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024-10-04 12:39:14
作者: 高歌
開始看見「西安狄山監獄」六個黑色大字時,我以為是在兩年前。兩年前,我頭上的傷沒有好利索,恍恍惚惚被押到這兒,那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李秉儒指著「獄」字說,「你看,狼、言、犬,把言押在中間,古人多會造字啊!」這次我突然感到即將在我眼前消失的風景是那樣美麗!來自秦嶺山區的風仿佛長著一雙隱形的翅膀,掠過彈性十足的麥穗梢頭,拂動起漣漪般的淺綠與深綠相間的波浪。麥田邊那幾棵年輕的白楊,翻動著一面是翠綠一面是灰白的手掌,發出嘩嘩的清脆掌聲。關中大平原這隨處可見的普通景色,此刻讓我熱淚盈眶。
黑色的大鐵門嘎嘎叫著關上了。裡面的世界是一片被高牆鐵絲網圍起來的牢房,牢房是灰色的,一長條一長條排列著,如一條條僵死的灰色大蟒蛇,牢房上那一孔孔黑色鐵柵欄小窗如蟒蛇身上雕刻的花紋。也像蛇一樣,每一排牢房只有一個門,在最東面,修著門樓,灰色鐵門的上面一左一右安著兩隻巨大的圓形玻璃燈,玻璃燈在門樓的陰影里反射著陰沉的光,這樣,就更像條蟒蛇了。卡車停在了第一條蟒蛇前。
方臉解放軍放鬆了繩子頭跳下車,放下擋板,喊道:「下來,按順序一個一個往下跳!」罪犯們的手在背後捆著,跳的時候不容易掌握平衡,方臉解放軍站在旁邊會及時扶一把,這讓我想起在軍校練跳車時,劉孟廉站在下邊守護著同學們的情景。
等人下完了,方臉解放軍拉著繩子向蛇頭走,亂糟糟的隊伍很快變成了一條直線。這些罪犯穿的是綠的綠、灰的灰,從哪方面看都像秋後的螞蚱,用繩子穿起來就成了螞蚱串。
蟒蛇張開了大口,三個分別拿著鑰匙串、紙夾子和抹布的解放軍出現在裡面,方臉解放軍跟著這三個解放軍,牽著螞蚱串走進了蛇腹。
牢房裡面與兩年前有些改變,靠走廊的牆全換成了鐵柵欄,柵欄上掛著一個白木牌,上面用黑毛筆寫著犯人編號,有的編號前用紅粉筆打了叉。鐵柵欄頂上原來釘在橫樑上的監號牌沒有變,還是黑底白字的鐵牌子。每走到有畫著紅叉的編號的監室前,隊伍就要停下來,拿抹布的解放軍讀出頭上的監號和帶紅叉的編號,然後用抹布把紅叉擦掉,然後從螞蚱串子上摘下一個螞蚱,然後讀出其胸前白布上的姓名。拿鑰匙的解放軍在拿抹布的解放軍讀打紅叉的編號的時候,開始從一大串鑰匙上找出能打開其監室的鑰匙,然後打開,然後抓住摘下來的螞蚱,重複一遍拿抹布的解放軍讀出的編號和名字,然後將螞蚱推進去,鎖上門。拿夾子的解放軍負責記錄拿抹布和拿鑰匙的解放軍讀出的編號和名字,並不時抬頭或扭頭核實一下自己夾子上記下的東西。
我在螞蚱串子的最後,我看到了昏暗的鐵柵欄里晃動著的一張張模糊的臉,那些臉看上去蒼白而稀薄,跟鬼魅一樣。
「二十一監,八十八號,莊平。」「八十八號,莊平,進去!」我往前一撲,跌在了硬邦邦的地上。解放軍的腳步聲很快在走廊消失了。我沒有立即起來,我還處於迷糊狀態,我覺得這一切像我近日來常做的夢,我不知道現在是在夢境裡還是在現實中。
迷糊中,有人叫我,有人推我,我睜開了眼睛。面前顯現出三張面孔,三張面孔都在一個平面上,臉是漆黑的,而背後是光亮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像躺在井底或者墳墓里。「莊平,起來坐鋪上吧。」那個長臉說,是四川口音,聽聲音已經年過半百了。「是不是受了傷?沒事吧?」那個方臉說,是陝西口音,聽聲音比長臉年輕一些。「你為啥不起來哩?是覺得委屈?想不通?」那個圓臉說,是陝西口音,跟教官劉孟廉的口音一樣,聽聲音相當年輕。
「沒什麼,我是餓的,緩一緩就好了,你們不要管我,我有些暈乎,想靜一靜。」我說。
長臉揮了一下手,三張漆黑的臉退了。
過了一會兒,我坐了起來,說:「我叫莊銘,是軍人。」
三個人好像都有些驚訝。
圓臉咧嘴一笑,露出白光閃閃的牙齒,「你不是莊平?哦,無所謂,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 圓臉頭靠著牆,伸長腿坐在地鋪上,離我最近。圓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趙燈。我是一個連長,昨天共軍攻城,我帶人阻擊,敗了,被活捉了。我真是後悔,當時還不如給自己一槍。」
我說:「你的級別不夠槍斃,能活下來。」
趙燈又咧嘴一笑,「在你來之前的一個小時,就是你的前八十八號,就是個連長,拉出去斃了。」
我的眼睛適應了監室里昏暗的光線,看到圓臉趙燈穿著一身連長級的軍裝。
「我叫虞歷文,是國民政府官員,我把太太和孩子送回了老家城固縣城,自己在這裡堅守被抓了。」長臉穿著一身灰色制服,坐在鋪位的邊沿,安詳地說。城固縣的口音跟四川有些像,虞歷文還是陝西人。
方臉站著,有些煩躁地說,「還是不要報姓名了吧?我現在就想讓人忘掉我,人死如燈滅,滅就滅了,哪有不滅的燈?還是叫號,我,八十七號,金戈鐵馬二十年,臨了要跪著被人從背後頂著腦袋打死,哈哈。」 八十七號穿一身團級軍裝,高大威武。他說完,倒在地鋪上自己跟自己慪起氣來。
監室里陷入了沉默。借著灰暗的光線,我看到這監室里的牆、地、地鋪都是灰白色的。正面牆中央寫著一行又黑又粗的字:「交代罪行,低頭認罪,重新做人。」字下面放著一張長條木桌,上面有一沓紙,一支鋼筆。桌子的右上方有一小鐵柵欄窗,側臉向上望出去,能看見監獄大門上方的哨樓。一個哨兵挺著青春的胸脯,端著嶄新的長槍,頭頂上飄揚著鮮艷的紅旗,如一幅色彩明亮的兒童水彩畫。
小窗下面的角落裡有一個地鋪空著,應該是前八十八號的床鋪。鋪上有一個坑,被子也是剛掀起來的樣子,我起身走過去,蹲下,拍了拍鋪,那個坑就消失了。鋪是兩寸厚的麥稈帘子,上面鋪了一條單子。我伸手摸了摸被窩,感覺被窩裡還留有那位連長的體溫。我又把摸了被窩的手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有一股只有二十多歲小伙子才有的那種生機勃勃的體味。這些習慣性的舉動是我當軍統特務時落下的毛病,根據被窩裡的溫度判斷此人逃走的時間,根據體味判斷此人年齡。久而久之,我看見被窩就會下意識地去摸。現在我跪在地上,把被子拉展,撫平,心裡充滿對那個連長的悼念。
「我們想辦法逃吧?」趙燈坐在了我面前。趙連長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臉上有幾處青紫,一隻眼腫得只留下一條縫,另一隻眼大睜著,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我告訴他,監獄固若金湯,從來沒有一個人能逃出去的。
趙燈有些陰陽怪氣地嘿嘿笑了兩聲,回到了自己的地鋪上。
我躺在了地鋪上。站在卡車上遊了大半天街,我確實累了。我想閉上眼睛眯一會兒,但眼睛怎麼也閉不上,牆上那一行字的每一個點、橫、豎、撇、捺,都如一把把小刀向我飛過來,要戳爛我的肉,割破我的血管,讓我找到那肉里、那血里的罪行。可是,我有什麼罪行?罪行在哪裡呢?這是我今天站在卡車上就思索的問題,我腦袋又開始嗡嗡響,像有蜜蜂鑽進去了一樣。
蛇腹里由遠而近傳來踢踏的腳步聲,一串螞蚱停在了監室門口,我側身看到,這串螞蚱全是綠的,他們好像還沒有從戰場上回過神,一臉好戰的情緒和火藥味。讀號、讀姓名、開鎖的聲音響起來。我伸長耳朵聽著,我想聽到熟悉的名字,又怕聽到熟悉的名字,走廊里回聲太大,有些我聽不清楚。聲音響得很遠了還在響,這蛇腹仿佛無限深遠,多少人都能納入。
天將黑的時候,蛇腹深處傳來一個女人絕望的哭聲。八十七號抱怨說,「女人真是的,到了這地步,哭有用?」虞歷文嘆息了一聲,「本是男人的戰爭,卻把女人卷了進來。」趙燈說,「不管男人女人都是活該,什麼信仰?狗屁!」
虞歷文怒斥道:「你說什麼?」
趙燈輕蔑地冷笑道,「老人家,什麼時候了還死抱住信仰不放?人家抱著信仰到台灣了,吃香的喝辣的,我們抱著信仰成了階下囚!」
虞歷文說,「這也不能說有信仰不對。在信仰的道路上,就是這樣的,有的人會奔向光明的未來,有些人會死在黑暗中。」
趙燈說,「給你灌輸信仰的人呢?他們怎麼不為信仰而戰?」
八十七號不耐煩吼道,「死到臨頭了,都住嘴。」
女人的哭聲還在繼續,我沉默著,我想著母親、妻子和女兒,覺得那哭聲就是她們的。
蛇腹里終於寧靜下來,哨兵的腳步也走遠了,這時聽到有人壓著嗓音叫莊平,這裡面果真有熟人?
「莊平,是我。」
對門的鐵柵欄外有一隻大手向我搖擺,我定了定神,看到那隻手的主人是一個穿軍裝的人,誰呢?我走近,借著昏暗的燈光,認出那個人是李秉儒。兩年多沒見,他的頭髮全白了,雙頰下陷,顴骨更顯高起來。他居然跟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叫我,他難道忘記了是他在兩年前把我送到了這個監獄裡的?
「莊平,我是剛進來的,你沒有聽到喊我的名字嗎?」
「沒有聽見。」
「你是不願意搭理我吧?莊平,我知道你不是莊平,你叫莊銘,但是你現在無法擺脫莊平這個身份了。」
無論如何我們是同生死共患難過的,李秉儒在給中條山送武器的黃河中表現出的英勇無畏,我永遠難忘,在這裡看見李秉儒,我心裡還是很為他難過的。我問:「你怎麼沒去台灣?」李秉儒凜然地說,「我出身於大唐威武的乾州縣一大戶人家,李隆基是我的祖爺爺,我為啥要追著浙江佬去那個鳥島討飯吃?」
「你在去中條山送武器的列車上一出場,我就懷疑你不是莊平,你的唇邊連鬍子根都沒黑起來,怎麼可能是屢建戰功的莊平?我通過關係專門做了調查,你果然是個冒牌貨,只是我理解韓春的苦衷,擁護韓春做的事情,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李秉儒用神秘又是拉家常的語氣說。
「這事都過去十年了,不提也罷。」我說。
「可是,如果莊平還活著,你就有活著的希望。」
「你知道莊平還活著?」
「不知道。如果他投了共軍就有可能活著,你不是幫了共軍的忙嗎?問他們呀!哈,哈,哈!」
哨兵過來喝斷了李秉儒的笑聲。我們各自回到了自己鋪上。
趙燈湊過來說,「莊平,不,莊銘,你是裝不認識我還是真不認識我?」
我沒好氣地說,「你的臉成了那樣,誰都會不認識你的。」
趙燈誇張地拍了一下腦瓜,「我給你提個醒,你曾經為了送共黨在渭河橋上打傷了兩匹馬的後蹄子。神槍手啊!」 趙燈說完嘿嘿笑了笑,回到了自己鋪上。
莊平,又是莊平。就在這樣的監獄裡,莊平的名字也盈滿於耳。有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肉體與莊平看不見的肉體早已被一條沉重的鐵鏈拴在了一起,是我命運中註定了的冤家和親人,有時恨,有時憐,有時愛;我有時覺得我們就是一個人,一個是靈魂,一個是肉體,我們一同戰鬥,一同死去;有時候又有一種骨肉分離的痛苦,此刻,我又聽到我內心曾經的悲號,莊平,你在哪裡?
後來,我的這種內心悲號被一個人打斷了,這個人腳步聲輕捷但有些慌亂,不是很熟悉,但也不陌生,一種特殊的感覺讓我起身,把著鐵柵欄向腳步聲的方向望去。昏黃的燈光中,這個人向蛇腹深處走去,晚了一步,看到的只是一個土黃色的背影,大概是空間狹小的影響,那背影看上去有些扁,像受到了一隻隱形大手的按壓,軍衣下擺像簸箕一樣顛簸,步履也有些踉蹌。
我一直站在鐵柵欄邊等著,可這個人一直到開飯也沒有過來。飯是一碗玉米面糊糊和一個野菜糰子。對於三天來沒有吃過飯菜的我來說,是一頓美食。我端著碗回到鋪位上,三兩下將美食吞到肚子裡,然後舒展在鋪上,閉上了眼睛。干硬的腸胃受到了美食的溫潤,舒服得讓我睡眼矇矓起來。我忘掉了那個讓我心悸的背影,進入夢鄉。
怒潮澎湃,黨旗飛舞,
這是革命的黃埔……
迷糊中,我以為自己是在軍校里,十八九歲風華正茂,與同學們一起邁著雄壯的步伐,唱著雄壯的歌,陽光燦爛,藍天白雲,為即將奔赴戰場而激動萬分。後來,我清醒了,這歌聲是從蛇腹深處傳來的,憑感覺現在已是深夜,這深夜突然響起的歌聲讓我心跳,我猛地坐了起來。那三個人也坐了起來,我看到對面的人也坐了起來。哨兵拉著槍栓向歌聲跑過去,邊跑邊喊,「不要唱了,再唱就開槍了。」然而,歌聲依舊。歌聲消失後,我的思維才徹底從夢中回到了現實,我豎著耳朵聽各種聲音,我希望能再一次聽到那個人唱黃埔軍校校歌。
前八十八號身上一定有傷,被子上有一股血腥味,或者是前前八十八號的,沒人能說準是誰的了。鐵窗外崗哨樓上的探照燈像插進牢房的長刀片,晃來晃去,閉上眼睛,就是軍校同學們的面孔,他們怎麼樣了?是變成了白骨,還是像我這樣進了牢房?一種揪心的思念湧上心頭,我又流淚了。
鐐銬聲傳來的時候應該是將近黎明。蛇腹里死一般寂靜。鐵鐐的嘩嘩聲從蛇腹深處傳過來,猶如閃亮的銀針扎進人們的耳孔里,有人驚懼地坐起來,有人趴到鐵柵欄上等待聲音走近。我兩手抓著鐵柵欄,臉擠在柵欄的空當處,我感到黎明的鐵鐐聲一定跟夜半歌聲有關。
兩個解放軍抬著擔架走過來時,鐵窗外的探照燈正好照過來,我清清楚楚看到躺在擔架上的人穿著一身整齊的國軍軍官服,帽子扣在額頭上,遮著半張臉,他的鼻子高挺,下巴稜角俊秀,嘴角在蒼白的下顎兩邊勾出兩道堅毅的線條。那半張面孔和肩章都告訴我,這是一個年輕的國軍高級軍官。他的腳上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襪子,光光的腳脖子上戴著腳鐐,鐐銬耷拉在空中,發出碰撞的嘩嘩聲。為了防止越獄,重犯進了監獄是要沒收鞋襪的,這是一個重犯。看不見他的傷口,但他的鮮血從擔架下面像屋頂上漏下來的雨滴,滴到走廊灰白的地面上,又圓又大,有的被解放軍的黑色千層底布鞋踩了,有的完好,被燈光照亮,像被誰灑落在這裡的新鮮的紅梅花瓣。
我緊握著鐵柵欄,看著滴滴鮮血一路遠去。我怎麼都感覺到那遠去的屍體跟我有著縷縷割不斷的親情。
早飯過後,有四個解放軍排成一路縱隊走向蛇腹深處,不一會兒,傳來點名開牢門的聲音,接著走廊上響起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個解放軍牽著一條螞蚱串過來了,螞蚱串子尾部停在了我們的監室門口,所做的事情與昨天的正相反,叫人出去——穿到串子上——用紅粉筆在白木牌上劃叉。被叫的是八十七號,八十七號整了整軍裝,對我們笑了笑,「我先走一步了。」
我攔住八十七號,說,「大哥,有什麼話要給家裡交代嗎?」
八十七號感謝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推開我,走了出去。
螞蚱串子走出蛇腹後,走廊靜了下來,趙燈問我,「你知道八十七號為啥沒有說話嗎?因為你不會活著出去。」
聽趙燈這麼一說,「死」這個字才真正立到了我面前,與死神擦肩而過多次沒有怕過的我,現在卻恐懼得發抖。
趙燈察言觀色地說:「我們就這樣等死嗎?怕有什麼用?想辦法逃呀!」
這時,一直閉著眼睛打坐的虞歷文睜開眼說話了,「年輕人,少安毋躁。好好想想牆上的字,反抗沒有用,抵賴也沒有用,學會順從。你還年輕,級別也不高。」虞歷文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好像再不想多說一個字了。
我問趙燈,「八十七號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進來了,他不肯說。你問這個有什麼用?都是個死。你看我們這間裡的號,」趙燈將拇指和食指伸開,做出打槍的動態,「叭——我,叭——六,溜溜順,叭——七,死期到,你是兩個,叭叭——,還能活著嗎?」
正說著,又新進來了一串螞蚱,解放軍抹掉了八十七號前的紅叉,推進來一個新的八十七號,新八十七號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考究的長衫,把耷拉到額前的頭髮抹在腦後,輕蔑地掃了我們三個一眼,端坐在了八十七號鋪位上。
李秉儒是一個天才的偵緝特工,他把自己腦袋落地的日子都能偵緝出來,在臨槍斃的前一天晚上,隔著鐵柵欄,對我說,「莊銘,我叫你一聲你真正的名字,莊銘,什麼信仰咱先不說,我們都是男人,我們應該為自己永不背叛的人格而戰。莊平是一位傑出的黨國軍人,你以他的名義而死,不虧。也許,你們在另一個世界會成同胞兄弟,不是很好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是安慰我。
「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一點不難過,我很自豪,我做到了在任何情況下都英勇無畏,威武不屈,我無愧於男人這個稱號。」 李秉儒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因體力不足而顯現出的軟弱無力,但骨子裡是錚錚有聲的。我突然對死亡,不再畏懼了。
虞歷文是與李秉儒一起「先走一步的」,虞歷文用交代罪行的紙和筆給家裡人寫了一封信,用玉米糊糊了一個信封封好,交給了我,他說,「你幫我把這封信交給我家人吧!我以前聽說過你的事,無論你是莊平還是莊銘,都應該想辦法活著出去,事在人為,我相信你只要想辦法,會出去的。」
我張開嘴想說什麼,虞歷文擺手攔住了。虞歷文說,「年輕人,生命是珍貴的,我給你提的建議是爭取提審,給自己尋找一個說話的機會。」
虞歷文走後,補充進來一個新的八十五,看樣子有七十開外了,穿著一身時尚的白色綢褂,下巴上留有一把雪白的鬍鬚,手裡拿著一支文明棍,神態愜意,不像是來蹲大獄的,像是來雲遊的。他用文明棍戳了戳地鋪,說:「很不錯嘛,比我們在緬甸雨林里的條件好多了。」
趙燈咧嘴一笑,「八十五號要托生個神仙了。我希望新的八十六號是個花木蘭,我想托生個女的。」
這天中午的時候,解放軍叫趙燈和我出去抬木頭。這是我進監獄後第一次走出蛇腹。天空有大團的烏雲,風比較強勁,從東北而來,驅趕著烏雲向西南方向狂奔。陽光在烏雲的上方,場院裡不時投下烏雲的暗影。趙燈像一條放出籠子的狗,快跑幾步撒了一下歡,然後對著天空張開雙臂,張開嘴,好像天上即降甘露。
要抬的木頭是原木,原木散亂地堆放在監獄大門西側的牆根下。青綠的小草從原木縫裡鑽出來,有的還開著鮮艷的小花。搬走上頭幾根木頭後,底下潮濕的木頭露了出來,一層腐朽的樹皮發出迷人的酒糟氣,趙燈的鼻孔張縮著,翻開上面的一層朽木,有更濃的酒糟氣放出來,兩隻馬蹄大的癩蛤蟆跳出來,瞪了一會兒陰沉沉的眼睛,跳到了更深的縫隙里。趙燈繼續翻,我問:你找什麼?趙燈不理我。一大坨肥厚雪白的蘑菇呈現在黑色的朽木中,趙燈像餓極了的人看見了白面饅頭一樣,用沾滿黑乎乎腐朽木屑的手將那雪白的蘑菇抓起來往嘴裡塞。我提醒他小心有毒。趙燈說:蘑菇我還不認識?我家房前屋後都堆滿了木頭,長出的蘑菇吃不完,曬乾了拿到集市上賣。村外的林子裡也到處是蘑菇。趙燈吃完了蘑菇,一屁股坐在木頭上,抽抽搭搭地哭著說,「如果我死了,如果你能活著出去,就替我到我家院子裡嗅一嗅這氣味,吃一朵這樣的蘑菇。」我說:「別胡說了,八十五和八十七都拉走了,你沒有,說明你有活著的可能。」趙燈苦笑著搖搖頭,「你真的想不起來我了?長官,我曾在渭河大橋上站崗,你常騎馬路過,你的洋腔讓我記住了你的名字。所以那天那個共黨拿著你的通行證說陝西話的時候,被我發現了。李秉儒來調查了這件事,我立功升官了。後來聽說你被李秉儒抓了,槍斃了。前兩天我在端里門碰到你,嚇了我一跳。」
我望著趙燈,趙燈臉上的腫消下去了一些,顯現出了有些熟悉的面孔。趙燈說:「虞歷文的意思我明白,也許你能活,你救過共產黨的人,你如果活著出去,去一趟我家,告訴我家裡人,我死了,不要讓他們再惦記了。我家在華縣,縣城往南走,到山根下過了河,走二里路,趙家村,大村,一問就知道。」我說:「我教官劉孟廉就是華縣的,你認識不?」趙燈說:「劉孟廉是我們縣的名人,還有胡璉,聽說過,不認識。」我說,「聽說劉教官當軍長了,在四川,你如果還想當軍人,出去找他,我給你寫封信。」趙燈嘿嘿笑了,「我不當兵了,我想回家娶個老婆生孩子過日子,做個普通人。」
車那邊傳來了解放軍的喊聲,催促我們趕緊抬木頭。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反覆回憶著趙燈的話,趙燈的話里已經露出了在此一搏的苗頭,可是我只當成了趙燈觸景生情。這件事也是解放軍大意了,為了裝木頭方便,大卡車停在監獄大門中間,監獄大門大開著,車兩邊完全能跑出去人。我們兩人將木頭抬到車下,趙燈說:「換換,你上去,老讓你在下邊乾重活,我不好意思。」我沒多想,我們合力將木頭擔在車廂上,我就跳上了車,兩手掐著木頭往上拉,趙燈在下面往上推。後來我感覺不到趙燈的推力了,聽到頭頂上的哨兵大喊起來,「回來,開槍了!」
我立刻感到不妙,回頭向大門外望。站在卡車上視野遼闊,烏雲翻滾的天空猶如灰色的大海倒扣在無邊無際的金綠色麥田上空,強勁的東北風吹動著麥田,麥田如浪潮一樣翻滾著。趙燈撲進麥田,如熱愛大海的浪子撲進了大海。
哨樓上的警報器尖利地鳴叫起來,哨兵繼續喊,「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
趙燈迎著麥浪狂奔,趙燈在灰色的大海和金綠色的大海的夾縫裡狂奔,渺小得如一隻鳥。
「叭——」一聲刺耳的槍聲,那個像兒童畫裡的人兒一樣的哨兵,竟是一個神槍手,趙燈身體翩翩了一下,一隻手高舉起來,搖擺著,像是跟我揮手再見,又像是溺水的人做最後的掙扎。
「叭——」又是一聲槍響。
趙燈俯身向下,臉觸到了正成熟的麥穗上。然後滾滾的金綠色麥浪把他的身體掩埋了。
「傻瓜啊,傻瓜,怎麼能跑進這樣的麥田裡?這樣高的麥子會扯拉你的腿,讓你跑不起來也讓你無法藏身!」我細弱地悲鳴著。
趙燈求生太莽撞,但他的那種對活著的渴望激情刺激了我,我又想起虞歷文的話,我為什麼要坐以待斃?
我開始了求生的行動——爭取提審。被提審才有與解放軍長官對話的機會,而爭取提審的機會又談何容易?呼號、砸門、求饒,得到的唯一回應是拉槍栓,「安靜,再不安靜就開槍了!」
我想到了一個辦法——給毛澤東寫信。這天晚上,我把桌子搬到鐵欄柵下面,借著外面的微弱燈光,在那些讓我們交代罪行的紙上奮筆疾書。是的,給毛澤東寫信。因為沒有囚犯敢給他寫信,我才寫,我想置於死地而求後生。
這天晚上對我來說就變得格外珍貴而驚恐了。這一晚上可能是最後一個晚上,而我寫信的後果可能會使「最後一個」的可能性增大到極限。我要寫莊平,必然牽扯到桂皮二,鬼知道桂皮二的觸角和視野會大到哪裡?也許結果會讓我像莊平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要寫清楚莊平又太難了,莊平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影子,如果說我捕風捉影開脫自己我確實沒有人證物證,如果說我憑空捏造、陷害革命幹部我也有口難辯。反正地獄的門已向我打開,我為何不在此一拼?
當我提筆寫信的那一刻,匯集到心中的所有辛酸苦澀卻化作了對毛澤東的崇敬和熱愛,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尊敬的毛澤東主席,其實,我是對共產主義最最嚮往的。我是用人的兒子,從小當書童,雖說東家對我很好,可是誰不想自家有土地?誰不想做自己的主人……」淚水湧出眼眶,滴到了紙上。洶湧的感情潮水退去後,我感到在寂靜的黑夜的牢里,筆下那細細的如蠶吃桑葉一樣的「嚓嚓」聲,如槍聲一樣震耳欲聾。而我同時又感到了一種抒發的快樂。
我一直寫到鐵窗里擠進了黎明的光輝。我將信折好,像虞歷文那樣,用昨晚留下的玉米糊糊了一隻信封,將信放進去將口封好。看到那個總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的好奇的哨兵要換崗,我將信交給了那個哨兵,懇請哨兵務必交給他們長官。哨兵若無其事地看了看,淡漠地說:「認罪書弄成這樣是怕人看?我們收到的認罪書都成麥草垛了。」這個哨兵目不識丁,連信封上「毛澤東」三個字都不認識。於是,我說:不是認罪書,是情報。哨兵立即拿著信跑了。
當然,我並沒有奢望毛澤東能看到這封信,我是期望用這封信得到說話的機會。這封信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除了說明自己不是莊平、為共產黨做了哪些好事之外,還陳述了自己的觀點——唯官級論不唯官級論重在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