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024-10-04 12:39:12
作者: 高歌
街上亂紛紛的,到處都是大戰前的景象。我感覺一切都像在夢裡,有飄忽感,我像影子,過來過去的人也像影子。到端里門的時候,與迎面過來的一隊背著槍的國軍相遇,帶隊的軍官站住,對著我愣怔了片刻,走了,我覺得這個軍官面熟,想不起在哪見過,也許在夢裡吧。
韓家院子鋪滿了陳年落葉,野草成片地從鬆軟的落葉下長出來,其間開有紫色、黃色的小花。大杏樹老了,葉子發紅,稀稀拉拉,有些秋天的氣象。樹上宿著鳥,聽到有人進來,呼啦啦飛盡,糞便雨點一樣落下來。這院子好久沒人打理了。
我打開自己曾經住的那間屋。半截蠟在窗台上立著,火柴盒在蠟旁邊扔著,我走的時候屋裡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好像這九年沒人進來過。我把蒙在床上的落了一層灰塵的床單揭下來,就躺下了。我沒有心思收拾屋子,我腦子很亂,想起韓冬滿臉青春的暢朗,鼓動我參加共軍的情景,真是恍若隔世。其實,我的骨子裡是不願意投誠的,今天的投誠不比以往是嚮往共產主義,今天的投誠是為了保命,這就預示著我將沒有氣節地度過一生。可要跟家人團聚,只能這麼做。其實在放棄逃往台灣的時候,我就選擇了這條路。只是我沒有想到會去抬小一年的擔架,錯過了投誠的好時機,聽韓冬的意思,現在投誠已有了不小的風險,但無論如何,投誠得越早越好。我盼望韓冬早點能接我去投誠。
長期的勞累,讓我一覺睡到天黑,摸著黑吃了兩塊韓冬送的餅乾,還想接著睡,現在除了睡覺還能幹什麼?但腦子裡翻江倒海,過去的什麼事都想起來了,沒有辦法,只好數高粱穗子。數高粱穗子,是我在擔架隊那些不眠之夜總結出的催眠經驗,家鄉的高粱地鮮紅洸洋、燦爛輝煌,家鄉的高粱穗子如詩如歌、激情昂然。家鄉的高粱地永遠用蕩漾著甘苦的清香氣息,撫慰我孤獨悲傷的心靈,讓我狂躁的情緒得到寧靜而沉入夢鄉。
第二天,韓冬沒有來。有幾次我想去找李建,又怕錯過韓冬,二哥是再三叮囑我不要亂跑等著他的。對韓冬深厚的感情,使我總想把自己的命運託付給韓冬,或者說總想把自己跟韓冬綁在一起。韓冬送給我的一包煙安穩住了我的焦躁不安。四哥教導我學著抽菸,四哥說有時候煙能幫助你。我只是學會了,沒有上癮。
第三天,遠處傳來了炮聲、槍聲,跟鄭州的很相似,解放軍要攻城了。
投誠到了最後時刻,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冒著炮火去找韓冬。韓冬不在,院子裡空無一人。我又去找李建,還是無人。這一天,我像無頭的蒼蠅又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韓冬的辦公室——李建的住所——韓家院子,這三個地方循環往復,經受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的折磨。
第四天,我是被喧囂的聲音吵醒的,這聲音也是熟悉的,是市民歡迎解放軍進城的聲音。西安城的解放預示著我的投誠化為泡影。
投誠不行了,退一步就是自首。我知道自首也要抓緊時間,但外面亂紛紛的,去哪裡自首?還是要等韓冬來。我相信韓冬會來找我的。二哥是個熱心腸,二哥是解放軍軍官,我救過二哥的命,即使無法投誠了,二哥完全可以帶我去自首。二哥知道哪裡可以自首,二哥會為我申辯我不是莊平,我不但沒有共產黨的血債,還為共產黨做過好多事。我心裡反覆循環著這些念頭,這些念頭是我繼續等下去的理由,這些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晌午的時候我終於聽到一陣敲門聲,二哥終於回來了!我渾身一下充滿了力量,爬起來跑出了屋。陽光十分強烈,空氣中瀰漫著硝煙的嗆人氣味。被敲門聲驚起的麻雀,在地上閃過灰淡的陰影。
嘭嘭嘭,這一次敲門聲加重,我應著,加快了腳步。那陣風吹來的鞭炮的紅色紙屑,被我的鞋底帶起來,在腳下飛舞。當我走近大門的時候,門外卻一片寂靜,我突然一陣心悸,想收住腳,但腳還是繼續帶著我向前走,伸手打開了門。
是那麼的迅雷不及掩耳,我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或者是腦子沒有來得及從想像中的韓冬的音容笑貌中轉換過來,兩個土黃色的人影一左一右扭住了我的胳膊,膝彎挨了一腳,我膝蓋撞擊在門檻上,然後跪在了地上。一條繩索從我前胸勒過去,將兩條擰到背後的胳膊各自纏緊,最後結在一起。
這時站在我面前的一個土黃色影子開口說話,「莊平,你被捕了!」
「莊平?」
站在我背後捆綁我的兩個土黃影子一左一右動手把我架了起來,面前的土黃影子把一片用墨汁寫著「莊平」兩字的白布條用別針別在了我曾經戴過英雄花的地方。
這三個人是解放軍,一個解放軍在前面帶路,另兩個解放軍挾持著我,向巷子外走。三人都是黑瘦黑瘦的,身上有很濃的麥穗那種甜絲絲的草香味,他們是蹚著麥田進城的。他們看上去不到二十歲,但他們的神情裝得跟老戰士一樣,他們很疲憊,但努力表現出精神飽滿威武的樣子。這時的槐樹巷在我眼裡簡直就是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幽暗的隧道,在路上與不少人擦肩而過,他們都是曾經熟悉的左鄰右舍,他們都住了腳看我,還有一些人好像是在等我,手裡拿著菜葉蔥皮類的垃圾,他們想義憤填膺地摔到我頭上,但又怕弄髒了解放軍,摔得有些小心翼翼。
終於走到了巷子口,巷子口停著輛軍用卡車,卡車上站著像我這樣被反綁著的人,有的穿著軍服,有的穿著便衣,統一的是胸前都別著一片用墨汁寫的本人的名字。他們都被身後一條繩子穿著,我被推上車,穿在了繩子的末尾。繩兩頭各由一名胸前挎著衝鋒鎗的解放軍戰士攥著,他們臉盤黑瘦,嘴唇烏青,雙目圓睜,如果不是一個臉長一點、一個臉方一點,就像一對孿生兄弟了。我緊挨著長臉解放軍,聞到了他身上麥穗子的氣味。這個解放軍也一定是踏著將成熟的麥浪進城的。這氣味在塵土飛揚、鑼鼓喧天的城市,是那樣的誘人,使人聯想到自由的珍貴。
到處是黃軍裝的解放軍。給春天的古城覆蓋了一層秋天的顏色。
這輛滿載著罪人的卡車,經過張學良公館時,跟在了一支由南向北的遊行隊伍後面,我明白了,我們要像過去的漢奸一樣,要遊街示眾了。遊行的隊伍有雙重功能,一是歡慶西安的解放,二是游斗國民黨反動派。其實這場面我是熟悉的,不同的是,以前我是站在英雄之車上以抗日英雄的形象接受「向英雄學習,向英雄致敬」的讚頌,現在是「交代罪行,低頭認罪,重新做人」的批判。
隊伍到了東大街,拐彎向西走,加入到了更大的隊伍中。隊伍到大柴市十字口,遇到了由南向北的隊伍在通行,我們這支隊伍只好停下來等待。三年前,我就是在這裡看見惠的,我們的愛情是從這裡起步的。
隊伍沿著東大街向鐘樓方向行進,快到鐘樓的時候,隊伍忽然從後往前分向路兩邊,給中間閃出一條路來。片刻,路邊群眾歡呼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兩輛敞篷吉普車開過來了,我看見韓冬一身軍裝坐在前面一輛車上,他臉上流著汗水,面帶微笑,卻警惕地掃視著人群。後面的車上有一位解放軍首長向群眾揮手致意,他大概是這個城市的新領袖,這兩輛車上的解放軍胳膊上都箍著有「軍管會」字樣的紅袖章,大概這就是這個城市新的領導集團——軍管會。我感到韓冬看見了我,也看到了我向他傳遞的呼救的信息,但韓冬沒有向我傳遞任何信息,像不認識我一樣。
在等韓冬的整整三天裡,我只吃了點他送的餅乾,飢餓、喧鬧、悲傷、憤怒早已讓我的頭嗡嗡作響。韓冬過去後,我的意識開始混亂,在那些激動的人群中,我一會兒看到妻子,一會兒看到女兒,一會兒看到母親,一會兒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