊平伯伯,您的骨頭在高速路上是不錯的,總會有來自家鄉的車從您身邊經過,給您帶去家鄉泥土的芬芳,也總會有台灣同胞從您身旁經過,您可以托他們,帶去您對您的血脈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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