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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20 作者: 高歌

  跟做夢似的,一夜之間,右派平反了,李建官復原職,你父親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帽子摘了,再後來,農村沒有貧農地主之分了,成分都叫村民。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陸與台灣兩岸轉道香港開始走動。齊占田在香港報紙上發了尋找大陸兒子齊和平的尋人啟事。這是蘆葦河邊一別,你父親得到的四哥的第一個消息,也是鄭州一別,如玉得到的齊占田的第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還是如玉帶來的。

  如玉回娘家後,我們來往過幾封信就斷了音信。大概是一九八七年,我們還在和村住的時候,如玉突然來了,我的眼睛不行,看見大門裡走進來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影子,長髮披肩,連衣裙,那個年代,這是城裡最時髦的打扮。人沒有走到跟前,就叫大姐,哭起來。

  如玉這三十年來在蘭州靠在刺繡廠繡枕套生活,一個人帶兒子,沒有再嫁人。如玉還像年輕時一樣愛漂亮,燙著發,但面容並不顯年輕,骨瘦如柴,眼神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如玉說是自年輕沒日沒夜地繡花,把眼睛使壞了,我們是一對瞎子。如玉說齊和平長得跟老齊如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孩子一直在被人欺負中長大,後來被一個高幹女兒相中,結了婚,住進了人家家,從此,她就跟沒有兒子一樣。如玉說齊占田在台灣棄戎經商,娶了新太太,生兒育女,齊家在冀中平原絕了跡,在海外卻鼎盛起來,齊占田從一柳條箱金條起家,到了身價幾個億美元,公司由台灣開到了美國,兒女由台灣遍布到七個國家。齊占田招兒子齊和平去了一次香港,父子團聚。如玉多次要求見齊占田,均被拒,如玉心裡難過得實在受不了,從蘭州來找我訴苦,如玉說與其這樣,還不如沒有老齊的消息。雖然這麼說,心裡還是放不下,讓我給她教唱一首歌,她把歌譜都帶來了。如玉的嗓音壞了,到高音沒了聲,到低音也沒了聲,她說是由於剛回到蘭州那陣娘家弟弟要攆她娘倆走,她大聲號的,最後總算是繡花廠收留了她。如玉學會唱以後,就經常半天半天不見人影,我覺得如玉有些精神不正常,讓你父親悄悄跟蹤了一次,結果發現,如玉是偷偷一個人到清峪河邊唱歌去了,對著一河水,唱一陣,哭一陣。

  如玉萬一想不開跳了河怎麼辦?從那以後我就陪著如玉去唱歌,你父親裝著割草,遠遠地看著,防止如玉跳了河我沒能力救她上來。我跟如玉唱著唱著也會流出眼淚。這支歌叫什麼名字我想不起來了,我還記著歌詞:

  我站在海岸上,

  把祖國的台灣省遙望,

  日月潭碧波在心中蕩漾,

  阿里山林濤在耳邊震響,

  台灣同跑,我骨肉兄弟,

  我們日日夜夜把你們掛在心上……

  

  如玉突然走後,我望著河對岸發呆,如玉是把這條河當成了台灣海峽,她唱歌的情景從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的弱不禁風的身體,哀傷的目光,被風吹起的白髮,如今還歷歷在目。如玉要走事先是有前兆的,她執意要給我繡一對枕套,我們一起趕集,買了絲線和布,此後如玉不到河邊唱歌了。如玉繡花時眼睛都要貼到布上了,弄不好針會扎了眼睛,我怎麼勸都不起作用,如玉堅持把枕套繡完了。繡的那花,讓我哭笑不得,一堆亂草。我和你父親一沒留神,如玉給我們留了張字條走了,字條上說她找老齊去了,有消息告訴我們。幾個月後,我們收到了如玉從廈門來的信,信上說,她在廈門找了一份掃馬路的工作,馬路在海邊上,可以隨時向台灣那邊瞭望。

  我擔心她這份工作做不長,她那眼神,能把馬路掃乾淨嗎?果然,後來如玉來信說,她換工作了,新工作是在一家養老院給老人按摩,養老院在海邊,偶爾可以讓她打海外電話,她說她與老齊通過電話,老齊的聲音跟過去一樣洪亮,在通話中,她提到了我們,老齊的反應很平淡,連一個代問好都沒有。如玉就是這樣隔著大海,愛著老齊,恨著老齊,罵老齊在那邊吃香的喝辣的,讓她在這邊受罪。

  吃香的喝辣的又怎麼樣?看看于右任的《望大陸》就知道了: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天蒼蒼,野茫茫。山之上,國有殤。

  這是多麼的大苦大悲啊!

  一大夥外鄉人,逃命到那麼個小島上,把島都要壓沉了,這些年怎麼可能不受苦? 都一樣,我們現在的日子不是也很好嗎?都一樣。

  兩岸關係是越來越好了,前人舊事又激起了我要寫作的欲望,我也提起了筆,可我已經老了,寫不了幾個字就頭暈,血壓升高,經受不起那些湧上心頭的酸甜苦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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