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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35 作者: 高歌

  你父親失蹤的時間是一九四七年六月,你父親的失蹤應該從你奶奶摘杏說起。大雜院中間有一棵大杏樹,杏有黃的了,你奶奶指揮著裁縫劉搭著梯子摘,你奶奶已是這個大雜院的領袖,屬於共享的東西你奶奶說了算,其他人不能動。你奶奶說:不是我管著,恐怕沒長熟就糟蹋完了。裁縫劉脖子上掛著一個布兜子,叉腿站在樹上,你奶奶指示摘哪幾個,裁縫劉就把樹枝彎過來摘哪幾個。杏有一枝黃的多有一枝黃的少,你奶奶站在地上看得比較清楚。你奶奶仰著頭對裁縫劉發號施令的時候,眼睛的餘光看見一個人進了院子,順著房檐台過去彎進了兒媳的屋子,這個人穿著長衫,戴了頂黑色禮帽,低著頭,帽檐遮著大半張臉,燦爛的陽光把他的下巴照得分外明亮。你奶奶吆吆喝喝指揮裁縫劉摘這個摘那個正在興頭上,沒有往心裡去。等摘完了杏,你奶奶想起該看看是誰,這熟門熟戶連個招呼都不打的應該是熟人,可兒媳婦回娘家去了,屋裡沒人咋進去不知出來了?你奶奶心裡嘀咕著進屋一看,什麼人都沒有,你奶奶狐疑地對著屋裡的衣櫃站了一會兒,出來問裁縫劉見剛才有人進來了沒有?裁縫劉說:我眼看著天聽你吆喝,哪顧得上往地下看。你奶奶尋思著,院子裡的人都出門了,只有裁縫在家幹活,這個人到哪裡去了?大白天見鬼了?你奶奶也就這麼想了一會兒就放腦後了。

  你父親回來的時候你奶奶正蹲在地上給各家各戶分杏。你父親叫了聲媽,你奶奶應了一聲,你父親就進屋了。

  一會兒,你父親出來了,蹲在你奶奶面前,拿起一個杏說:「這麼黃啊,一定不酸了。」你奶奶一直沉浸在豐收的喜悅里,這才想起該做飯了,媳婦娶進了門,她對做飯不上心了。你奶奶要站起來,你父親把你奶奶按住了,又拿起一個杏,「媽,你看這把怎麼樣?」你奶奶說,「還不都一樣?都是挑黃的摘的。」你奶奶再要站起來做飯,你父親沒有阻攔,你奶奶進了廚房。

  你父親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走到廚房門口,一手把住門框對你奶奶說:「媽,我有點事去韓大大家,吃飯不要等我了。媽,我走了。」

  你奶奶回過頭,看見兒子一身整齊的軍裝跨出了大門。

  你奶奶做好了飯,一想韓家不遠,就撈了兩碗麵條,把蔥花和辣子面放上,潑上油調好,放到托盤裡蓋上籠布,端著去了韓家。你奶奶想,這到了吃飯的時候,韓家冰鍋冷灶,兩個大男人吃什麼?你奶奶其實不願意見韓春,你奶奶喜歡韓冬,韓冬有時間就串門到家跟你奶奶聊天。韓春總是冷著個臉,還長著個斜眼,看誰都像壞人,把兒子捏得跟綿羊似的。斜眼心鬼,可真是不假。

  蔥花和辣椒油一路散發著饞人的香氣,到了韓大大門前。門緊關著,抬頭看,一把大鎖。你奶奶只好端著托盤迴去了。

  這兩碗面放在廚房的案板上,一直到第二天,你父親也沒回來吃。其間你奶奶去了好幾次韓家,門都鎖著,問了對門鄰居,他們說,沒有見這兩天韓家有人,韓家老大有些天沒見著了。

  兒子給母親撒了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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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奶奶慌了。上哪裡去找兒子?你奶奶眼前一抹黑。兒子工作的地方她不知道具體在哪兒,兒子的朋友她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唯一的就是韓家,可韓家沒人。你奶奶站在巷子口的老槐樹下,無助地看著過往的行人,你奶奶感到,天要塌下來了,而唯一有希望能頂住天的是兒媳婦。你奶奶也是個大事不糊塗的聰明人,兒媳婦雖事事聽她的,但不等於傻,識文斷字,大戶出身,遇到事會有辦法的。你奶奶斷定,兒子是遇到事了,如果能回來早回來了,現在她站在巷子口,望穿秋水等的是我,那個被她欺負的瘦小的人兒什麼時候能出現在眼前?

  我是在你父親失蹤第三天回來的,大包小包地帶回了這個季節農村稀罕的東西。洋車到巷口,我看見你奶奶已經等傻了,好像不認識自己的兒媳婦了,看了半天才說:「是惠吧?惠回來了?」我點點頭,驚訝地看著你奶奶,你奶奶嘴顫抖著,使了半天勁才說出話來:「書先不見了,都三天了,說去韓家,就再也沒回來。」

  聽了你奶奶的話,我首先反應到的是你父親給共產黨幹的事敗露了,軍統秘密抓了你父親。

  這個時候我才顯示出了大家出身的風範,顯示出了尚懷道女兒的風範。我仔細問清楚了你父親失蹤的經過,讓你奶奶不要漏掉一點細節,哪怕當時的一個念頭。你奶奶講了那個溜進我們屋裡的影子,我立即說:不是鬼,是這個人把你兒子叫走了,他當時就藏在屋裡,他是來找書先的。我開始在屋裡找這個人留下的蛛絲馬跡。床底下、柜子里、桌子下,沒有任何線索。後來,我看到門後的牆上有一片被抹布擦過的痕跡。我問你奶奶到門後來過沒有,你奶奶說沒有。我說:「媽,你進來找這個人的時候,他就躲在這裡,背貼在牆上。」

  你奶奶臉色發白,「這是誰呀?找書先為什麼要躲著我?」

  「他不想讓你看見,也就是他找書先這件事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書先聽他的,書先拿起杏跟你說話,是想吸引你的視線,掩護那個人走。媽,你想想,可能找書先的人有誰對這個院子熟悉?知道我們住的是這個屋子?」

  你奶奶搖了搖頭。

  「媽,你不要著急,想想,這個人你一定一眼能認出來,不然為什麼他那麼怕你看到?媽,對這個院子熟悉,知道我們住這屋,你又認識,滿足這三個條件的能找書先的人不會多。」

  「韓冬。」你奶奶脫口而出。

  我問:「韓春呢?」

  你奶奶肯定地說,「沒來過,你們結婚的時候他到過咱家,進過你們的屋子,可那時候咱是在那小院裡,不是這裡。搬到這兒後,韓春沒來過,韓冬來過多次。」

  我鎖定了兩種可能,一個是韓冬,國統區韓冬不願意讓人看見是常理;一個是韓春派來誘你父親的,以韓春的本事,搞清楚你父親住的屋子不是個事,秘密逮捕你父親是怕你姥爺聞風出面相救,給他造成麻煩。那麼,韓春為什麼給你父親辦了那個證,還說了那些推心置腹的話呢?是為了麻痹我們,好放長線釣大魚?這長線一下可以放到上海,時間一年之久?韓春是一個思維縝密、能夠運籌帷幄的人,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這對你姥爺他們來講,會是滅頂之災。我越想越心驚膽戰,我想我得趕緊摸清情況,想辦法傳消息給你姥爺,如果西安城找不到可信的人,自己還得回趟雲陽鄉。

  我找到了軍統處,聲稱要找韓處長。有人告訴我,處長公務在外好些天了,沒有回來。我立即想到韓春是去上海收網了。

  我趕緊往外走,走到院子裡被李秉儒攔住了:「這不是莊平的媳婦麼?找莊平?」

  「不,找韓春處長。」

  「什麼事?」

  「莊平三天沒回家了。」

  「是嗎?是不是我們處長調莊平完成什麼秘密任務了,我們處長喜歡把秘密任務派給莊平,對我們都不信任。沒事,你回去等著吧。」 李秉儒說完,有些皮笑肉不笑地走了。

  我斷定,李秉儒知道你父親的去向。

  我回到家哄你奶奶說:聽說書先跟著韓春去涇陽執行任務了,我得回雲陽鄉去,看是不是真的。你奶奶長長鬆了一口氣,「有下落了就好,你去看看也好,踏實。」

  我連夜雇了輛馬車,直奔娘家雲陽鄉。你父親到底被弄到哪兒去了呢?我根本不相信李秉儒的話。無論莊平去執行什麼秘密任務,他會捎個話告知家裡一聲的,不會造成家裡這樣的恐慌。

  我把事情給你姥爺講了,你姥爺說李大大剛從上海回來,沒有問題,是韓冬那個地下小組出了叛徒,全組除了韓冬被軍統一網打盡了。你姥爺判斷,那個偷偷去找你父親的人一定是韓冬,韓冬想讓你父親想辦法送他走。你姥爺說韓冬一定會去延安。你姥爺立即派兩路人馬去照金和馬欄打探,看韓冬是否經過。

  隔了一天得到消息,韓冬從馬欄經過,只有他一個人。我說:「韓冬從咱家門前經過,沒有像往常那樣進來歇腳、吃飯,跟你說說西安城的工作情況,是想躲你,莊平一定出事了,莊平出事一定跟韓冬有關係。」

  「韓冬不進咱家門有一段時間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姥爺分析說,「到家裡找莊平的那個人一定是韓冬,他被通緝,當然不願意讓人看見了。莊平有可能是幫韓冬逃跑的時候被抓了。這事你還得找韓春,有可能是李秉儒趁韓春不在幹的事。」

  我又急忙回到了西安城,唯一的辦法是等韓春回來。終於等到了韓春回來。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面對你父親的這個上司,通過打這次交道,我明白了你父親為什麼那麼聽韓春的。當時韓春剛進家門,手裡的皮箱還沒有放下,我就撲了進去,由於激動,嘴裡大喘著氣,「大哥……大哥,你可回來了。」

  在那棵結滿了金黃色杏子的大樹下,韓春放下手裡的皮箱,筆直地站著等待我的下文,也許是他眼睛裡那種與面孔的冷峻相輔相成的凜冽的光芒讓我感到了壓力,我儘管早已做好了找韓春的準備,事到臨頭還是感到沒有準備好,有點倉促。

  「發生什麼事了?弟妹。」韓春口氣很溫和地問。

  我稍稍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自己,給韓春講了發生的事情,我說得非常細,包括我找到軍統處時李秉儒說的話,包括韓冬沒有進尚家堡,我感到如果哪一點遺漏,面前的這個男人都會抓住盤問,會顯得我不但長得醜,還是一個沒頭沒腦的傻瓜。我強調,莊平一定是跟韓冬走的,可韓冬到了馬欄,莊平卻失蹤了。

  我在講的時候,韓春拿出一支煙點著,有幾分優雅地抽著,仰頭看著樹上的黃杏,若有所思的神態。我講完話一會兒了,他好像從沉思中驚醒了一樣,低下頭看著我,問:「講完了?」

  「完了。」

  「後天下午這個時候你到我家來,我給你消息。你可以走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韓春,韓春笑了笑,「我剛回來還沒有去上班,這些事我還不知道,現在我知道得很清楚了,你回去吧。」

  我覺得韓春這樣一句話都沒問就讓我走,好像沒有把我講的事當回事,但又讓我沒有什麼可說的,只好往出走,剛走到門口,韓春又叫住了我,我心裡一陣驚喜,韓春卻說:「這杏不摘可惜了,看街坊鄰居誰要,讓來摘。」我扭頭氣哼哼走了。

  後來我知道,韓春第二天沒有到軍統處上班,而是騎著馬沿著西安城到雲陽鄉的路聽取各哨卡匯報近期工作情況。走到渭河大橋哨卡,韓春聽到了一個星期前有共黨在這裡矇混過關被發現的事,軍統處還來人調查過此事,他想找當時當班的哨兵了解更詳細的情況,被告知那個哨兵因這件事提拔當連長了。

  韓春回到西安城找了各醫院,在一家私人醫院得知有一個國民黨軍官頭部受了外傷,在這裡住了兩天,沒有大礙後被接走了,送來的長官不讓留下姓名。

  韓春回到軍統處找李秉儒討要莊平的消息,李秉儒說:「你就不要知道了吧?」

  韓春說,「為什麼?」

  「是為你好,讓你避嫌。莊平是為你弟弟,你說你咋處理?」

  韓春說:「槍斃。」

  李秉儒說:「好,韓處長一向是一言九鼎。莊平在狄山監獄。」

  韓春去了狄山監獄看你父親,你父親給你姥爺寫了一封託付後事的信讓韓春帶給了我。

  第三天下午,我在韓家大杏樹下緊攥著這封信,睜大眼睛,屏住呼吸,聽完了韓春營救你父親的計劃。我雖然出生在雲陽鄉尚家堡,是尚懷道的女兒,身邊發生過多少次在敵人槍口下救人的故事,但像這樣驚心動魄的、自己參與的、救自己親人的還是第一次。

  「大哥,這事必然會給你帶來麻煩,他們會懷疑你的。」 我懷著感激的心情提示眼前這個男人,又怕這個男人聽了後打退堂鼓,因此,我的臉緊張得蒼白而扭曲。

  「沒關係,我有辦法對付。」韓春平靜地說。

  「大哥,如果這事情失敗了,你不怕莊平或者我、或者我爸出賣你?」

  韓春笑了笑,「那我就認了。」

  「大哥,你放心,我保證莊平、我、我爸,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出賣你。」

  韓春又笑了笑說:「這些都沒有意義,把事做好。你應該知道,這樣的事一點岔子都不能出。第一你要親自去雲陽鄉,記著拿著這封信,這信是我們見面、你再次回雲陽鄉的由頭,萬一遇上了麻煩好解脫;第二你要給你爸把時間、地點講清楚,人提前到墳地等著,墳地里有幾棵大樹,站在河邊就能看見;第三讓你爸千萬要用能幹的人,這跟打伏擊不一樣,目的是救出人而不是消滅敵人。」

  我使勁點著頭,當時我心裡很激動,韓春能這樣交代我怎麼做事情是對我能力的信任。同時,我也為韓春能給我親自參與救丈夫的機會而心存感激。

  當我聽完了韓春的授意,不想走,還想跟他說點什麼,但又覺得說什麼都多餘,這個人言簡意賅,大概不喜歡話多的女人,當時我很希望我這個醜丫頭能給韓春留下一個好印象。我印象中第一次見韓春是在跟你父親要結婚的前兩天,韓春送來了一對青花瓷瓶。他穿著一件黑色風衣,豎著領子,黑色禮帽斜斜地壓在眉骨上,眼睛鼻子若隱若現在禮帽的陰影里,他的嘴角和下巴的線條堅毅如岩石。他的神情是有些冷峻,但對女人還是溫和的,尤其是笑起來。他左眼是有點斜,但並不影響他的英氣逼人。

  接下來的事情在我的記憶里,讓我感到聽起來驚心動魄的營救行動在操作起來的時候卻像照著地圖走路一樣簡單。那天,游擊隊員裝成送葬的,將馬車趕到了墳地里。夏季的炎熱陽光和豐沛的雨水,使關中平原的所有植物發瘋地生長,墳地周圍玉米葉片肥大、莖稈粗壯,高過了游擊隊員的頭頂。透過一條上墳人踩出來的小路,可以望見從河邊蔓延到玉米地邊的蘆葦,蘆葦黑黝黝的,莖葉上滿是白色的絨毛。游擊隊員在墳地里休息了一會兒,看看頭頂西斜的太陽,順著小路走進了蘆葦叢,隱藏在蘆葦叢里等待著行刑的人馬出現。

  差不多半下午的時候,行刑的人馬出現了,一小隊軍人沒精打采地押著五個要槍斃的人,他們沿著河岸下到河灘,讓五個待槍斃的站在水邊面對河水。就在他們要開槍的時候,游擊隊員先開了槍,戰鬥很快就結束了。游擊隊員帶著五個人穿過小路,上了馬車,馬車順著來路狂奔而去。韓春的營救計劃完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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