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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37 作者: 高歌

  母親跟宋北辰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為什麼我一想到宋北辰就產生一種纏綿悱惻的感情?

  母親給我講她跟宋北辰的故事時有一個細節,母親站在大河岸上望嵯峨,宋北辰在河坡下飲馬,宋北辰看見她的時候產生了揪心的疼痛,怎麼可能?在我的想像里,那晚風撩起母親捲曲長發和青色旗袍下擺的情景,在夕陽西下的鄉村背景下一定如一幅風情萬千的畫,是這幅畫吸引了宋北辰的目光。雖然母親消瘦,但旗袍合體,凸凹有致地勾勒出一番鄉下女人不可比擬的曲線,那是來自山坳里的人無從想像的風光。首先是那麼一幅風情畫吸引了宋北辰,然後是母親當時如風雨飄搖的身世讓宋北辰產生了憐愛,此後宋北辰對母親的關愛大概跟他最初的這一瞬間產生的心理有相當的關係。父親對母親也是一樣,父親一生對母親都像那塊巧克力糖——把好東西交給母親,在農村生活的時候,父親從田野里回來,總要帶點吃的交給母親,有時候是幾串野葡萄,有時候是幾顆漿果,有時候是一把甜草。父親出遠門,一定會帶好吃的回來,哪怕是一點點。有一次父親去耀縣,帶回一塊耀縣的特產瓊鍋糖,父親為了買這塊糖,花掉了回家的車票錢,披星戴月翻過嵯峨山,步行了一百多里路。母親知道後哭了,母親說:過去,我家耀縣那邊送過來的瓊鍋糖多得長工都吃膩了。父親和母親一生的日子也像那塊巧克力,是苦也是甜。母親說,當年那個時候在他們心裡巧克力就是巧克力,稀罕的糖果,不代表什麼,如果與現在代表的甜蜜、濃郁、深沉的愛情等這些華麗的辭藻沾邊,那純粹是歪打正著而已。

  還有一個細節,宋北辰對母親說:不敢這樣哭,會哭壞眼睛的。這說明母親當時的視力是不錯的,不然,她怎麼能看到站在操場那邊丁香樹下的宋北辰「你不過來我就不走」的堅定?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距母親這段浪漫史過去了八年,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視力極差,小時候當我從遠處向她跑過去的時候,她總要問一句:是小蝶吧?聽到我的應聲,母親才張開懷抱。聽到宋北辰說的「不要哭了,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這句話,我突然想到,母親的眼睛沒準真是哭壞的。母親的眼睛在北京、西安城都看過,是玻璃體混濁,玻璃體混濁的其中一條原因是周邊組織發炎。以前母親經常哭,經常是夜晚捂著被子哭,眼淚存在眼窩裡哪裡有不發炎的?如果母親跟宋北辰結了婚,是不是就不會有這樣的遭遇?

  資料記載,西安城基本上是和平解放的,一共用了六個小時,傷亡解放軍五十七人。殲滅國軍兩千多人。在慶祝西安城解放六十周年的文獻展覽中,我看到了解放軍在咸陽過渭河的照片,沒有隊形,分散開來蹚水過河。解放軍穿著長褲,光著膀子,戴著帽子,背著捆成炸藥包一樣的背包,長槍桿和鞋捆在背包頂上,渭水淹沒到大腿中間。五月的河水大概還很涼,大家齜牙咧嘴,一副忍受涼水刺激的痛苦表情。如果我舅舅的情報準確,這應該是宋北辰的部隊,如果宋北辰的坐騎不能蹚過這麼深的河水,他也應該是這樣過河的。

  母親有一隻小皮箱,放在家裡的大板柜上。我對這個小皮箱的印象很深,咖啡色,有銅扣,裡面放的都是母親的貴重物品,有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當教師時的工作證等。我對這個小皮箱總有一種神秘感。奶奶說,你媽媽當年是一手抱著小槿,一手提著這隻皮箱從鄭州逃回來的。小皮箱的銅鎖扣是壞的,想翻還是可以翻的。有那麼一段時間,見家裡沒人且判斷會有一段時間沒有人會回來的時候,我就爬上板櫃翻皮箱,原因是那裡面有一張上面有兩個解放軍的照片,那時候的孩子,對解放軍充滿嚮往,何況還有一個女解放軍。那個女解放軍的臉像母親,長長的,抱著孩子坐在一把椅子上,後面站著一個瘦高的男解放軍,我覺得奇怪,解放軍都是站著隊扛著槍的,怎麼會是這種狀態?後來我發現偷看這張照片的還有奶奶, 奶奶總是把這張照片拿到院子裡光線好的地方看,翻來覆去地看。有一次奶奶正看的時候媽媽回來了,奶奶說:這下好了,北辰有一個這樣好的家我就不惦記了,我總覺得對不住人家孩子。我知道那一男一女的解放軍中有一個叫北辰。

  箱子裡令我感興趣的還有一雙鞋,是黑色直貢呢面的,我比了比,比我的小胳膊都長,這是誰的鞋呢?

  宋北辰來信的時候還沒有我,我也是在母親「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的歌聲中長大的。添一把柴仰起頭唱兩句,然後再添一把柴唱兩句,有時候鍋里的水燒開了母親還在唱,這是留在我記憶里的母親唱歌的基本情形。我上學後,村裡的同學取笑我說:我們家的羊叫、公雞打鳴都有了你媽歌聲的意思。和村的小孩子不會說韻律,說意思。

  宋北辰的消息跟韓冬的一樣,是從不速之客嘴裡知道的。

  有一天,羊眼領著兩個解放軍進了門,也是不速之客的範疇,但我沒有夜貓子進宅的感覺,相反,我感到那閃閃的帽徽和鮮紅的領章讓我家蓬蓽生輝。這兩個不速之客是外調宋北辰的,先找母親談話,後找父親談話。我雖然還處在懵懂的年齡,但我落草在這樣一個隨時都有可能傾巢於政治疾風中的巢里,我的羽翼早硬。從他們的談話中,我聽明白了四件事,一是在我家有些神秘的人物北辰姓宋,曾是位南征北戰的解放軍師長,但他也沒有逃過「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二是宋北辰與母親有關係的罪狀是生活作風糜爛,解放戰爭期間與地主家大小姐有一腿,這個大小姐是我母親;三是宋北辰與父親有關係的罪狀是在肅反期間,破壞鎮壓反革命,為國民黨特務鳴冤叫屈;四是宋北辰被革命造反派打斷了三條肋骨和一條腿。

  我母親沒有憤怒也沒有哭泣,非常冷靜地一口否認了她與宋北辰的往事。這樣撒謊母親是要冒很大風險的,除了我們這些小孩子村里誰不知道啊,外村有好些人都知道,而且羊眼就站在旁邊,但母親就是堅決地否認了。

  無論有多少人知道我母親與宋北辰的事情,我父親就是不知道。我父親說,宋北辰這個名字他第一次聽說,宋北辰為他鳴冤叫屈的事他根本不知道,因為當時他被關在監獄裡,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父親說的是實話。這兩個解放軍走後,我的父母親沒有像以往那樣湊在一起咬耳朵,而是各自木呆呆地坐著。過了一會兒,母親說:我跟宋北辰是有過那麼一段,都準備結婚了,村裡的人也都知道,但是,我寧願死,也不能讓他們從我嘴裡得到半點口實。父親像沒有聽見,還是木呆呆的。

  後來,莊小槿從外面跑回來了,大哭大鬧。那時候莊小槿已經高中畢業了,遇上「文化大革命」,沒上成大學,回村勞動了。莊小槿蹬上一個小凳子,把母親的小皮箱打開從板柜上摔下來,把宋北辰的信和照片撕得粉碎,把那一雙大鞋用剪子剪破了幫子,用斧頭剁爛了鞋底。我明白了,宋北辰給我們家帶來了恥辱。

  父母還是木呆呆地坐著,沒有阻攔,奶奶兩手拍著大腿,痛心不已,但也沒有阻攔。也許,父親、母親和奶奶都希望有關宋北辰的一切東西都永遠在我們家消失。

  羊眼娘很快來送信了。羊眼娘說,羊眼跟那兩個解放軍沒有說實話,解放軍問村里人,村里人也說沒那事,還罵他們那裡人給我們大姑娘潑髒水。羊眼娘說:這天下是怎麼了?連宋師長那樣打江山的解放軍也會遭這麼大的罪?

  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包水果糖給了羊眼娘。水果糖是姑姑從北京寄來的,那時候我姑姑已經跟姑父進京了,姑父在中央部級機關任高官。小時候我常聽到奶奶嘮叨的一句話是:沒有你媽媽,就沒有你姑姑的今天。姑姑牢記著哥嫂的恩情,我們姐妹穿著來自北京城的衣服,吃著來自北京城的好東西,讓所有知道的人都快羨慕死了。

  羊眼娘走後,母親抱了大量的柴,給鍋里填滿了水,拉風箱燒水,放聲唱歌: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父親坐在我家自留地地頭的井台上,雕塑一樣不動。奶奶坐到父親身邊,兒啊兒啊地給父親解釋。我站在旁邊聽,父親和奶奶都認為我聽不懂,其實我能聽懂,我聽後還由此聯想到了看過的《白毛女》電影,我覺得母親像喜兒,宋北辰像王大春。照片上那個瘦瘦高高的宋北辰多像王大春啊!現在聽起來我把母親比作喜兒、把宋北辰比作王大春,有些太勉強,但那個時候我沒有別的可聯想,只有東村跑、西村跑地看過三部用木桿子挑塊白布演的電影——《白毛女》《地道戰》《地雷戰》。我不但把宋北辰跟王大春聯繫起來,還用豐富的想像讓母親這顆苦瓜因有王大春般的宋北辰的這根藤而變得甜蜜起來。我判斷是非的標準很簡單,能讓一顆苦瓜甜蜜起來的藤有什麼不好?苦瓜喜歡能讓自己甜蜜的藤有什麼不對?我主動到院子外給母親抱柴,我感覺自己是想用抱柴表示點什麼。表示點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想給母親點安慰,看上去母親是揚著頭縱情歌唱,其實是在抽泣,瘦削的肩膀聳動著,背後的褂子被汗水沁濕了一片。平時母親是家裡的靈魂人物,此時是那樣的孤獨和可憐。我覺得此時如果母親不盡情地拉風箱歌唱,會像喜兒一樣逃到深山裡住山洞吃野果變成白毛女,從此我們就沒有媽媽了。

  那天晚上,母親的歌聲飄蕩了大半夜,由嘹亮到嘶啞到歇斯底里,杜鵑啼血,至死不休,我覺得母親的歌聲讓整個田野村莊都籠罩在恐怖之中。以後母親回憶到這個夜晚時說:其實我不是在發泄什麼,當時我的心情跟在三原醫院裡對著你爸爸唱歌的心情一樣,我覺得我的歌聲會給宋北辰送去福音,如果我停下來不唱歌,宋北辰會被人活活打死,或者死在昏迷中。母親是在為遙遠的正在受罪的宋北辰歌唱。

  母親是在我動筆寫書後去世的,上帝讓她活到八十六歲,好像就是等我寫這本書。母親得的是腦梗,後來發展成綜合徵,母親能動的只有嘴和眼睛,嘴能動,卻發不出一點聲來,但自始至終母親頭腦都很清晰。臨終前母親的嘴劇烈地動著,眼睛巴巴地看著我,大夫說:「你媽媽有心愿未了,想辦法讓你媽媽閉上眼,安靜地走吧!」我想了想,對母親說,「媽媽,讓我猜猜你想幹什麼,如果猜對了,你眨眨眼,不對,你眼睛就別動。」

  「你想唱歌?」

  母親眨了眨眼。

  「你知道自己發不出聲了,想讓我替你唱歌?」

  母親眨了眨眼。

  「媽媽,如果我唱的歌對你的心思,你就眨眨眼,我就繼續唱。」

  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

  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

  母親的眼淚從暗淡無光的眼睛裡淌出來,但是,母親沒有眨一下眼睛,大概怕我誤解,任憑眼淚怎麼流淌都堅持不眨眼。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白雲下面馬兒跑……

  母親眨了眨眼睛,怕我看不清,又使勁眨著,直到我點點頭。

  母親的嘴動起來,看她的嘴形,是和著我的聲音歌唱,由於臉部肌肉的僵硬,我看不出來母親臉上的表情,但我感覺出來她的臉上正洋溢著甜蜜的笑意。母親帶著這種甜蜜的笑意安詳地閉上了眼睛。自此,我知道,這些年,母親愛著的不是我父親,是宋北辰。可以想像,母親臨終時眼前浮現的是宋北辰騎著駿馬在草原上奔馳的身影,母親的靈魂在宋北辰喜愛的歌聲中脫開了她的軀體,飛向了內蒙古阿拉善草原,飛向了宋北辰。

  聽母親說,宋北辰有一個蒙古族名字叫阿拉但嘎達斯,內蒙古人給男孩起名喜歡用大自然界的名字,阿拉但嘎達斯是蒙古族語,意思是北辰,即北極星。蒙古小伙子阿拉但嘎達斯奔赴延安後改名宋北辰,宋是取了帶他去延安的漢人老師的姓。宋北辰就是閃耀在母親心中的北極星,陪伴著母親度過了那些寒夜般的日子。我想,在母親拉風箱縱情歌唱的時候,母親眼前的東西絕不是鍋台,不是被黑煙燻黑的屋頂,而是宋北辰騎著駿馬在綠色草原上奔馳的壯美情景,這樣的壯美情景如鮮花幸福著她,安慰著她,是支撐她度過艱難歲月的體內的那個溫暖的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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