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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40:14 作者: 高歌

  經過你姥爺的努力,這一家人結束了十一年的黑人黑戶時代,在和村落戶了。無論如何,這是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我提議讓你父親改名,忘記過去的一切,重打鑼鼓另開張,開始一種沒有戰爭、再不受顛沛流離之苦的新生活。不知是你父親忘不了韓冬曾經的那份溫暖,還是忘不了曾經對共產主義的那份情懷,否定了我提議的新名字莊安,改回到他參加共產主義夜校時的名字——莊堅。

  新政府還是公平的,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分得很清楚,你父親歷史有污點,但家庭成分是貧農,可以享受分地、房和家具的待遇,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分到的東西都是你姥爺的。尚家大院的門樓、圍牆拆了,把裡面一個小院一個小院的隔牆也拆了,讓所有的大瓦房都敞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所有的大瓦房變成西瓜被切了。我們分了個西瓜把——原來做後院門房的一個小套間。這是我的意思,給你分你不能不要,要了你心又不安,所以就要了這麼兩間沒人要的房子。儘管這樣,我還是遭到了人戳脊梁骨:你真行啊,帶著一窩子外人分娘家的東西哩!

  住進娘家的房子,看到那些熟悉的板凳桌子,不由自主拿我現在的境況與過去相比,不斷回憶我留戀的少女生活,特別是我去照金的夢想。過去我是這家裡的一個孩子,現在家裡人都走了,只有我留了下來,在人們的眼裡,那個尚家大姑娘的身影已經遠去,現在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外來戶莊堅的老婆,一個外人。目睹可以見證我過去幸福生活的那些東西,更使我感受到了今非昔比的難堪困境,我要是去別的地方可能會好受一些,但是,我能往哪裡去?能得到今天一個落腳地又是多麼不容易。但每想到我就要這樣在這裡過一輩子,又覺得我怎麼可能這樣過一輩子,一輩子該是多麼漫長啊!與宋北辰一起走過的地方是我可以消除這種難過的地方,不斷地回憶那些甜蜜的往事,雖然能增加我對失去幸福的傷感,但也能使我得到一些安慰,讓我感到身體裡的軸還在。我又告訴自己,沒有想像的那麼糟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走過來了,才知道時間不可怕,時間是最好的良藥,時間一長,你就不會感到那麼痛苦了,好多你認為永遠不會忘記的東西竟忘掉了,或者想起來也覺得沒什麼了。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熬著過去。

  你姑姑高中畢業後,我找了同學衛民生,將你姑姑安排在了縣婦女會工作。你姑姑出落得像她哥哥一樣漂亮,大眼睛水靈靈的,又有文化,好小伙兒圍著追,可你姑姑都不同意,你奶奶也都不同意,娘倆都說要嫁宋北辰那樣的幹部。後來,你姑姑嫁給了你姑父,當時你姑父在省政府工作,下去檢查工作,一眼看上了你姑姑。你姑父是上過抗大的延安幹部,比宋北辰職位還高,比你姑姑大將近二十歲,又瘦又矮,我和你父親堅決不同意,你奶奶也不同意,你姑姑堅持跟我們鬥爭了一段時間後,偷著結了婚。你姑姑結了婚,有什麼好東西都往娘家拿,你姑父是高級幹部,有些特供的好東西。你姑父只想著干好革命工作,根本不管家裡的事,有了你二姐後,你奶奶帶著孩子常住你姑姑家,我慢慢看出來了,你姑姑嫁給你姑父,就是為了這些,可以說,你姑姑把自己幸福的一半用來孝順母親、報答哥嫂的恩情了。

  

  一九五三年,國家為了推動農村的金融工作,在農村發展銀行,你姥爺當時是西北區銀行的副行長,想辦法讓你父親進了三原縣銀行,你父親不顧我的反對,自願去了嵯峨山裡的一個信用社,你父親又自願干起了最辛苦的外勤工作,整天在山裡跑,你奶奶做鞋都來不及。這是一段社會經過大動盪後,停下來喘息的日子,我也藉機喘了一口氣。

  一九五四年冬天,我突然接到了從內蒙古寄來的一封信。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我心裡莫名其妙地不安靜,站在窗前向院子裡望,那時候沒有打土院牆,用樹枝圍起來那麼一圈籬笆做院牆,你奶奶收晾在籬笆上的你二姐小桃的尿布,天變壞了,發暗,還起了風。你奶奶邊收邊說,要下雪了。兩隻喜鵲在院子上空喳喳叫著盤旋,像是要找個落腳的地方。風吹起它們的羽毛,蓬蓬鬆鬆的,它們先落在那棵年輕的棗樹上,之後飛到我窗前的一小堆乾柴上。「喜鵲報信來了,」你奶奶說,「有客人要來了,或者是有信來。」過了一會兒,郵遞員的自行車停在了籬笆外。一般信是送到村上辦公室的,由於我們家常有包裹來,你姑姑的、你舅舅的,郵遞員就熟了,有信也順便送家裡了。郵遞員說:「信,內蒙古的。」你奶奶扔下手裡的尿布,小跑著取了信,激動地對我喊,「惠,快出來看,內蒙古的,是不是北辰的?我說這孩子不會忘了我們的。」

  是宋北辰的。宋北辰告訴我,他現在在家鄉阿拉善草原一個叫寶力德的軍馬場當場長,軍馬場就在他們村莊寶力德附近,每天騎著馬在草原上跑,很快樂。他已經是一個兩歲男孩的父親了,妻子是軍馬場衛生所的護士,蘇州人。信里夾著一張全家福照片,說不上來他妻子長得怎麼樣,笑得很甜蜜。兒子的小模樣里已經有了父親的影子。真好啊!你奶奶高興地抹起了眼淚。

  窗外飄起了雪。風卷著雪花往一邊刮,我感到外面下的似乎不是雪,是我讀的宋北辰的信,那閃過眼前的不是晶瑩的雪花,而是宋北辰信上透過一個個藍字的紙的空白,沒有盡頭的空白,猶如我對他的思念,包裹著他的每一個字,沒有盡頭,卻是空白的,不能變成字表達。

  你奶奶讓我把那雙鞋寄給宋北辰,我沒有寄,只給宋北辰回了一封簡單的信,我告訴他,莊銘回來了,一家人在雲陽鄉安了家,有地種,有房子住,我已經有了第二個女兒,一切都很好,勿念。從此再沒有接到宋北辰的來信。

  宋北辰知道我惦念他,對他心懷愧疚,所以,他給我送來了他幸福的消息。我也知道他在惦念我的生活,我給他送去了我生活平安的消息,這就夠了。

  宋北辰隨信還寄來一支歌,他在信上說,他在北京開會,聽到了這支歌,他一聽就喜歡上了,想到我也一定喜歡,就借到歌譜抄了下來。可以想像,宋北辰不識譜,要把這歌譜用筆抄下來多不容易。他說回到草原上,一騎上馬跑,耳邊就會響起這支歌,讓他感到非常快樂和自豪。這支歌就是《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即使是在那樣的環境下,我在不影響幹事情的時候仍然會唱歌,唱歌能使我緊縮的心暫時得到舒緩,干拉風箱燒水的活最適合唱歌,我低頭添一把柴,仰起頭來放聲歌唱兩句,再低下頭添把柴,再仰起頭放聲歌唱兩句,以歌的節奏決定拉風箱的節奏,以風箱的節奏決定添柴的節奏。接到宋北辰信後,我有一種無法述說的快樂,我把激情便傾注到歌聲中了:

  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

  白雲下面馬兒跑,

  揮動鞭兒響四方,

  百鳥齊飛翔。

  要是有人來問我 ,

  這是什麼地方?

  我就驕傲地告訴他 ,

  這是我的家鄉 ……

  歌聲飄向田野,飄過果園,進入村莊。起初,人們都覺得這歌太好聽了,停下手裡的活傾聽,然後就慢慢學會了。後來,人們聽到唱歌就想捂耳朵,為什麼?因為我的歌聲永遠是單曲循環,再美的歌聲,永遠是單曲循環誰也受不了。但無論如何,這歌成了我們的村歌,村裡的大人孩子都會唱,放羊的老漢揮羊鞭都有了這歌的韻律。就是現在,和村的田野里偶然還會響起一兩句「藍藍的天上白雲飄」。

  有時候我會夢見宋北辰,夢見宋北辰的夢境都差不多,他在遠遠的地方騎著馬,我在遠遠的地方對他唱歌,他聽到我的歌聲會勒住馬聽一會兒,然後向我飛奔而來。夢的世界真好,現實中不可能的美好,在夢中能夠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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