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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20
作者: 高歌
我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第二年秋天出獄,政府給的結論是有歷史問題的人,就是說,歷史上有污點,但還沒有到反革命分子那一步,我知道能對我寬大到這一步是源於我為共產黨做的那些好事。在這期間政府沒有再提審過我,我就是被那樣關著,無人理睬,我想盡了辦法,甚至用了被我不齒的辦法——尖叫、撞牆、打架,想激怒看守者,讓看守者去提醒他們的上司,我的存在,但都無濟於事,我在他們的眼裡像是變成了一個隱形人。那種失去自由後被人遺忘的經歷是我一生中最感絕望的一種經歷,比死都令人恐懼。所以,當重新看到天空、看到田野、看到村莊的時候,我恨不得變成一隻鳥飛起來,我貪婪地呼吸、貪婪地仰望天空、貪婪地在田野中奔跑,巨大的幸福感讓我恐懼這一切會稍縱即逝,會離我遠去,我必須抓緊時間享用,有可能的話,我還想儲存,以備將來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如牛反芻一樣細細享用。
我沒有立即回雲陽鄉與親人團聚,我需要用自由的腳在田野中自由穿行。需要讓自由的風吹拂我自由的頭顱,我想用跋山涉水來消耗我心中因獲得自由而爆發的激情,我需要平靜,我害怕見到家人時因過分激動而顯露出我的脆弱,我希望見到惠的時候,是一種很平常的如下班回家一樣的狀態,只有這樣,惠才會感到我依然堅強。我已經預感到,在惠心裡,我的肩膀不再是她的依靠,而我是多麼希望惠依然能依靠我的肩膀,我是男人啊!
步行到了華縣,很順利地找到了趙燈家,把趙燈留下的軍裝交給了他家裡人,告訴他們不要等趙燈回家了,至於趙燈家院子裡的蘑菇,早沒有了。我又按照虞歷文信封上的地址找到漢中城固縣城,縣城裡沒有他寫的那個街名。虞姓少,我打聽姓虞的,問遍了全縣城,也沒有一個姓虞的人家。我真是納悶,打開了信。
信紙上只寫了四個字:活著真好。
虞歷文視死如歸,但對生依然充滿依戀,他是想用送信這個託付,激勵我求生存,好好活著。
我抱著重新開始、好好活著的希望回到了雲陽鄉,見到了分離兩年的我的親人們,雖然兩年時間不算長,但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兩年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惠跟我的想法一樣,惠說,新社會了,咱們的人生重打鑼鼓另開張,你乾脆起一個新名字吧。我想起了韓冬給我起的那個名字——莊堅,雖然說我現在要做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已成笑話,但當初那份對共產主義的嚮往的情緒還是讓我很留戀。我以莊堅的姓名在尚先生門上落了戶,雲陽鄉成了我的第二家鄉,雖然歷史上有污點,挨批鬥,乾重活,但過上了穩定安全的日子,我已心滿意足。只是莊平的陰影還籠罩著我,人要落戶到雲陽鄉,自然個人檔案也要落戶到雲陽鄉,我的歷史經歷自然也要告知於民,翻手為莊平覆手為莊銘的這段故事讓雲陽鄉譁然。雖然政府給了明確的定案——我是莊銘,不是莊平,但似乎雲陽鄉乃至涇陽縣沒有一個人相信,鄉間傳說是尚先生用銀子走通了路子,硬是造出來一個沒影的莊銘,救了我的命。這個傳說源於尚先生曾經用銀子硬是從國民黨手裡救回來一個共產黨員,人被抓的時候姓張,同樣一個人,放出來的時候姓了李,說抓錯人了,解放後這個黨員又把姓改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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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的一段日子,一群小孩子總追著喊莊平,村裡有些成年人喊我新名字莊堅,這些人總有些陰陽怪氣,有些過去比較熟悉的村里人則什麼也不叫,對我說,弄得我們都不知該叫你啥了,叫啥都彆扭。還總有些愛耍聰明的人想測驗我,猛不丁地叫我一聲莊銘,我就是莊銘,怎麼會不答應呢?於是這些人自嘲地說,你不愧當過國民黨特務,反應忒快,我們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出洋相哩!
我也看得出來,幫我擺脫莊平身份的尚先生其實也心懷疑慮,但對他來說,無論我是莊平或莊銘,都是跟他女兒結了婚生了孩子的這麼個人,保住了這麼個人就是保住了女兒的丈夫、外孫女的父親,其餘的,沒什麼意義。
我的妻子惠呢?惠說對我絕無猜疑,那些太子換狸貓的說法太委屈我了,說我是金蟬脫殼。
無論惠怎麼信誓旦旦說相信我就是莊銘,我還是覺得惠跟她父親一樣有疑慮,也跟她父親的認識一樣,莊平也罷,莊銘也罷,都是眼前這麼一個人,認準這一點就夠了。
我的莊平兄弟啊,我到死也沒有盼到你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讓我無限委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沒有一點徵兆,我像往常一樣,靠著床頭跟惠聊了聊過去的事情,便躺下睡了,很快進入了夢鄉。人老了,睡不香,夢就多了,亂七八糟的,總拉扯著些年輕時候的事,有時候夢醒後,簡直不相信已經幾十年過去了,人老嘍。人說的彈指一揮間,也就是這個意思。這次在夢裡我又夢見到了莊平,我是經常夢見莊平的,有時候是夢見我照鏡子,鏡子裡不是我,是身穿白色西裝的莊平,有時候夢見迎面走來的人是莊平,穿著黑大衣,戴著黑禮帽。這次有些不同,莊平騎著自行車,在一片紅色高粱里快速穿行著,他穿著那身白西裝,衣角飄起來,一路撫摸著紅色的高粱穗子。我在後面拼命追他,一邊追一邊喊他的名字,我跑得都快要吐血了,胸口疼,頭疼,呼吸困難。後來我終於追上了,我騎在他自行車的後車架上,像曾經抱住八哥九哥和韓冬的腰一樣,抱住莊平的腰,我感到了無比的快樂。莊平白色的西裝像鳥翅一樣展開,自行車像鳥一樣飛了起來,向天上飛去,我回了一下頭,看到滿地的紅高粱穗子向我揮手再見……夢還沒有完,我們飛到了一個地方,那地方很亮堂,有樹,有房屋,有電線桿,所有這些東西卻都沒有陰影,一棵大樹下,站著一群人,都是我認識的,韓春、肖麗、八哥、九哥、林曉曦、李簡,他們都對我說著同一句話,「歡迎你到天堂來。」我惦念著惠,他們說,惠早晚會來的……
我就這樣死了,死在了夢中,沒有一點痛苦。上天堂的是我的靈魂,埋在土裡的是我的軀體。在地上的世界裡有我放不下的人,所以,我的靈魂時常還要從天上下來看看。我在地上的家就是我的墳墓,我躺在墳墓里,能聽到田野的風聲,能聞見玉米纓子帶甜味的氣息。有一天我聽到有人扒拉著玉米葉子來到了我墳前,我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息,是惠來了。惠給我帶來了一碗蒸熟的高粱米飯,關中平原不種高粱,也就沒有高粱米,惠卻給我帶來了高粱米飯。惠說,「你不是常念叨高粱米飯嗎?我給你帶來了,莊平!」自從一九五○年我驗明正身不是莊平後,惠從來沒有叫我這個名字,當我死去後,她卻在我的屋前這樣叫我,我明白了,我親愛的跟我一輩子受罪的惠,從來沒有相信過我是莊銘。
「莊平,你是到北平上學後參加軍統時改叫的莊平吧?我跟你朝夕相處了這麼多年,我什麼不知道?你如果沒有加入軍統組織,沒有經過訓練,你本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你敢獨個殺桂皮?軍統李簡偏偏找到你?我們是夫妻,你為什麼要對我隱瞞?我不想揭穿你,因為我知道你不但會死不承認,還會給你帶來恐慌,你受的罪和委屈夠多了,我想讓你過上有安全感的日子,不想讓你再擔驚受怕……但是,你向我隱瞞,讓我心裡很難過。可以說,你欺騙了我一輩子。」
「我不是莊平,我是莊銘,我沒有對你隱瞞。」我痛苦地喊。但我的聲音她怎麼能聽見?在同一個世界我的辯白都沒有作用,何況到了另一個世界?
莊平啊,你什麼時候才能走出來,為我洗掉冤屈?
惠,當然就是你母親,尚先生是你姥爺,尚致是你舅舅。如果說在人間是上一輩子,那麼在天堂就是下一輩子。活在地上的人,上帝是在天上看著的,我死後沒有下地獄而上了天堂,這是上帝給我的評價和獎賞,我相信你母親也會上天堂,我會在天堂里等待你母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