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2024-10-04 12:40:32
作者: 高歌
莊平和莊銘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這個問題困擾和傷害了我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
我們這一代人都經歷過開學的第一天的同一件事——填一張「家庭及社會關係基本情況」表。一年級第一學期第一天,還沒有上過學,不會寫字,自然這張表由自己口述,班主任老師代筆。我是躲在門外,看其他的同學都散了,老師身邊沒有了人,才進來的,儘管是一個村的,父親的政治面貌不會沒有同學不知道,我還是躲著他們。
「你父親到底叫莊平還是莊銘?」老師這樣問我。
我們和村與其他的村莊都隔著一片相當大的田野,培英學校就改為了和村小學,只有和村的孩子在這裡上學。那時的老師都是村幹部指定的貧下中農出身的有點文化的農民。我們的老師叫張桂珍,是隊長的妹妹。張老師土生土長在和村,能不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叫莊堅嗎?面對老師的提問,我莫名其妙,在這之前我不知道我父親用過這兩個名字。我說:莊堅。張老師的嘴撇了撇,張老師為什麼要撇嘴呢?我不知道,但她嘴角下撇顯出的兩條印子,如兩把小刀,扎傷了我的心。
我明白了張老師撇嘴的原因是在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公路邊的低水渠岸邊割草,我家餵了兩隻羊,一隻老奶羊,產出的奶餵妹妹,一隻騸過的小羊,是將獻給姥爺的生日禮物。春天的羊羔養到冬天就可以吃肉了,姥爺的生日在冬天,我們家沒有別的給姥爺送,每年春天買一隻羊羔給姥爺養著。我們都盼著姥爺過生日,因為姥爺過生日的時候,母親會帶我們其中的一個進西安城。母親常說的一句話是「我看誰幹活好,就帶誰給你姥爺過生日去」。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有一年母親帶我去了,正碰上我一個姨從廣州出差回來,姨帶回來一把香蕉,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香蕉,這世界上有這樣怪的水果?不是圓的,是跟鐮刀一樣的彎的,皮不用刀子削,跟剝玉米一樣用手一扯就下來了。這世界上還有這樣好吃的水果?不用怎麼嚼,綿軟、滑爽、甜蜜,吃的時候沒有水分從嘴角流下來。這個記憶使我至今對香蕉情有獨鍾。哦,扯遠了,回到正題上。我正在割草,一陣風把兩個人的閒聊吹進了我的耳朵里。
「唉,尚先生留下的東西就剩下學校還看得見了。」
「人家尚先生是往好處去了,尚先生就是尚先生,眼睛亮,要不是早早參加了革命,現在正是大地主分子讓人批鬥哩!」
「有那麼多地,還有工廠,沒準都被槍斃了,人和人的腦袋瓜就是不一樣,舊社會,人家是大地主,吃香的,喝辣的,新社會了,人家進西安城當銀行行長了。聽說,吳縣長還上門給人家作揖哩,想讓銀行拿錢給咱修水庫哩!尚先生二話沒說,讓吳縣長拿麻袋來裝錢。嘿嘿,尚先生當行長,那銀行還不是咱縣的?朝里有人好做官。」
我抬起頭,轉過身子,看到說話的是兩個坐在馬車上的老頭,一個抱著鞭杆,一個抱著煙杆,馬車不急不慢,悠閒地從東往西走,大概是從三原縣城趕集回來的。我沒出生前城牆就在大躍進的高潮中夷為平地了,培英小學裡的兩棟樓,就很惹人矚目了。我經常能聽到過路的人由樓說起我姥爺,都是誇讚我姥爺的。這一次有些不同,他們說到了另一個內容。
「可惜,可惜他大姑娘了,你說尚先生在這點上眼睛咋就不亮了哩?把女子嫁給一個國民黨特務!」
「你別胡說了,你說的那個叫莊平,尚先生的女婿莊堅沒改名前叫莊銘,不是一個人。」
「你真相信?戲裡有狸貓換太子,那也是誰都沒有見過太子,太子是剛生下來換的,咱們尚先生可好,女婿都成雲陽鄉的風雲人物了,硬是將太子換成了狸貓,啥莊銘是苦出身,啥為了抗日才參加了國民黨,哄鬼哩?我看,莊平和莊銘壓根就是一個人。」
「老聽人說起這檔子事,我還沒見過其人呢。」
「他常去買棉花,你去雲陽鄉鎮的時候在籽棉加工廠轉轉,聽到誰撇洋腔,誰就是。」
「就是他啊,我見過,當時我還納悶哩,在咱這鄉下,怎麼會有北京城的幹部哩?」
馬車上了橋,不見了。
我握著鐮刀的手直發抖。我明白了張老師問我「你父親到底叫莊平還是莊銘」的用意,他們不相信我父親是莊銘,他們說我姥爺耍狸貓換太子的把戲。我姥爺在我心裡就是神,他們這樣說我姥爺,我感到非常憤怒。
這天晚上我把路邊聽到的話悄悄告訴了母親,母親平淡地說:不論是莊平還是莊銘,都是你親生爸爸,親生爸爸只有一個,你記住這一點就行了。
我的心裡糾纏著一團可怕的迷霧,我開始關注父親了。父親乾的是生產隊最重的活,最髒的活,又是工分最少的。父親艱苦勞動的情形總是讓我難過,比如說犁地,生產隊有一頭牛是瞎子,那頭牛就是父親的,別人挑剩下的才是父親的,瞎牛不可能走得快,別人已經回家吃飯了,父親還在犁地。父親趕牛的洋腔與眾不同,牛大概聽不懂,不怎麼聽話。犁地是一幅很好看的情景,有一點百舸爭流的意思,我尋找父親身影的時候,不用眼睛,用耳朵。你可以想像,那個撇著洋腔把地犁得歪歪扭扭,時時被人呵斥的人就是我父親,我心裡充滿的會是什麼?是海水,冰涼苦澀。
我的姥爺是太陽,是讓人仰望的,我雖然不怎麼能感覺到他的溫暖,但足以令我驕傲。還有,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李爺,但我的母親、姥爺、舅舅動輒就說你李爺怎麼怎麼樣的。李爺解放後在陝西省人民政府做大官,救李爺是我們這個家族中的驕傲,當然也是我的驕傲。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養成一顆既十分高傲而又十分卑微的心靈,一種優柔怯弱卻又不受約束的性格,這種性格搖擺於軟弱與勇敢、猶豫與堅定間,最後讓我自身充滿了矛盾。
隨著世事的變化,我也越來越不把父親到底是莊平還是莊銘當一回事了,但不等於不想搞清楚,我想,等父親最後的日子再問,那個時候他絕對會說真話,但父親在夢中突然離開我們,使我永遠失去了這個機會。
在我做準備動筆寫書期間真相冷不丁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叫莊小平。
「我從台灣來。
「我是莊平的兒子。我為尋找我的父親而來。」
這樣自我介紹的人瘦瘦的,高高的,戴著一頂黑色禮帽,穿著一件黑色風衣。我猛一抬頭,以為是我父親疑團的始作俑者韓春從歷史的塵埃里鑽出來為我答疑解惑來了。莊小平六十歲左右,操著一口黏黏糊糊的台灣腔,卻有一種影視劇里特工的凌厲風度。
當時,我正躺在社區的一把躺椅上對著頭頂上的絨線花樹發呆。絨線花開的正是時候,鮮紅的花朵像紅纓槍的紅纓,藏在翠綠的羽毛形的葉子底下,讓人聯想到上世紀革命根據地放哨的少年。我看似逍遙,實際在苦苦思索,我頭腦里在勾畫一張將要寫的這本書的路線圖,我的紅箭頭行走到一個地方迷茫起來——去哪個方向找莊平?其實,很多時候文學作品的虛擬是來自於現實的,好作家能把假的寫成真的,賴作家能把真的寫成假的,我不想當後者,所以才苦惱。現實中的莊平的兒子莊小平出現在我面前,我瞪著眼睛,給自己一點時間,讓自己從紛亂的虛擬的莊平的情景中醒來。
「不要吃驚。我父親曾是優秀的特工,我是他的兒子。」
莊小平言簡意賅,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他有父親的遺傳,能找到我這裡不是難事。
「請您帶我去看看他老人家。」
老人家顯然指我父親。我感覺莊小平比我知道得多,並且比我知道得更詭秘。
「我是因為自己的職業才姍姍來遲。」
看到莊小平深不可測的眼睛,我猜測他在台灣乾的是情報一類的工作,現在被「解密」了,所以才姍姍來遲。
「我來西安城有一段時間了,我在檔案館看到了你留下的蹤跡,你試圖在尋找什麼,看看我們尋找的是不是一樣,或者有部分一樣。」
自此,我一句話都沒有說,因為我剛想出要說什麼,他就回答了。
我本該對他表示熱情,至少寒暄幾句,但他那麼嚴肅,那麼的言簡意賅,我如果寒暄,不但俗不可耐,還會招他反感。
我把車從車庫裡開出來,請他坐上。走到社區門口刷卡的時候,送花的快遞到了門口,莊小平把手伸出窗外接花付錢。莊小平把送花的時間都計算得分毫不差,這是個怎樣的人啊?莊小平為我父親買了一束白菊花。
我們在埋葬父親時,給父親墓地栽了一棵苦楝樹。如今,在關中平原一望無際的田野里,苦楝樹用它伸展在空中像巨傘一樣的樹冠告訴我父親墳頭的具體位置。父親墓地雜草茂盛,野花肥碩,看不見一抔黃土。看到莊小平跪在野草上,淚如泉湧,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如果莊銘與莊平就是一個人,那麼莊小平就會是我父親在北平時的兒子,這樣,眼前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就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我父親之所以對我母親不承認他是莊平,會不會就是這個原因?繼而我又想,父親沒有去台灣,會不會是把去台灣的機票給了他的前妻和兒子?
莊小平站起身來又鞠了三個躬。走出田野,莊小平在大路上站住了,他望著遠處的嵯峨山,我說,叫嵯峨山。莊小平若有所思地「呃」了一聲,我指著山中那一條白色說,那是條山路,莊小平又是若有所思地「呃」了一聲。
「要不要上去看看?」我這樣建議道。然而,這時莊小平的手機響了,莊小平接完電話,說他母親病危,他要回台灣了,送他到機場。
路上,莊小平說,他曾經找過韓冬,遭拒,但他還是想辦法跟韓冬通了電話,聽到他的自我介紹,韓冬只說了一句「我不認識莊平」就立即掛了電話。嘿嘿……莊小平笑了兩聲,我從後視鏡里看到莊小平的笑臉極其陰險。莊小平是找到了韓冬,韓冬那裡有莊平的線索?
「找父親也是母親的願望,很遺憾,」 莊小平頓了頓說,「莊小蝶,我們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找莊平,如果你有了我父親的消息,拜託告訴我。」
「 你記得當年父親的模樣嗎?」
「母親身懷六甲的時候父親去西安城的,說是去執行一個任務,很快就回來,再也沒有回來。母親說,我長得很像父親。那些年,一直是韓春伯伯照顧著我們娘兒倆,去台灣是韓春的意見,他用一塊涇陽茯磚茶為我們換來了去台灣的資格。他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台灣的,我們已經在成都會合了,可是,有人給韓伯伯送來什麼情報,韓伯伯說他要回西安城辦件事,讓我們等他。我們最後等來的是一個陌生軍官,軍官說韓春在辦事前向他交代過,如果三天韓春沒有來找他,就說明出事了,讓他趕緊到成都帶我們走。那個軍官說,他是得到韓春被解放軍抓捕的消息後才離開的。母親在台灣一直未嫁人,有時候,我們要靠救濟生活。我成人後,讓母親過上了安穩的生活。」
莊小平大概是覺得時間緊迫了,一口氣給我說了這麼多。莊小平在說這些的時候,我從後視鏡里偷偷瞄莊小平,這個人鼻子、嘴巴、下巴說不上跟我父親像還是不像,但眼睛是絕對不像,我父親是典型的濃眉大眼,這莊小平眼型悠長,是典型的小細縫縫眼。怪不得我父親假冒莊平在火車站出場的時候要儘量用鋼盔把眼睛遮住。
「我父親跟你父親是兩個人,這是我的DNA。」莊小平從後面遞過來一張單子,我沒有接,我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個自作多情的人,也不願意做一個讓人能從背後看穿心事的人。莊小平欠起身,將單子放在了副駕駛座上。
「你們是什麼時候去台灣的?」
「一九四九年五月,我的生日是五月十二日,我們在成都旅店裡住,韓伯伯給我買了生日蛋糕,沒有來得及給我點蠟燭就走了。我記得很清楚,我母親把我拉到窗前,望著韓伯伯的背影說:多看伯伯幾眼吧,你爸爸就是這樣急急忙忙走的。」
幾滴清淚從莊小平冷峻的臉上流下來,閃著亮光。
「拜託了,替我找找我父親,如果能找到疑似的屍骨,看能不能做個DNA鑑定。」
莊小平的意思是通過與他的DNA比對,確定莊平的白骨。
儘管我信莊小平的話,我們不是一個父親,我還是悄悄做了DNA,結果是我們沒有絲毫血緣關係。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竟一病不起。
莊小平給我解開了一個謎,卻拋下了一團謎,韓春在成都接到了什麼情報,使他拋下莊小平娘兒倆回到西安?是誰送的情報?莊小平為什麼也要找韓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