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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17 作者: 高歌

  接下來是等待。

  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等待?

  八十六號趙燈走後,監室一下進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八十六號,為了區別,解放軍叫老八十六和少八十六。老的年近古稀,少的不過二十,都是頑固分子。三天後,八十五、老少八十六、八十七先後被拉走了,當然即刻就有新的頂上。我堅守著八十八號,趙燈預測的「叭——叭」始終未響起,我沒有被槍斃也沒有被提審。

  那個哨兵在夜班安靜下來的時候,喜歡給我傳遞外面的消息,他說:「你真是反動,給毛主席寫信,氣得我們首長直拍桌子,知道我們首長多恨你們國軍俘虜嗎?他曾經犯過一個錯誤,對一個俘虜手下留情,饒了俘虜一命,結果這個俘虜後來殺了我們幾個戰士。我們首長說,你們這些人就是凍僵的蛇,決不能手軟。我敢保證,你活不到明天這個時辰了。」結果我活過了「明天這個時辰」,哨兵又對我說:「今天來了木匠,在院子裡搭絞刑架哩,我們首長說,挨槍子便宜你了,當了俘虜還不老實,要絞你做個娃樣子,絞你的時候要放這些反動派都去看,看誰還敢不老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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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窗只能看到哨樓上那幅美麗的兒童畫,看不到院子裡的情景,但我相信哨兵的話。當我視死如歸做好上絞刑架的心理準備的時候,那個哨兵又給我帶來了絞刑架被拆的消息,哨兵不無遺憾地說:剛搭起來還沒用哩,上面卻發話讓拆了,你等著槍斃吧。

  日復一日,每天黑夜降臨的時候,我為確定能活過這一晚上而欣喜,每天黎明到來的時候,我為不能確定活到天黑而沮喪。

  後來,每天吃過早飯,我都會穿上趙燈留下的軍服外衣。我願意以一個國軍軍官的名義而死,以莊平的名義而死。當監門打開的時候,我對同監室的人說:我叫莊平,記住我的名字。

  我的神經每天在這樣的生與死的邊緣緊繃。

  然而有一天,新一對老少八十六號中老的被拉走後,少的卻被釋放了,當解放軍喊「八十六號,你被釋放了」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表現得比少八十六號都激動,這是我看到的第一個活著出去的人,難道虞歷文的話靈驗了?後來幾天我觀察到,槍斃的減少了,釋放的增多了,虞歷文的話真的靈驗了。我對生重新渴望起來,從鐵窗外吹進的麥子成熟的氣息是多麼醇香啊!

  終於有一天,解放軍喊八十八號了,只喊了我一個人,押了我一個人出去。走出蛇腹,陽光明亮得有些陌生。院子的地面上有填過的兩個土坑的痕跡,過去,齊家在春天四月間總會在打穀場搭起鞦韆架,拆了架子後,地上留下的就是這樣的痕跡。監獄的院子不會搭鞦韆架,那個哨兵真不是嚇唬我。

  解放軍押著我穿過院子,押進審訊室。

  審訊我的是兩個解放軍,他們背靠窗子坐在一張木桌前。從窗戶外射進來的陽光,燦爛地落在房內的地上,一個方凳放在那片陽光里。那是我坐的地方。我知道,解放軍是在巧妙地利用自然光源,他們順著陽光能清清楚楚看到我表情的變化,而我是逆光,看不大清楚他們的臉,只能看清他們一個臉小一點一個大一點,他們的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沉默。

  「莊平,你給毛主席寫信了?」大臉解放軍把桌子上的紙拿起來抖了抖,又「啪」拍在桌子上,好像他們準備做記錄的紙是我給毛主席寫的信。

  「是。但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

  「你到我們陝西多少年了?」大臉問。

  「十三年。」

  「十三年了,你為甚還耍洋腔?你甚意思?」大臉解放軍站起來,伸出一個指頭,如同槍筒,指著我的臉。

  我怔怔地望著大臉解放軍。這個解放軍操著濃郁的陝北口音,對這個突然砸過來的問題,我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沒有想到我想像中的十分嚴肅的提審竟會以口音問題開頭。我僵了僵舌頭,學著用陝西話說,「我不是莊平,是莊銘。」

  小臉像品茶一樣咂了咂嘴,斜了斜眼睛,「你再說一遍。」

  「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

  大臉說:「不管你是莊平還是莊銘,你都是國民黨反動派,今年三月五日,毛主席在我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指出,有意地保存一部分國民黨軍隊,讓它原封不動,或者大體上不動,這是又一種鬥爭方式。但是這種反革命遺蹟和反革命政治影響,歸根到底要被肅清。」

  小臉插進話來說,「莊平,你真行,給毛主席寫信,你把毛主席當誰了?毛主席在指揮全國人民取得最後的勝利,有時間看你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信?莊平,現在你對著我們再說一遍你不是莊平是莊銘?」

  「我不是莊平,是莊銘。」

  「你可真不愧姓裝(莊),」小臉輕蔑地提了一下鼻子,「拿自己耍把戲想蒙我們?以為你從北平到了陝西就沒人知道你的底細了?以為你一直只受命於特務頭子韓春的秘密任務我們就對你一無所知了?國共合作期間,你受軍統特務頭子韓春的指令,從北平潛入西安,誣陷追殺我們黨的同志,破壞統一戰線,破壞抗日。如今給我們毛主席寫信,扯出了這樣一個大活人變身的謊,不過,我們還是給你辯白的機會,現在請你提供證人,證明你不是莊平是莊銘。」

  總算進入了正題,必須抓住機會說話,我剛要開口,大臉卻說話了,「我替你說,過去韓春玩狸貓換太子的把戲,讓你冒充莊平,掩護真莊平,而現在,你想再用太子把狸貓換回來,對吧?」

  「對。」

  「但我說,你完全可以一面光明正大地上你的學,征你的糧,一面陰謀詭計地追殺我們黨的同志。一個人完全可以做的事情,你要掰成兩個人?還是剛才的問題,請提供證人。」

  「韓冬。」

  我脫口而出,這是我早就想好的,但我說出韓冬的名字後,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韓冬說過他不能確定我不是莊平的話,使我虛弱起來。我補充說:「我曾經住在他家,他很清楚,我不是受韓春的指令到西安城的,我是自己逃難逃到西安城的。」

  大臉冷笑了兩聲說,「韓冬能證明甚?證明你入住韓家時的身份?我問你,你如果不是軍統特務莊平,怎麼偏偏住進了特務頭子韓春的家裡?不要給我說你是因為飢餓撞到了韓記褲帶麵館,你們是軍統特務,想這樣瞞天過海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們找過韓主任了,韓主任說他不能確定。你真行啊,把韓主任矇騙得要拉你加入我們的隊伍,幸虧你沒有來,否則我們的隊伍里會隱藏起你這個軍統特務。」

  儘管有了預感,我還是感到吃驚,如果韓冬都對我的來歷質疑,我的申辯還有什麼希望?除非莊平還活著,活著來到他們面前,這又怎麼可能?

  小臉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莊平,怎麼不回答?還不承認你是莊平?」

  「不,」我大聲辯白說,「我不是莊平。你們的人抓過莊平,讓抓過的人來辨認啊!」

  「抓過你的人是誰?」小臉問。

  「是誰?」大臉問。

  我不敢說出是胡濟齋,趙媽死的時候胡濟齋在場,我是舉著槍站在最前面的,只有我和那個開槍的人清楚趙媽不是我殺的。如果胡濟齋來到這裡辨認我,我不是莊平,是殺死趙媽的齊占田的副官,結果不是一樣嗎?我只好應付說:「這一切韓春最清楚,你們不是在國民黨內有特工嗎?韓春去了台灣,你們可以找在台灣的特工到韓春那裡了解調查啊!」

  「我們到韓春那裡去取這證,不是笑話嗎?再說,韓春死了你能不知道?」大臉煩躁地說。

  「韓春死了?大哥沒有去台灣?」我的心臟像突然遭到了重擊,痛苦地張大了嘴巴。

  小臉看著我的表情,淡漠地說,「你是特務,裝是你的特長,你是不是想掩蓋你給毛主席寫信、太子換狸貓的主意是韓春出的?我突然想到,你不像能玩這大手筆的人,老實交代!」

  「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韓春了,給毛主席寫信是我自己的主意,我不是莊平是事實。」我有氣無力地說。

  小臉擺擺手,「你不要詭辯,也許你們沒有見過面,但你們是軍統特務,什麼招沒有?怪我們大意,讓你們住在了一個筒子牢里。在一個牢里,傳遞個話、暗授機宜什麼的,對你們來說是小菜一碟,沒準那什麼黃埔校歌里就藏著密碼,是韓春唱給你聽的。」

  我的嘴張得更大了。

  「不管你是裝的還是真不知道,我都告訴你,韓春這個大特務頭子,死的時候穿得筆挺、唱黃埔校歌,他這是什麼意思?是示威!是挑釁!」 大臉氣急敗壞地連拍了兩下桌子。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歌聲驟然在我的耳朵里響起。

  大臉哼了一聲,「裝,還在裝?裝你是突然聽到這個噩耗的?」

  小臉說,「不只是示威!挑釁!還有,那是給你發密碼,給你暗授機宜,你能活下來就是你們軍統的根留下來了,所以他才會從容自殺。對不對?」

  我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語地問,「韓春採用什麼辦法把自己殺死的?你們怎麼可能讓他自殺?」

  「可以告訴你,」大臉說,「用交代材料的鋼筆,扎破了脖子上的動脈血管。」

  那天黎明時分被抬出去的那個穿著軍裝的高級軍官是大哥韓春?擔架上滴下的血是從他血管里流出來的?大哥!

  大臉拍了一下桌子,「你發什麼愣?韓春死了,你讓死人作證嗎?」

  我仰起頭,看著窗外,窗外陽光明媚,但我看到的是在下大雨,大雨如瀑布,那個哨兵、高牆、電網都變得模糊不堪。大雨是我的眼淚。

  「莊平,往這裡看,我們在審問你!」

  「莊平,你為甚不說話?你哭什麼?軍統特務還有眼淚?我們知道,你把特務頭子韓春視為偶像,你是為偶像的死流淚?你終於裝不下去了。」 小臉舉起手裡的鋼筆尖琢磨地看著說:「韓春也真有本事。」小臉放下鋼筆,點著手指說,「我們也知道,你還有第二個偶像——張靈甫,我們還知道,你不相信蔣介石的說法張靈甫是殺身成仁,你相信張靈甫是被我們擊斃的,我告訴你,他真是自殺,他不是想殺身成仁,他是懷著滿腔的悲憤,距他十里路就是你們的部隊,但他們見死不救,看著我們包張靈甫的餃子。」

  窗外,又是一陣大雨滂沱。

  「你又流淚了。還想知道你第三個偶像的消息嗎?這是個好消息,劉孟廉榮升軍長了,但你知道是什麼樣的軍長嗎?被胡宗南遺棄,被我們打得無處躲藏的軍長。」

  「莊平,你為甚不說話?是抗議嗎?」大臉說。

  我把目光收回來,盯著他們兩個,堅定地說,「我是敬佩過韓春,敬佩過張靈甫、劉孟廉,因為他們是抗日英雄。」

  兩個解放軍面面相覷,一時沒有答話。

  我克制了一下情緒,說:「我要見韓冬。」

  沉默。

  「韓主任不會見你的。不要以為你們有過一段交往,韓主任就會包庇你。韓主任是共產黨員,會站穩階級立場的。」沉默中傳來小臉幽幽的聲音。

  「我就算是莊平,我救過韓冬、救過李建,幫你們把藥品、電台從上海一路護送到銅官。我告訴你們,韓春他派莊平秘密抓你們內部的漢奸沒有錯,我親眼看見胡濟齋去了臻品軒,臻品軒是個日本特務隱藏的機關。你們不恨日本鬼子嗎?你們不恨漢奸嗎?」這時候我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要完成韓春的遺願,把胡濟齋挖出來,讓韓大哥在九泉之下瞑目。

  「住口!」大臉一拍桌子,「胡說八道,你臨死還要陷害我們的同志,我們會上你的當?」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有兩個證人還在這座監獄裡,一個叫陳二根,一個叫李小亞,你們把他們兩個找來。」

  兩個解放軍被我的話驚著了。

  沉默。

  小臉終於緩過氣來,「你救過韓冬?」

  「是。」

  「可是,韓主任說,他是被一個農民把他藏在地窖里躲過你們追捕的。」 大臉猶疑地說,顯然他對韓冬的說法有疑慮了。

  我愣了,二哥怎麼可能否認?

  「在槍斃你的時候,是我們游擊隊救了你,這我們已經證實,可是,你能提供出你是為了救韓冬被你們的人抓捕的證據嗎?」小臉的聲音有了些許同情,「比如,發生事情的時候應該有第三者在場,第三者就是知情者,知情者不止一個人對嗎?不妨說給我們聽聽。」

  形勢向著有利於我的方向發展,但同時又向著不利於韓冬的方向發展,對我多有利,對韓冬就多有害,我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大臉說:「你救李建一事,我們調查過了,是你老丈人求你幫的忙,是個人行為,組織並不知情,李建是你老丈人的拜把子兄弟,所以,這件事我們不得不打問號,李建雖說是共產黨員,還是領導幹部,但他出身地主階級,一直搞地下工作……」

  大臉問:「你還有甚說的?」

  我搖了搖頭。大臉把話說得那麼明白了,我沒有必要爭救韓冬這一功了,我現在要活下去的全部意義在於挖出胡濟齋。我說:「胡濟齋就是漢奸,我要見你們領導。」

  小臉說:「等著吧,等我們領導想見你的時候,你自然會見到的。」

  我有了一種大獲全勝的喜悅。我回到牢房,站在鐵柵欄前,對著走廊上早已看不見了的血跡說:「大哥,你犯了一個錯誤,你錯就錯在不相信共產黨也是眼裡不揉沙子的,我們到底還是一個民族,日本漢奸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胡濟齋倒在共產黨槍口下的日子不遠了。到時候,真的莊平自然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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