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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17 作者: 高歌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開始,陝西省報大版頭條刊登了李建是陝西省最大右派的消息,我感到了恐慌,李建給你父親寫過證明材料,會不會拔出蘿蔔帶出泥?這麼大的來勢洶洶的群眾運動,如果把你父親翻出來,可能凶多吉少。果然,你父親被翻出來了,不過,沒有我想得那麼嚴重,你父親定為被大右派包庇的漏網歷史反革命分子,被清除出銀行隊伍,回鄉勞動改造。說老實話,對於信仰,你父親始終是模糊又敬畏的,說他是堅定的抗日分子當之無愧,但說他是歷史反革命分子可真不夠格,對這樣一個思想平庸人云亦云的吃國民黨的飯幫共產黨的忙的人定為反革命分子,簡直是抬舉了他。

  從此,我整日沉浸在了恐慌不安中,在我的記憶中,批鬥會隨意化日常化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右派大多是文人,農村沒有右派可揪可斗,沒有也要跟上風斗可以斗的人,比如,地、富、反、壞。那時候,有相當一部分人喜好批鬥人,把批鬥人當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和村周圍的幾個自然村是一個運動小組,批鬥會的固定地點在我教書的培英學校,學校的教師和學生都要參加,台上被批鬥的是自己的丈夫,台下是我的學生和同事,還要跟著呼打倒之類的口號, 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難堪。開始我還能躲進辦公室一會兒,後來有人跟校長反映了,我就不敢躲了。你姥爺是地主出身,每一次運動都在風口浪尖上,也沒有辦法罩著我們了。

  一九六四年我辭職當了農民,除了忍受不了學校對我這樣家庭有問題的進行無休止的開會、教育、寫思想匯報外,還跟你的兩次嚇唬我有關係。那段時間,你奶奶帶你二姐和三姐住姑姑家蹭吃蹭喝,你大姐在縣城上中學住校,你父親在很遠的地方修鐵路,家裡就剩下你了,我只好把你鎖在家裡。白天還可以,晚上我經常被集中到小李村學校開會,小李村學校是附近幾所學校里家庭情況不好的教師學習集中點。你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濃眉大眼,身寬體闊,沒有惹著你很懂事很乖,惹著你了,你會拼命鬧,鬧起來沒完沒了。黑夜,把你一個人鎖在黑屋裡,讓你一個人趴在窗戶上看黑夜裡的莊稼擺動,聽樹嗚嗚地叫,就是惹著你了,你絕不會因為常被這樣對待而習慣而放棄鬧騰,你放聲且無休止的大哭把村裡的狗都惹煩了,狗跑到你哭的窗下仰頭高叫,你面對著大張著嘴的狗只會更加拼命地哭。你當然不只是哭,你還會把被子扔到地上,有一次你把我給你灌的暖壺的蓋子擰開,把那滾燙的水倒在自己身上。這一次你的哭聲創了歷史新高,你的哭聲穿過了一大片深冬的空曠原野,穿過小李村人家的屋頂,傳到了小李村小學,有人悄聲告訴我說,好像你小蝶的聲音。那個時候,你的哭聲嘹亮已經出了名。我放下正在讀的思想匯報跑了出去。我沒有走大路,我是逆著你哭聲傳過來的直徑從田野里斜插過來的,田野是小麥地,地壟和沒有拔乾淨的棉花稈絆倒了我幾次,但都沒有影響我的奔跑速度,我跑回家一看,你的半個身子被燙爛了。我以為你身上會留疤,慶幸你沒有燙著臉。從此你失去了享用一隻暖壺的溫暖。好了燙傷後,你把鬧騰的精力放到了炕的上空吊著的一隻籃子上。過去,農村人家的熟食怕被老鼠吃掉,都放在一隻籃子裡吊在空中。四歲的智商不但能讓你把暖壺蓋擰下來,還能讓你把被子、枕頭推到那隻籃子下,然後踩在這些東西上抓籃子,高度只能讓你抓住籃子的上沿,取不下來,你便抓住籃子的上沿把身子吊起來悠蕩,悠蕩悠蕩,撲通一聲,籃子脫鉤,你和籃子一起摔到了炕下,這次你只哭了幾聲,因為你暈過去了。我回家看到的是一地饅頭,我的女兒躺在地上,左邊一隻眼腫起了拳頭大的包,黑青黑青的,我抱起你,灌了一點水,你清醒過來後,我在你起了青包的左眼前晃動著兩根指頭,「這是幾?這是幾?」你豎起了兩根指頭。其實,你左邊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你是用右邊眼睛看到的,慌了神的我沒有捂住你的右眼。你命大,身上和眼睛都沒有留下殘疾,但我無論如何不干教師了,我回到村上當起了農民。當農民可以把孩子帶到地頭上,晚上開會的時候也可以把孩子帶到會場。

  我的農民當得並不比教師輕鬆,那時是農業社管理,集體耕作,我視力不好,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總有好心人的,村裡有幾個好心人輪流跟我搭幫,我鋤不乾淨的草,她們的鋤就伸過來幫幾下。其實和村的人還是念舊情的,開批鬥會只是讓你父親作陪,低頭認罪站在台子前面,儘管私底下對你父親的過去議論紛紛,有時候對你父親吆五喝六的,但從沒有拉到會場上讓交代問題,當然你父親也從不惹事,跟頭牛一樣,不說話,只幹活。也有人罵過他,他當沒聽見,也有人打過他,但他從來不還手,回家也不給我說,我都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我總是想保護你父親,但要看情況,要巧妙,否則,你父親會受更大欺負。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深淵。有一天在田裡鋤玉米,沒有看到眼前的墳墓有塌陷危險,一腳踩空,跌進了墓坑裡,墓坑裡的棺材已經腐朽,我摔在了骷髏上,臉被枯骨擦破了一大片。此後多少天我都陷在與骷髏擁抱的噩夢裡。我怎麼就落到了這一步?每晚從噩夢驚醒,所有的傷心事湧上心頭,我就哭,捂著被子哭到天亮。到天亮該幹啥還要幹啥。有一天,我聽到雞叫三遍了,村那邊傳來了上工的鐘聲,可我的眼前還是黑夜,家裡就你和我兩個人,我摸索著把你搖醒,問你是不是天亮了,你說是天亮了。

  

  我的眼睛看不見了。

  我扶著門框,我聽到你哭喊著「我媽眼睛瞎了,快來人啊!」跑遠了。那年你五歲。

  在無盡的黑暗裡,宋北辰的話在耳邊響起,「不敢這樣哭,會把眼睛哭壞的。我們一個兵,一條腿被炸掉了,總是哭,把眼睛哭壞了。」我早就發現,哭後視力會變得模糊,但過一段時間就恢復了,後來我也發現,恢復期越來越長了,而且恢復的程度也越來越差,但是哭是一種釋放,每次哭完後我的心情會好一些。

  你父親自戴上歷史反革命分子帽子後,有兩種幾乎絕對不相容的東西,在他身上結合到一起,我很難想像這是怎麼回事。一方面是行動遲鈍,思想混亂,差不多總是事後才明白過來,倉促之間,從來沒有做出一件恰如其分的事,也說不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話,那個行動敏捷、頭腦聰明的人不知哪裡去了。另一方面卻是非常熾熱的氣質,熱烈而好衝動的激情,這樣的時候不多,偶爾露崢嶸的那種,但讓人更加操心,比如,一隻馬蜂窩建在柴垛下面,你父親竟想起用火把燒馬蜂窩,結果馬蜂窩還沒燒毀,柴垛起大火了。這一家老老少少,在我娘家門上討生活,我就是這一家人的靈魂,我沒有了精神,這家人怎麼辦?

  村里人把你父親從工地上叫了回來,你父親帶我去三原縣的醫院看,說是視網膜脫落,開了眼藥,每天點三次,漸漸有了一點光亮,慢慢地恢復了一些。工地催著你父親回去,你父親就走了,我也下地幹活了,視力大不如以前,村里人同情我,我干多干少,幹得怎麼樣,沒有人說我,我就是一個混工分的。醫生讓我每天早晨起來看遠處的綠色樹木和莊稼,一個農民,早晨起來要勞動,面對的就是綠色,也不用刻意去看。眼藥我也不點了,眼睛恢復到這個程度,眼藥已經沒有了效果。

  有一次你舅舅因公事路過雲陽鄉來看我,我當時扛著一把鋤,準備上工,跟你舅舅走對面,你舅舅想給我一個驚喜,沒有老遠叫我,走到跟前了,見我沒理他,就擋住了我,我躲開他,繼續往前走,你舅舅這才叫我。我眼睜睜地面對眼前的人影問,是致吧?你舅舅吃了一驚,問我的眼睛怎麼了,我說快瞎了。你舅舅當時就哭了,帶著我去西安看,西安大夫說,這眼睛的視網膜快掉了,掉了眼睛就瞎了,沒有什麼好辦法。你姥爺也急了,找了上海一個眼科名醫,讓你舅舅陪我去,上海的結論比西安的還悲觀,我的眼睛沒治了,就要雙目失明了。你姑姑又接我去北京看眼睛(你姑姑隨姑父調進北京了),結論比上海的還糟糕,也許我輕輕咳一下,或稍微揉一下就會瞎的。

  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想到那次可怕的黑夜,我那可怕的想像總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面,不斷向我描述出那個極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後果。我不怕死,我怕瞎眼活著,但我又不能死,這個家不能離開我,那段時間,這個家就跟房塌了一樣。你父親不讓我上工掙工分了,怕什麼東西迷了眼睛,你奶奶帶著你兩個姐姐從北京回來了,不讓我幹家務,怕煙嗆了我會咳,讓我唯一做的就是閉眼休息。可是,這樣我的淚水會更多,眼睛瞎得會更快。

  我一邊經受著這樣痛苦的煎熬,一邊又想怎麼應對這災難來臨的辦法,我眼睛瞎了,不能下地勞動掙工分,也干不來家務,我才四十二歲,難道一輩子都沉在黑夜裡等死?我想到了寫作,我說到底還是一個有幻想特質的人,而幻想往往是醫治絕望的良藥,我從小就喜歡文學,我寫過詩,寫過歌詞,還寫過小文章,戰爭時期印在傳單上,後來在報紙上也發表過。我看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感動了一代人的作品不就是一個瞎子寫的嗎?文學能點亮瞎子的眼睛,向保爾.柯察金學習。欲望和擔憂相互交替地侵蝕了我一段時間後,我決定了寫小說,寫小說能充分發揮想像力,想像力會讓人快樂。

  你父親、你奶奶都很支持我,在他們的心裡大概是只要我能心情好,幹什麼都行。要想寫小說,先要看人家怎樣寫,就是先讀一些好作品。你舅舅知道後,在西安找了些文學書,中外名著,專程給我送來,還鼓勵我說,我寫成了,他讓人改成話劇,讓他們團演出。當時你舅舅在陝西話劇團當團長。

  我開始刻苦讀書了,由於我確信眼睛就要瞎了,又由於我對這種命運處之泰然了,心態倒十分平靜。我無憂無慮地享受我那為時不多的光明時光。當我的心被我的那些強烈的寫作激情所占據的時候,我就把一切可怕的事情置之度外了。我的孩子們個個聰明漂亮,我的丈夫雖然經歷了顛覆性的人生變化,但為人寬厚,相貌英俊依然。棗樹上的棗紅了,果園裡的蘋果紅了,儘管我看不清楚,但還能看到秋黃中的點點紅色。我學會了這樣寬慰自己。儘管讀書對眼睛不好,可我要在這有限的能看見書上的字的時候多讀幾本書,當然,我還是注意保護眼睛的,我讀書的時候在屋外,讀一陣,抬頭望一望遠處的樹木莊稼。有時候,有幾隻小鳥悄悄地從我頭頂掠過去了,把無聲的陰影投在書上。有人過來說,杏樹落葉子了,我馬上就會想到那剛才掠過的不是小鳥是杏葉,酒紅色的杏葉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緩地在空中飄蕩,然後就落在樹邊的麥田裡,麥子剛剛長出新綠,草坪一樣,杏葉撒出點點橙色的星星。世界將在眼前消失的時候,才感受到這個世界處處都是美麗的。

  也許在冬天來臨之時,我將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必須勤奮地讀書,為自己在瞎了之後寫書多積累一些儲備。我還分出一些時間來練習閉目寫字,總之,我一切為眼睛瞎了後做好了準備。

  那個時候能讀到的書很有限,沒有那麼多書讓你讀,你舅舅能找來的書我很快讀完了,我又研究性地反覆讀,在春天將要來的時候我開始寫作了,我寫了幾個豆腐塊的小故事,我的光明時間是有限的,我想在我還有光明的時候能夠得到一點驚喜,我想把那些心中醞釀的冗長的故事放到我沉入黑暗以後慢慢去寫。

  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遠嗎?可是,我看不見春天了,我必須像枯枝那樣催出新的生命,我才不會被春天所拋棄!這就是我那個時候讀過英國詩人雪萊的詩後產生的心靈迴響。只要心靈不屈,上帝給你關了一扇門,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我的眼睛不行了,可我的鼻子和耳朵變得靈敏起來。空氣中有了土腥和青澀的氣息,我知道土地解凍了。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好多東西我已經看不見了,但它們並沒有拋棄我,還在我的身邊,我看不見鳥,但我能聽見鳥叫,我能從它們的叫聲里感受到它們的喜怒哀樂,能判斷出這是清晨還是黃昏。我聽出了畫眉的鳴叫發生了變化,在啼囀中有了激情的跳躍,清亮而有力地傳到了遠方!我知道春天來了。我曾以為再也看不到的春天來了,當我看到大地上出現了一片朦朧新綠,聞到了空氣中有了花香的時候,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

  看到春天,對我來說是復活,我已不再相信大夫的話了。我在讀書以後,視力再沒有下降過,感到有更模糊的時候,但很快就恢復了。我對自己說,陰霾來臨的時候,把心情放在暢朗的陽光下,陰霾就跑掉了。對別人來說,一九六五年的春天,是一個普通的春天,對我來說,是一個得到脫胎換骨、重新復活的春天,我不再傷心痛哭了,我覺得光明就是幸福,只要眼前有光明在,我就永遠不會流眼淚了,而我的小文章連連在報紙上發表,給我的幸福感更是錦上添花,田間地頭都傳送著我發表的小故事。我又一次成了名人。

  春天來了,農活多了起來,翻地、播種、梳理返青的麥苗。我又恢復了田間勞動,當然我是量力而行的。我在家裡的棗樹下寫文章,過了一段時間算下來,文章比工分的收入還略高一些。隨著我的文章的增多,找我約稿的人就多了,公社成立了故事會,讓我寫故事,原來就職的學校也來找我寫故事,由他們跟村里協商給我記工分。我平均每天掙的工分比一個壯勞力還多。

  要寫的故事多了,現實中就沒有那麼順手的素材夠我寫了,我就開始瞎編,也可以說是跑到虛幻之鄉去尋找,而我那富於創造力的想像不久就讓我找到了恰如我意的人物和故事。在我的不間斷地冥思默想之中,我暢飲著前所從未有過的那種甘甜的情感激流。

  名氣越來越大了,人們把我叫蘇聯紅軍的那個瞎子作家——保爾。我想成為作家的野心受到了這些名氣的鼓舞,我也想像保爾那樣把經歷的人和事寫成大作。文學愛好者是一回事,文學寫作者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個豆腐塊故事的作者,距作家還很遠,我沮喪過,沮喪過後再重新開始。

  文學創作雖然艱辛,但它連接著我的快樂,連接著這個大家庭的快樂。然而,「文化大革命」來了,這次政治颶風席捲全國各個角落、每個人,即使我這樣一個瞎子,也沒有逃過,白天我要在田間地頭教社員高唱革命歌曲,晚上要參加批鬥會。我那可給我帶來光明的作家夢想被這颶風捲走了。

  以後,老了,那夢想就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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