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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09
作者: 高歌
我跟著解放軍的擔架隊轉戰東西南北,當解放軍可以以很小的犧牲贏取很大的勝利的時候,解放軍給了我兩塊銀圓的盤纏,讓我走了,時間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我一路沿著隴海線向西安城奔來。鐵路沿線,一會兒是解放軍的地盤,一會兒是國民黨的地盤,在解放區的時候,不敢說自己的來歷,在國統區,也不敢。一路躲躲藏藏到了西安城。我沒有敢在母親住的大雜院露面,我在晚上找到了尚先生在西安城的小院,我趴在牆頭上,看到了尚致的屋裡亮著燈光。
從尚致那裡我知道惠帶著我們一家人回了雲陽鄉。惠啊,瘦小的肩膀終歸是挑起了我這一家人的重擔!我該怎麼辦?尚致給我指出了一條路——向共產黨投誠。尚致說,解放軍這邊的政策是抓到連級以下包括連級的軍官審查後釋放回家,連級以上視情節關押勞改,像我這樣級別的軍統軍官只有槍斃,所以,我要在沒有抓到我之前投誠。我在軍統里幹過,在西安城解放的前夜,也許能提供一些情報為和平解放西安城做貢獻。再一個,我救過李建和韓冬,也為延安護送過藥品、電台等禁運物品,這些都可以將功折罪。這時,我才將我不是莊平,我是假冒莊平的事講給了尚致,尚致大吃一驚,激動地說:「妹夫,這樣就更好了,你雖然是軍統特務,但你手上沒有共產黨人的血,你絕對有救啦,誰能證明你不是莊平?」「韓冬!」我脫口而出。我敢不跟齊占田去台灣,而跑回來,也是想到了這裡,我不是莊平,我手上沒有共產黨人的血,我幫助過共產黨。尚致將韓冬的秘密地址告訴了我,讓韓冬帶著我去找西安城中共組織,說清楚這些。尚致還告訴了我李建的秘密住址,如果找不到韓冬,就去找李建,韓冬和李建都是當事人,而且他們都身居要位。尚致還說,尚先生也在西安城,想爭取和平解放西安城,但不宜找尚先生,親戚關係,怕幫不了我還會害了我。臨別,尚致強調說:西安城眼看就要解放了,你必須搶在解放前投誠,如果錯過了時機,就叫自首了,性質和結果都會不一樣的。
韓冬住在距八路軍辦事處不遠的一個小院子裡,院子裡很安靜,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樹遮住了大半個院子的陽光,我從陽光燦爛的大街上進來,一下適應不了院子裡昏暗的光線。等適應了院子裡昏暗的光線,看到在東廂房門前的樹影里站著一個身穿長衫的男人正打量著我。
「二哥!」我喊了一聲,快步走過去。韓冬愣怔了一下,向那幾間關著門的房子張望了一圈,把我帶進了廂房裡,關上了門。
「你怎麼在西安城?西安城馬上就要解放了知道不?」韓冬緊張地問,還沒等我回答,又吃驚地問,「這身打扮?是逃回來的?人家都往外跑你咋跑回來了?」還沒等我回答他的問題,又悄聲說,「你連命都要沒有了知不知道?趁這裡還沒有人發現,你趕緊跑吧!南邊還有好多地方沒解放,你向南逃,我哥已經逃台灣了,你最好也能逃到台灣去,舉目無親的,你們兩個好做個伴。」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說出了我的願望,以及這個願望可以實現的理由,也就是尚致說的那些話。面對我懇求的目光,韓冬折身坐到辦公桌後的椅子上,拿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嘆氣似的吐出煙霧,「沒你想得那麼簡單了,我們馬上要取得全面勝利了,表面上晴空萬里,紅旗招展,軍歌嘹亮,背後許多事情卻變得複雜又雲山霧罩了,二哥怕幫不了你,反倒害了你。你還是跑吧!」韓冬說話的時候眼睛屢屢向窗外看,身子也儘量往梧桐樹投進來的陰影里縮,好像窗外有人監視,好像我不是來投誠,而是來動員他投誠的。
「二哥實在不忍心讓你失望,可是,二哥不得不告訴你,你面對的是什麼!你大舅子是一個喜歡湊熱鬧、喜歡冒險求刺激的大少爺,他根本不了解事情的複雜性,包括你老丈人尚先生。你不能聽他們的。聽二哥的,你還是趕緊跑吧,你的家人尚先生會照顧好的,二哥也會幫忙的。」 韓冬說得推心置腹。
在見到韓冬之前,我以為韓冬會如獲至寶地帶我去投誠,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我像個傻瓜一樣面對著韓冬。
「你就是投誠了,你也必須受到審判,比如我現在是審判你的人,」韓冬嚴肅地說:「我問你,誰能證明你手上沒有沾共產黨人的血?我?尚先生?尚致?我們沒有看見你手上沾了共產黨人的血不等於你就沒有沾過共產黨人的血,沒有人能揭發你手上沾著共產黨人的血,不等於你手上沒有過。還有,在鄭州,趙媽的死,你說得清不是你乾的嗎?趙媽中槍的時候,是你舉著槍對著她的,你是站在追我們那一群人最前面的,你能保證胡濟齋沒有看見你嗎?只有我明白你要殺的是誰。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得提醒你,你是誰?你是莊平!莊平在北平,在抗日戰爭爆發之前,手上沾滿了共產黨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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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冬的話如連珠炮,他好像恨不得用連珠炮把我擊醒,他的臉掩在漆黑的陰影里,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能看見他眼睛裡的光,那光是凜冽的,這時他的神情變得像他哥哥韓春了,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給我更大衝擊的是他話的內容,像堅硬的大鞋底,擊在我腦袋上,我的腦子受到了強烈震動,耳朵里嗡嗡地響,韓冬後來說的什麼我聽不見了。
韓冬終於講完了,目光仍然是那麼凜冽。
沉默中,我聽到了自己有氣無力的聲音,「二哥,難道你真的懷疑我是莊平?」
韓冬沉吟了一下,說:「我只能對你這麼說,我無法證明你不是莊平。你大舅子、老丈人也無法證明。你可能會提出到北平提檔案,那裡一定有莊平的照片等資料,世界上沒有一個完全相同的人,就是雙胞胎也會有差別,但是,這個時候很混亂,有大批的人要審判處理,誰會認真調查你?況且,誰能保證北平的秘密檔案不會在戰火中被付之一炬,會不會被帶走去台灣?你有口難辯。」
是這樣啊!是這樣我就會被判死刑,槍斃!耳朵里的嗡嗡聲我聽不到了,一切好像在瞬間都寧靜了,或者說我感覺不到自己存在了,大白天的,我沒了。
「你流鼻血了。」
「聽見沒有?你流鼻血了。」
「哎呀呀,快,流到嘴裡了。」我聽到了聲音,這聲音是熟悉的,帶著我久違了的溫暖,這溫暖感動得我流下了眼淚,恢復了知覺,我感到了一條濕漉漉的蟲子從鼻子裡爬出來,熱乎乎地爬向嘴巴,我抬起手,鼻血眼淚一起擦,我看到了手上被眼淚稀釋的血更加鮮紅。
「啊呀呀,抹勻了。」韓冬拿來一條濕毛巾,像大姐姐給小弟弟擦鼻涕那樣給我擦臉上和手上的血,邊擦邊說,「二哥話是說急了些,你不要這樣上火啊!上火有什麼用?你還是趕快逃走吧!西安城雖然已被解放軍重重包圍,但二哥相信你有能力逃出去的。」韓冬的眼睛裡竟含起了淚水,像冬天湖面上結的薄冰。
鼻血的流出和韓冬溫和的話語,像一股清風吹進了我混沌的腦袋裡。我動情地抓住韓冬的手,「二哥,你不要為我擔心,你儘管帶我去投誠,結果怎樣,聽天由命!我寧願死,也不願東奔西跑地逃命了,我對逃命煩透了啊!」
韓冬掰開我的手,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早讓你投誠你不。我盡力吧!」
韓冬從抽屜里取出一串鑰匙,遞給我說,「先去我家等著,我先探探情況,萬一投誠不成反自投羅網,我怎麼對得起你?」韓冬又叮囑道,「一定要等著我,尚大少爺不了解情況,不敢聽他的,以現在的情況,弄不好,你都沒機會說話。不敢亂跑,等著我。」
韓冬貼著窗看了看外面的院子,迅速從抽屜里拿出一包餅乾和一包煙給我,「我知道你不抽菸,我以前也不抽,抽吧,解煩。」
我再一次看到了韓冬眼裡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