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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06 作者: 高歌

  齊占田對共產黨有多仇恨,對蔣介石就有多怨恨,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跟誰都是用自己的命給別人換江山,所以他最後的選擇是把命留給老齊家傳宗接代,讓老齊家重新枝葉繁茂起來。四哥動員我跟他去台灣,四哥說:國軍必敗,你留下來是死路一條。

  我很難拿主意,我這樣的級別,去台灣只讓帶老婆和一個孩子,那我的母親和妹妹怎麼辦?如果不去台灣,會不會落個齊老爺的下場?我與惠商量,惠說:你家跟齊家一樣嗎?你家就是窮人啊,你在外面的情況老家人又不清楚,媽和妹妹可以回老家,剛好跟上分田地分房屋。妹妹就是嫁了人,也可以照顧媽。我們帶孩子一起去台灣,你是不能留下來的。我對惠的這個主意有意見,但沒有更好的辦法,就只好這樣定了。有了去台灣的打算,四哥更加斂財,我往開封跑得更頻繁了。我們似乎都盼望著解放軍早點打來,解放軍將我們打得落荒而逃才好呢。

  解放軍終於來了,時間是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中原大地的秋收剛剛結束,鄭州四周的田野村莊出現了一種新的秋天的顏色——解放軍包圍了鄭州。我和齊師長都沒有想到解放軍會有這麼多人,大炮打得那麼密集,不是說解放軍人少嗎?解放軍武器低劣嗎?

  

  我們低估了解放軍的力量,沒有把太太和孩子提前送走,我們太留戀在一起的生活了。當鄭州四面被解放軍包圍之後,我們只好做出放下太太和孩子、自己先突圍出去的決定,解放軍不會殺我們的女人和孩子,不如自己先逃命,然後再想辦法與女人孩子會合。惠表現出了一個有文化和大家出身的女子的睿智和冷靜,她讓我們放心,她保證一定能帶著齊太太和兩個孩子安全回到西安,在西安等我們的消息。我們哥倆一再保證,只要我們能突圍出去,一定與她們聯繫,然後接她們一起去台灣。

  突圍選在後半夜。我們腰上別好了手槍,穿好了斗篷,柳條箱馱在了我要騎的馬上。最後告別的時候終於來臨,我抱著女兒小槿親了又親,然後交給了身邊的士兵,把惠拉入懷抱,在這甜蜜又慘痛的瞬間,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麼多幸福、溫馨、安謐的日子全部湧上了心頭,使我更感到了別離的錐心之痛。令我安慰的是惠沒有像齊太如玉那樣哭哭啼啼,儘管她的神情相當悲悽,儘管我們擁抱了好幾次。其實誰都明白,這一別很可能就是永別。惠臉色蒼白著,一定要送我上馬,我上了馬,惠仰著頭,看著我說:「無論什麼時候,我都不會拋下媽和妹妹不管,我們會生活好的,你放心吧。」

  馬不得不向前走了,我回頭望,惠為了不讓孩子擋住她的視線,也為了讓我能看到孩子的臉,她把孩子架在她肩膀上,就那麼兩手抓住孩子的手,讓孩子展開雙臂,跟我再見。惠實在是太瘦小了,今後她瘦小的肩膀不但要擔起孩子,我的母親和妹妹也要落在這瘦小的肩上,讓我怎麼忍心走?我一步三回頭,四哥催促我:走啦!走啦!男子漢大丈夫,有去無回又怎麼樣啊?

  借著夜幕的掩護,齊師長帶著隊伍向北突圍。往北八十多里過了蘆葦河,就是國統區。蘆葦河在河南原陽縣境內,是黃河的沖積地, 兩邊布滿了沙丘和蘆葦,歷史上張良刺秦王就在這裡。我們早就看好了路線,地理環境都比較熟悉。

  炮彈和子彈拖著明亮的尾巴劃破夜空,交織成一片密集的火力網。什麼叫突圍,突圍就是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炮彈爆炸的火光照亮了我們面前的斷垣殘牆,也照亮了一片片倒下去的將士,鮮血像鮮花在其中開放, 鮮血像花瓣在其中飄落。齊師長放掉馬匹,帶著隊伍進入斷垣殘牆,借著斷垣殘牆的掩護向前穿越。解放軍相向而來,尖銳的槍聲在空中划過,迎面撲來一陣烈火硝煙,迎面撲來一陣腥風血雨,我的軍裝不知被誰人的血染紅,不知誰人的身體給我擋了子彈,由於有這些誰人,當解放軍衝到身邊的時候,我還好好的,柳條箱也好好的。我抱著柳條箱,趴在斷牆後面,有幾雙穿著千層底黑鞋的大腳從我眼前走過,把房上炸落下來的土坷垃踩成細末。

  喊殺聲、槍聲漫過去了,我拎著柳條箱閃出來,輕聲叫「四哥!」四哥從被瓦礫埋了半截子的水缸里跳出來,褲子濕了半截,他抹了一把眼睛上的灰塵,拍著柳條箱哈哈大笑,「奶奶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齊師長組織起殘兵敗將繼續向北,中午時躲進一片樹林裡休整,齊師長說:陽光正好,我們睡覺,現在解放軍正在興頭上找我們呢!等我們休息好了,他們沒勁了,我們再撤。

  林子的地上落滿金色的樹葉,跟金色的毯子一樣,我躺在簌簌作響的樹葉上,頭枕在柳條箱上。太陽絢麗的光點落在我身上,讓我頭暈,催我入睡。也實在是疲乏了,一會兒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是半下午了,我睜開眼睛,看到樹上還有許多的葉子還翠綠著,午後西沉的太陽光從樹葉間透射過來,那些樹葉仿佛透明的綠玻璃似的發亮。這時我感覺自己似乎也被光柱穿透了,鮮活的精神能力像溪水一樣湧入胸膛,湧入腦海,將我被潰逃塞得滿滿的心脾沖開一條縫,我想到了惠,想到了家。「惠!」我閉上眼睛,半是喃喃自語,半是在我心間向惠發出呼喚。

  過了一會兒,齊師長也醒了,把大家叫起來,圍坐在一起,齊師長打開柳條箱,眯起一隻眼,把金條一根一根對著太陽照,金條反射的金光把大家眼睛都刺疼了。齊師長嘿嘿笑了兩聲說,「以後這裡沒有師長,只有大哥,我們都是兄弟,這箱子金條就是咱們兄弟的救命稻草,這金條可以換來去台灣的飛機票,兄弟們跟著我去台灣,不要再為他人當炮灰了,我們做生意,賺錢,開始新生活。」

  我們繼續向北撤。日頭西落的時候,看見了蘆葦河。河前有成片的沙丘,一小片一小片的蘆葦分布在沙丘周邊,刷刷地招搖著秋風,我們選定從這裡過河,也是看中了這片沙丘和蘆葦可以做掩護。當我們撤到這些沙丘中間的時候,卻遭到了解放軍的伏擊,大家立即利用沙丘做反擊,掩護齊師長下河。河裡有茂盛的蘆葦,下到河裡就安全了。

  齊師長鑽進了河裡的蘆葦盪。我拎著柳條箱,有好幾次退到河裡,又返了回來,我看到士兵跪在沙丘上射擊,他們的後背都被汗水濕透了,頭上落滿了黃沙。士兵拼死抵抗保護我們過河使我心生慚愧,這種慚愧是那麼猝不及防地讓我產生了一種厭惡潰逃的情緒,今天潰逃了,明天還要潰逃,今後面臨的就是沒完沒了的潰逃,不知到什麼時候才會結束。就在那一刻,我產生了向家裡逃的念頭,我的眼前浮現出油燈下納鞋底的母親,踉踉蹌蹌跌倒了又爬起來回頭向我笑的女兒,拿著歌本哼哼呀呀的妻子……太陽偏西,漫天彩霞,呈現出一派暖和的色彩。那太陽底下是西安城,母親已開始做晚飯了,啊!去哪裡都不如回家好,我看不到在哪裡會有比一家人在一起幸福,而我每遠走一步,就會離這種幸福遠一步。

  「莊副官,還不趕緊過河?」一個士兵回過頭沖我喊,這時掩護師長過河的士兵都撤進了河裡,只剩最後這一個士兵了,這是一個最勇敢忠義的士兵。他的這一聲催促讓我驚醒,我跑過去,把柳條箱塞進這個士兵懷裡,奪過他的步槍,說,「把箱子交給師長,我來掩護。」還沒等這個士兵反應過來,我躍上了沙丘,半弓著腰,飛快地向西南方向邊打槍邊跑了。身後射過來的子彈打斷了我身邊的蘆葦,我又臥倒向後放槍,然後又爬起來弓著腰跑。一會兒,身後沒有動靜了,追擊的敵人大概覺得追擊一個逃兵沒有意思,收兵了。我直起腰,吐掉了嘴裡的沙子,然後向前走。乾枯的蘆葦葉子刷著我的臉,兩股熱辣辣的淚水在臉上流淌。

  這片沙丘的盡頭是一個大沙坡,我上了沙坡。面前,一輪古銅色的大太陽正在墜落,漫天彩霞,大地一片輝煌,輝煌的大地向我發出一陣柔軟的波波聲,疑似呼喚。我不由側回頭望了一下河那邊,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河中的情形,幾個官兵擁著四哥,其中有一個拎著柳條箱,跌跌撞撞地在蘆葦間跋涉,發黃的蘆葦像水一樣沖開又合攏。

  沙坡下是一片巨大的沙地,生長著齊膝高的蘆葦叢,我提著槍衝進蘆葦叢,就像一匹馬衝進水草茂盛的河裡。膝下是無窮無盡的羈絆,還要奔跑。其實沒有任何人追我,剛才的激戰突然間消失,河流、沙坡、蘆葦、天空,像夢中一樣寂靜。但是,我卻拼命地跑,在我的下意識里,後面有一隻巨大的手,如果我不跑,它就會抓住我,把我提回到四哥的身邊。

  沙地里的蘆葦缺乏水分,細弱如茅草,過早地枯黃了,但蘆葦中摻雜的野棉花和野麻,仿佛正是鼎盛期,野棉花枝葉朱紅,其間白朵點點,野麻正旺,郁郁青青,遠遠望去,它們也有織錦一樣的美麗,它們輕輕搖擺,緩緩起伏,跟水一樣柔軟溫柔,但對打擾了它們的我卻毫不客氣地用堅硬的肢體阻攔我,用尖利的小爪子抓我的褲子,讓我的褲腿發出吱吱啦啦的痛苦叫喊。我氣喘如牛,渾身癱軟,終於一頭栽倒了。無窮無盡的它們,像潮水一樣湧來,覆蓋了我。身下的沙地是鬆軟的,還有翠綠的草芽露出來,讓我有一種浪子回到了母親懷抱的疲勞後的舒適感。剛才的決定太突然了,在短短的十多分鐘裡,放棄台灣,引敵上身,逃離險境,用盡了我的精力,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虛弱,又讓我感覺不真實,夢境一樣。

  「書先——書先——你在哪兒啊?你讓哥怎麼走啊?」 一陣蒼涼沙啞、焦灼的呼喚聲將我從迷糊中驚醒。我坐起來,看到四哥帶著兩個兵,站在沙坡上朝這邊望。已經發藍的落日餘暉在他們身上流動著。遠遠傳來的呼喚使傍晚顯得異常寂靜,我屏住呼吸,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書先——你是死了還是傷了啊?書先,你要讓哥知道啊!」

  我心如刀絞,四哥冒著生命危險折回到河這邊找我來了,我控制不住內心洶湧的感情,答應了一聲站起來,眼睛裡盈滿了淚水。

  可惜蘆葦叢太大,四哥他們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他們回過身向沙坡下走,呼喚的聲音隨著晚風飄散,有一部分貼著蘆葦叢的梢頭滑過來,又向遠方滑去,愈發顯得孤獨而淒涼。

  天地間一片混沌灰黃,暮色在四哥身後四合了。

  「書先,哥在大覺寺等你兩天,你一定回來啊!」這是四哥最後留給我的聲音。

  餘暉落下去後,蘆葦叢的梢頭上開始纏繞起青色的霧氣。漸漸地,天空變成了淡藍色,出現了幾顆寒冷的星星,大地黑暗了。我的心平靜下來,感到了饑渴。突圍之前準備的乾糧都讓士兵背著,我是在突然間改變了主意,沒有分一點過來。掠過鼻孔的一種氣息告訴我,身邊有野棉花,我伸手摸索著,摸到了幾顆已無法成熟的棉花的青果,用牙咬開堅硬的青皮,剝出一團潔白的滑溜溜的還沒有長成纖維的果肉一般的棉花團,放進嘴裡嚼著,水分很充足,甜甜的,剩下的嚼不爛的東西就吞下去,可以充飢。小時候跟著一群孩子學壞,大田裡什麼東西都想入口嘗嘗,吃過這種東西。吃過幾個青棉之後,我覺得體力恢復了,起身向南走。蘆葦叢里秋蟲唧唧鳴叫,露水凝成滴,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音。野棉花發出苦澀的氣味。夜露告訴我時候不早了,我想趕緊走出這片蘆葦叢,在農民睡覺之前,找到一個好人家,弄點吃的,再換下這身軍裝。晚了會嚇著人家,敲不開門。腳下是坑坑窪窪的沙地,有時候會遇上絆腳的東西,有的絆腳的東西嘎巴響,驚起一片流螢,這是踩到枯骨上了。黑燈瞎火的,在這樣的蘆葦叢里趕路,摔跤就是難免的,沒關係,還年輕,摔倒了爬起來再走。走著走著,我覺得方向有了問題,停了下來,這片夜色中的蘆葦叢就像在蒼茫的大海上,沒有一個參照物,無法判斷東南西北。有兩隻夜行鳥從天空飛過,發出相互鼓勵的叫聲。我望著鳥的影子,決定向這鳥去的方向走。鳥喜歡將窩建在村莊裡的樹上,以方便覓食。

  我的選擇是對的,走著走著,聽到了模糊的狗叫聲,繼續往前走,村莊模糊的影子出現了。我突然想到,這村莊裡會不會住有解放軍?便站住了。

  下面我要說的事,在事後的回憶中有些像夢,因為我說不清楚為什麼在這之前我沒有看到,我應該早一點遠遠就看到,那就是當我希望村外有一線燈光的時候,燈光就出現了。燈光高出蘆葦叢很多,猶如黑夜裡茫茫大海中的燈塔。我蹺著腿,儘量讓蘆葦從褲襠下過去,悄悄向燈光靠近。

  這是一盞馬燈,落在一座長滿秋草的巨大的墳坡上,秋草與周圍的蘆葦高低差不了多少,一團蓬鬆的白髮在草叢上活動。我歪著頭調整著視線的角度,才看見草叢中有一個老頭在解被機關套住的一隻野兔子,由於燈光距離遠和荒草造成的陰影的干擾,或者是眼神不濟,老頭低垂著頭,眼睛快挨上那圈套了。我怕嚇著老頭,沒有說話,故意弄出了一點聲音。

  老人抬起頭,眯眼看了我一會兒,問:「孩,就剩你一人了?」

  「嗯。」

  老人嘆了一聲:「你說這是幹啥呢?打,打,打,把些孩們都打光了。」

  「老伯,我不想打仗了,想回家。」

  「那就趕緊逃回家吧!」

  「老伯,你下來,我來幫你解。」

  老伯嘆著老嘍老嘍下來,讓我上去解,我兩下就解開了,把圈套重新設好,拿下馬燈,提著兔子,下了墳坡。

  「老伯,這是墳吧,怎麼這麼大?」我想跟老人套近乎。

  「唉,埋的人多唄。」 老伯長嘆一聲,「抗戰那會兒,蘆葦在那頭,還沒長到這頭,國軍被日本鬼子包圍在裡面了,那些孩死得一片一片,鬼子走後,我們來為那些孩們收屍,那人的血啊把地都浸得吸腳。第二年蘆葦長得又高又壯,黑黝黝的,都是人血供的養分,從此,村里沒有人敢割蘆葦回家編席了,就任由瘋長,長成了這麼大一片。這墳里埋的就是那些孩,還有些孩,還在那蘆葦里,沒收回來,有人進去,常常會踩到白骨。那些孩們還在村里住過,當官的叫劉孟廉。」

  劉孟廉?我的教官?昔日軍校那激情沸騰的情景一下涌到了眼前,我心酸得要落淚。

  老伯胸膛里發出的呼吸聲重濁粗短,間雜著破鑼般的咳聲,但總想教導我點什麼,繼續說:「日本人剛打走,國共又打起來了,你回家吧,跟日本人打,那是沒有辦法,自己人打自己人,那是造孽啊!趕緊回家吧。」

  「老伯,我就是想回家,哪邊是南邊,我迷向了。」

  老頭抬起頭打量著我,「你為啥要去南邊?南邊都是解放軍。」

  「我要找到鐵路。」

  「想坐火車回家啊,會碰上解放軍的。」

  「是啊,所以,大伯,我想跟你換換衣服,行嗎?」

  「那行。」

  老伯的衣服有點短,有點肥。老伯高興地說:「還是軍官服,結實,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穿軍官服。孩,你餓吧?去家給你弄點吃的。」

  為了安全,我沒有去老伯家,我坐在秋草里等老伯給我送來。

  寒冷的夜風吹動滿墳頭秋草,秋草下,蟋蟀淒涼的鳴叫猶如墳墓裡面發出的幽靈的哀怨,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繚繞。那些蘆葦叢里羈絆我的枯骨,是不是想抓住我的褲腳,讓我送他們回家?家鄉高粱地里齊老爺帶人堆起的墳頭,此刻是不是也有蟋蟀淒涼的鳴叫和流螢幽幽的繚繞?十一年了,日本鬼子早打出中國了,可又怎麼樣呢?我心頭又湧出一陣辛酸和蒼涼。

  老伯小跑著來了,帶來了一個包袱和一個水葫蘆。包袱里包著一沓薄餅和一把蔥,水葫蘆里是熱水。老伯手指夜色迷茫的遠方,「直走,走出去就是玉米地,裡面有一條小路,直走,會碰到河,河裡水淺能蹚過去。孩,路上當心點。」 我滿含熱淚向老伯鞠躬道別。走出去一段路,回頭望,老伯還提著馬燈站在那裡看著我。多年以後,有一位算命先生說我命里有貴人,讓我想想是不是。我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這位素不相識的老伯。

  按照老伯的指點,我終於走出了海洋一樣的蘆葦叢,進了玉米地。這是一片掰過棒子的玉米地,裡面瀰漫著一股濕漉漉的發甜的氣息。小路很窄,我夾著胳膊走,還是把那些正在枯乾的玉米葉子碰得刺啦刺啦響,玉米葉子像薄刀片一樣,毫不留情地劃到了我的臉,火辣辣的,鞋後面的幫子開了,啪嗒啪嗒,變成了拖鞋。我用八成新的牛皮靴換來的這雙布鞋太小,大腳硬塞進去,蘆葦叢里沒走出來,就撐破了鞋幫。這些讓我想起十一年前鑽在家鄉的高粱地里尋找國軍的情形,那時候我十七歲,熱血激盪,滿腦子都是打日本鬼子,現在,我二十八歲,人生剛剛進入鼎盛時期,我卻有了滄桑之感,胸中的血像鍋里熄滅了柴火的熱水,感覺越來越涼了。今後幹什麼?拿什麼養活母親、女兒、妻子、妹妹?我堅定不移地向親人們走去,心裡卻一片茫然、一片悽然。我沒有讓自己的思路沉浸在以後太長時間,還是先顧眼前吧,我眼前要做的事是回鄭州,那母女倆和齊嫂母子怎麼樣了?估計解放軍不會為難她們,可她們怎麼離開鄭州?怎麼能買上火車票?怎麼能擠上火車?我的眼前出現了瘦小的惠一手提箱子,一手抱孩子被人群擠得東倒西歪的情景。有一會兒我想到找惠會有危險,沒準解放軍就埋伏在那條街上;但我很快又想,我穿著一身老鄉的衣服,總能想出辦法安全進家門的,比如,從後院翻過去,惠是一個很沉著冷靜的女人,她絕不會咋呼,她能推算,沒準她已經推算出來我將在黎明時分敲響後窗,沒準她已經為我準備好了吃的。

  惠,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我心裡這樣呼喚著,加快了腳步。鞋影響速度,我乾脆脫下來提上,覺得還走不快,便小跑起來。臉被玉米葉子嘩嘩地刷著像是翻書頁,光腳板打在光地上,發出啪啪的響聲,像是拍手,這是中原大地上田野中一條純土的乾淨小路,沒有沙石或荊棘。我跑一陣走一陣,我的心因狂喜而怦怦地跳動,在雙腳都不發聲的間隙里,我好像聽到了有人在玉米田裡的活動聲,激動讓我放鬆了警惕,我以為那是風或者幻覺。

  「站住!」一聲尖叫,把我驚呆了,猛地收住腳步。

  一個人影站在路中間,打著用一塊紅布蒙著的手電,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倒退一步,側身閃到路邊趴下。

  「站到路中間來,不聽就開槍了。」是個沙啞的女人聲音。

  我沒有聽女人的,沒動。我只是躲避,沒有威脅到對方的生命,一般來說,對方是不會開槍的。果然女人沒有開槍,我不動,她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持著手電,一手持著手槍,邁著貓步,小心翼翼地向我走過來。

  女人在距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用手電照了照我,又照了照周圍,然後用槍指著我喝道:「站起來。」

  那把從士兵手裡奪過來的長槍在向老伯走過去的時候就扔掉了,現在手裡還有一把手槍,我把手槍悄悄放在地上,站起來走到了路中間。

  紅色的光點在我身上晃了幾下,女人問我這半夜三更的要幹什麼去,我說找家裡人,躲打仗跑散了。女人聽後聲音緩和了下來說,「老鄉,別怕,我是請你幫忙的,幫我們抬一下傷員。過來。」

  我走到了女人面前。我看到這是一個疲勞不堪卻要表現出生龍活虎的女解放軍戰士,她脖子上圍著一條白毛巾,挽著袖子,斜挎著一個藥箱。腰裡扎著皮帶,手電別在皮帶上,一手端著槍,一手把我背的布包摸了摸,說:「全是吃的,好香啊,還有熱乎氣,像找家裡人嗎?是家裡人讓你躲壯丁吧?」我不置可否,女解放軍用槍指了指玉米地,「進去,幫我們抬擔架。」

  這是一支由民夫組成的擔架隊,大概有十多個擔架,他們躲在路邊的玉米地里休息時,我沿小路過來了,正好被抓了差。擔架隊重新上了小路,向南走。女解放軍握著槍帶隊在前走,安排我跟一個小個子搭幫走在最後壓陣,這個隊伍里沒有一個閒著的人,我斷定,我是接替了這個女解放軍抬擔架的位置,這活女解放軍怎麼能幹得了?傷員們有的忍不住呻吟,女解放軍提醒忍一忍,女解放軍說,「現在亂著,莊稼地里有敵人也有我們的人,如果讓敵人發現,我們一點戰鬥力都沒有。」

  隊伍在狹窄的小路上往南行進,人的腳步聲夾著路上枯草的嗦嗦聲,像一條大蛇在爬行。從昨夜突圍到現在,我只在蘆葦叢里迷糊了一會兒,進口的糧食也只有老伯的一張死麵餅和幾口熱水,一會兒我就感到了飢餓和疲勞,而前面的小個子氣喘吁吁,身體有些搖晃,好像撐不住了。擔架上躺著一個一條腿被炸傷的大個子傷員。傷員頭朝前,擔架的前面重,後面輕,儘管我也很難支撐,還是建議換一換,讓小個子抬後面。我這好心卻遭到了擔架上的傷員一聲「不許換」的斷喝,我說前面低後面高,你也難受啊。傷員說我不嫌難受。小個子說:「張團長,我有些撐不住了。」傷員說:「堅持一下,到河邊休息。」

  這傷員是個團長。我這才注意到張團長的一雙大眼睛在夜色下格外明亮地盯著我,還有一支手槍的槍筒在他放手的地方閃亮,由於黑夜我看不清,我可以想像這把槍是在張團長手裡握著,隨時都會給我一槍。這說明他看出了我的身份。我抬這個擔架和走在最後,不是隨意安排的,為這個隊伍壓陣的不是我和小個子,而是這個張團長。

  夜風從一邊玉米田穿向另一邊玉米田,發出乾燥的噝噝聲,一陣強一陣弱。人們的腳步開始踢踏,喘息開始粗重。不知誰的腳下磕絆了一下,擔架撞倒了玉米稈,發出刺耳的聲音。女解放軍回頭壓住嗓子說,「大家堅持一下,快到河邊了。」

  走出了玉米地,又進入一片棉花地,走出了棉花地,又進入玉米地,不知走多久了。我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是在走路,我感覺我的腿只是憑著一種走的意念在僵硬的空氣中困難地掙扎。終於聽到嘩嘩的流水聲了。

  這條河叫官渡河,齊師長曾帶手下愛將來過這裡,喜愛讀兵書的四哥講,東漢末年,在這裡曾經發生過官渡之戰,曹操以兩萬左右的兵力,出奇制勝,擊破袁紹十萬大軍。這個戰例成為中國歷史上以弱勝強、以少勝多的典型戰例。在昨天齊師長帶領殘兵敗將過官渡河的時候,齊師長感嘆道: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在共軍那邊。

  到了河邊,民夫們放下擔架,下河去喝水,我想既然到了水邊,還是省下水葫蘆裡面的水為好,我剛要離開擔架,張團長斷喝:「你站住,就地休息。」 我只好坐下了。

  民夫們在河邊發出咕嘟咕嘟的喝水聲,好像渴極了的牛在飲水,女解放軍喊:可不能這樣大喝,會生病的。民夫們不聽,繼續喝。女解放軍喊:過來,發餅了。民夫們立即上了岸。女解放軍走到了我跟前,「把你的餅拿出來分給大家,我們一天沒吃東西了,到了鄭州,還你一筐。」我苦笑著,解開了包袱。

  女解放軍打著手電,我把餅掰開,放到爭先恐後地伸過來的漆黑的手中。女解放軍對傷員說,「你們忍一忍,老鄉們沒有力氣怎麼抬你們啊?」

  我給自己留了一小塊,咬了一口,捏著水葫蘆喝了兩口水幫著下咽,我的嗓子因為喘息,幹得無法下咽東西了。張團長明亮的眼睛由我的臉上轉到了水葫蘆上。我把水葫蘆遞給張團長,張團長不接,示意我餵給他喝。我跪在地上,一手摟起張團長的頭,一手捏著葫蘆給張團長餵水。張團長的槍頂在我的腰上。

  吃喝完了,民夫們躺倒在河邊上,張團長示意我躺在他旁邊休息。蛤蟆叫聲四起,河水嘩嘩地沖刷灘涂,流星划過銀河,消失在北方。四哥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到大覺寺了,他是不是站在廟前的台階上正焦急地等待著我?我不該這樣不辭而別,讓四哥著急牽掛。想著想著,流淚了。我別過臉,不讓張團長看見我眼睛裡淚水的閃光。

  開始過河。河水齊到小腿肚子,很冰冷。女解放軍在前面不停地喊:小心,傷員不能碰水。小個子很吃力,一隻腳下去,另一隻腳很難起來,擔架顫顫悠悠,張團長一隻手握著槍,一隻手緊抓住擔架邊沿,防止擔架傾斜把他掉下去。我哈著腰,儘量讓擔架保持水平。

  對岸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雜樹林,一股逃散的國軍正隱藏在樹林裡盯著河裡的我們。大概是因為天黑,分不清敵友,等我們上了岸,看清楚了才開槍。面對突然射來的子彈,民夫們慌了神,抬著擔架,忽而向東,忽而向西, 失去了方向。

  「不要亂跑,保護傷員。」 女解放軍喊。

  躺在擔架上的張團長喊:「突圍,突圍!」 女解放軍用槍一指右,「往這邊。」民夫們剛要往右邊,一陣槍掃了過來,女解放軍把槍又向左一指,「這邊。」結果又被壓了回來。這個女解放軍看上去沒有戰鬥經驗,面對突然而來的情況亂了陣腳,更判別不清哪裡是敵人的薄弱環節。手榴彈爆炸的火光照亮了她因焦急而扭曲的臉,

  張團長低聲對女解放軍說:「往西南,西南有缺口,你們就地隱蔽,我這個擔架把敵人引開。」

  「不,」女解放軍說:「你們就地隱蔽,我把敵人引開。」

  我對女解放軍說,「你不行,你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敵人引開,我去。」

  女解放軍和張團長瞪眼看著我。

  我說:「眼看天就亮了,沒有黑夜的掩護,我們都會死在這裡。」

  張團長示意讓我把擔架放下,他半起身,把他的槍放到我手裡,雙手把我的手連他的槍一齊箍住,搖了搖。

  這是重託,張團長把擔架隊的十幾名傷員和三十多名民夫的安危交給了我。這位張團長是聰明果斷之人,如果我有壞心,我立即會扔下擔架投到那邊,合起伙來消滅他們的,消滅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在這個危急時刻,這位解放軍團長信任了我。我這個決定是用嘴做的,沒有過腦子,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把這樣危險的事情擔下來了。危險過去後,我才感到後怕。

  第二天中午,擔架隊跟著大批解放軍的隊伍進了鄭州市。兩邊擠滿了歡迎的百姓。擔架隊員們揚著臉,顯示出出人頭地的榮耀。只有我低著頭,我是隨齊師長左右的紅人,濃眉大眼,相貌英俊,記住我面孔的人不會少。擔架隊從齊師長時代的師部門前過,我抬眼望了一眼,樓頂上已改旗易幟了,走廊上站著胸前戴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白色胸章的軍人。樓的對面就是我的家,現在大門緊閉。惠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她昨日還一身戎裝的英俊丈夫,今天會一身農民舊衣、趿拉著鞋、蓬頭垢面地抬著擔架從自家門前走過。

  擔架抬到了一所醫院的大院子,擁過來一群醫生護士,那個女解放軍指導著哪個擔架跟哪個醫生走。我和小個子跟著一名男醫生將張團長抬進了急救室,經過這麼長路程的顛簸,張團長已經昏迷了。

  放下張團長,我和小個子抬著空擔架來到院子裡。剛才忙碌的院子一下子空無一人,秋風吹著落葉滿院子跑,我心裡一片迷茫。進入鄭州後,我看到滿街都是歡迎解放軍的人群,如果找那娘兒倆團聚,也許我還沒進那條巷子,就被人認出來綁走吃槍子。如果捨近求遠去西安城等她們,又怎麼能照顧現在處在兵荒馬亂里的娘兒倆?

  小個子招呼我去醫院後院吃飯,小個子顯然是一個老擔架隊員了。儘管找那娘兒倆團聚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我還是讓小個子自己去吃飯,我向大門走去。哨兵攔住了我,「證件?」我哪裡有證件,只好退了回來,到醫院後面吃飯去了。

  在我的記憶里,害怕被對方殺掉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當你有滿腔殺敵的熱血的時候,你不怕死,也就不會畏懼敵人,現在,解放軍可以說還是我的敵人,可是,我早已沒有了殺敵的熱血。怕死了,也就畏懼了。因為這種畏懼我沒有敢想辦法走出醫院的大門。

  醫院後院有飯,幾塊磚支了個大鍋,裡面是滾燙的胡辣湯,旁邊放著幾大筐蒸饃,一個伙夫盛了一大碗胡辣湯,用筷子穿了三個饃,遞給我。找了一個角落蹲下吃起來。小個子端著碗,蹲在我身邊,勸我不要想著離開,這正是立功的機會,國民黨到不了明年春天就會被打死,解放軍取得勝利,內戰結束,我們就是功臣,我們回到家,分到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那該多好啊。需要耐心等待那個時刻到來,已經受了這麼多的苦,出了這麼大的力,這種等待時間已經不長了。

  小個子嘮叨起來沒有完,三個背槍的解放軍過來了,讓我們放下碗,帶上幾個饃,出城去抬傷員。這三個解放軍帶著我們出發了,一個在前面帶路,兩個在後面壓陣。

  「哥,我們是兄弟了,我就黏上你了,我們什麼時候都抬一副啊。」

  老天爺,我連這個小鬼都難以擺脫!

  惠,只要我們都活著,總會團聚的。

  我是為了回家、逃避戰爭才成了一隻離群的孤獨的鳥,可以想像我的痛苦和無奈,我每天都在想著該怎樣逃跑回家,但卻沒有實施,因為我無法扔下肩上的傷員,他們是可以挽救的生命,我就是可以挽救他們生命的一部分。面對他們那種深陷痛苦中的依戀、眼巴巴的渴望,我為他們擔憂,這種擔憂有時候完全占據了我的心靈,轉移了我的回家念頭,讓我在戰火中,除了挽救他們的生命外,看不到更有意義的事情。我感到,如果扔下他們,每遠走一步,就會遭到上帝的懲罰,會遭到天打五雷轟,就這樣,漸漸地我放棄了回家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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