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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34 作者: 高歌

  韓冬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父親實際是一個頭腦特別簡單的人,但世道讓他有過複雜的經歷,在一茬又一茬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那些經歷不但變成了一口袋裝滿鐵鎬、鐵錘之類足以砸爛他狗頭的工具,還變成了一口袋裝滿暗藏有「壞人壞事」的黑色檔案。

  我人生的記憶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最初給我的記憶是如一陣陣寒流一樣傳來的壞消息,李建李爺爺將自己狗頭塞進水缸里自殺了;教母親唱歌和做花的地下黨趙老師用草帽帶把自己的狗頭吊在樹上自殺了;姥爺站在板凳上挨批鬥,有人蹬倒了板凳,姥爺的狗腿摔斷了;舅舅的狗臉被塗上戲中小鬼的顏色遊街。然後,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不是批鬥會,是羊眼背著槍不斷陪著陌生人進我們家門。那些陌生人一臉冰霜,目光陰冷。父親看到他們,總是臉色發白,面部僵硬,我感到父親整個神經如寒風中的樹枝在簌簌發抖,非常恐懼。我見過羊眼用槍抵著父親的頭,紅衛兵用矛尖對準父親的胸,也沒有見父親這樣恐懼過。在我幼小的心靈里,那不速之客就是夜貓子,他們一進門,我們家裡就立即充滿了不祥和恐怖的氣息。母親像他們會把我們吃掉一樣,急忙把我們和奶奶趕出去,自己卻悄悄躲在裡屋,伸長耳朵。

  我家只有兩間房,是里外間,外間靠窗戶放著一張裂開了很寬一條縫的核桃木大桌子,桌子上放著茶壺茶杯,兩邊各有一把椅子,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不速之客常常是兩個人,一人坐一把椅子,我父親搬一隻方凳,坐在第三邊稍遠一點的地方。羊眼背著槍站在我父親身後,好像隨時準備用槍把子砸我父親的背或者把我父親押走。不速之客喜歡拍桌子大叫,「你老實說,不說老實話你知道會是什麼下場。」羊眼會馬上跟著幫腔,「你不老實提供材料,我就給你開批鬥會。」

  羊眼帶著不速之客走後,母親從裡屋出來,與呆若木雞的父親悄聲說一會兒話,他們的表情充滿擔憂。後來我知道這是搞外調的,多少年杳無音訊的朋友、同事、同學、熟人,甚至曾經的左鄰右舍,在接待這些不速之客中得到了他們的消息。令父母害怕的是不知該怎麼回答不速之客的問題,才能不給這些過去的朋友等帶來災難。母親躲在裡屋偷聽,每當父親不知該怎麼說或有說錯話的苗頭,母親就從裡屋出來了。我對這些不速之客既恐懼又充滿好奇,我有時候會躲開母親的驅趕,鑽到桌子底下、床底下、藏在門背後或躲在屋外的窗根下偷聽。

  第一次聽到韓冬的名字就是我鑽在床底下,從不速之客的嘴裡聽到的。不速之客的意思是韓冬領導的黨的地下小組被軍統破壞了,七名小組成員只有韓冬活著,這引起了他們的懷疑,他們懷疑韓冬不是內奸就是叛徒,其中原因還有韓冬的哥哥韓春就是軍統的大特務頭子。韓冬的脫險經歷太像戲劇了,他們覺得不可信。韓冬是不是內奸或叛徒,軍統特務是清楚的,所以找到了父親。顯然,不速之客不知道韓冬脫險是因為父親的解救,也不知道父親曾想用這一條將功折罪因韓冬的堅決否定而擱淺。

  父親沉默不語。我躲在床下聽到不速之客拍了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碗蹦了幾蹦,水灑了出來,順著桌縫流到了地上。

  「你的沉默是不是就是肯定?他是怎麼叛變的?老實對我們說。」

  羊眼說:「那個韓冬是我們這兒的常客,我們把他當親人,鬧了半天是叛徒?你包庇他到現在,要不是革命群眾眼睛雪亮,這條毒蛇還隱藏在我們革命隊伍里。」

  父親還是不說話。我知道,父親是在等待母親的出場,聽了母親說什麼,父親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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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說,我說韓冬都被揪出來了,人家人都找上門了,你還包個屁呀?」羊眼催促道。

  母親從裡屋里出來了,母親對父親說:「好好想想,說不清楚我們是會有麻煩的。」

  父親的腦袋沒有母親的好用,但對母親遞話的領悟力卻非常高,母親的意思是十多年前救韓冬的事都無法說清楚,現在說實話不是自找麻煩嗎?

  父親說:「我沒聽說過韓冬被捕,因為那個時候我不在軍統上班,我在列車上,當列車長。」

  「你跟韓春親密得穿一條褲子,韓冬是不是被他哥哥收買當了內奸?」

  「不知道。抗日戰爭初期我在他家住過不到兩年,沒有了來往。」

  後來,不速之客再怎麼恫嚇,父親就是不知道。不速之客無奈地走了。

  後來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韓冬的名字。聽了母親的講述,我很容易地在百度上搜索到了韓冬的信息。我感到母親的講述里有些歷史迷霧,我想驅散這些迷霧,曲曲折折找到了韓冬的準確地址,均遭拒。

  莊小平走後,我反覆回味莊小平說過的話,覺得莊小平已經給我指明了一條尋找到莊平的路——找韓冬。在那段歷史中,至今活著的除了韓冬,我再找不到第二個人。我再次找韓冬,韓冬仍然以年事已高、身體很糟糕、無力滿足我的願望而拒絕了我的求見。

  他身上有不願意讓我知道的秘密?莊小平嘿嘿笑的那兩聲,說明莊小平已經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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