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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9:00
作者: 高歌
鄭州是中原大地的重鎮,有重兵守衛,我將惠接到了鄭州。
我心中的四哥已不是那個回家還一身戎裝,站如松、坐如鐘的齊營長,也不是那個黃河岸邊中條山下一手拿刀一手拿槍的齊團長了,四哥是一個身寬體胖、頭髮花白、無事打打太極拳的半大老人了。這使我心裡滄桑又難過。四哥的愛好也變了,把對冷兵器的熱愛轉到了對罈罈罐罐的熱愛。穿著大褂,敲敲那個壇壇、聽聽那個罐罐是四哥的日常態。此外還增加了對字畫的興趣。那些罈罈罐罐、字畫是古董,那些古董都是那些風聞齊師長有這個嗜好的附庸者送來的。齊師長對那些古董能估摸出價錢的時候就交給我去換金條,我名義上是副官,實際就是他一個貼心跟班的小兄弟。四哥讓我一人開車到開封,開封有幾家古董店作價很公道,四哥是老顧客。我將換回來的金條交給四哥,四哥看見金條總要教導我一句,「現在什麼最可靠?金條!無論江山怎麼易主,金條都是好東西。」四哥有一隻專裝金條的藤條箱,四哥說,「等把這箱子裝滿了,書先,咱兩家就坐火車回老家,這仗誰愛打誰打去,血雨腥風折騰了半輩子,才服了古人的教誨。」
其實我心裡也早迷茫了,覺得這仗打得沒有意思,但對四哥這種做法也反感,無論如何,你是鎮守鄭州的師長,師長這個樣子,共軍打過來,當兵的就剩下死了。但又一想,四哥如果不這樣,死的人可能會更多。
跟著啥人學啥樣,我很快就被四哥教導得一心一意跟著四哥攢金條,想著早點回冀中大平原置地置房種高粱。
正當我一心投入到攢金條上的時候,韓冬從陝西潛入鄭州找我來了。韓冬說:其實二哥不是讓你真投奔齊占田,國民黨是秋後的螞蚱,你好不容易從火坑裡跳出來了,二哥怎麼能又把你推下去?二哥是想讓你給我們組織做臥底,齊師長把你當兄弟,這是多麼好的條件啊!韓冬讓我做的事情是幫助共產黨策反齊師長帶領全師官兵起義,讓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解放鄭州。韓冬說:「據我們了解,齊占田是一位愛國將領,抗日的時候打仗熱情很高,對目前的這場內戰厭倦,對國軍的榮譽、使命好像也破罐破摔了,對國軍的腐敗問題既深惡痛絕,又跟著一起腐敗。」我說:「守鄭州的不是齊占田一個師,無論如何,我四哥這個人還是有氣節的,不會當叛徒,把整個師都出賣了。」韓冬說:「這怎麼叫出賣?這叫大義,如果齊師長起義,鄭州百姓就會免遭一場戰爭,國軍將士也會避免一場流血犧牲。至於鄭州不是齊師長一人死守這事,不用你操心,我們會做工作,各個擊破。你只負責穿針引線,我跟齊師長談,齊師長如果起義,我們給齊師長一個軍長當。齊師長作戰英勇,有指揮才能,我們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對你們個人而言,這也是你們棄暗投明的好機會,我們共產黨必將勝利。對於你,意義就更大了,如果我們能把齊師長策反成功,算你立了一大功,你不是想帶著惠去照金嗎?我們會非常歡迎你。」
我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淚。
韓冬的情緒在我的笑聲中低沉了,他動情地說:「你不要這樣笑,無論如何,二哥都不希望你的血染紅我們踏進鄭州的鞋子。雖然這是兩黨的戰鬥,可是我們捲入了,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還是好自為之吧。你還有救,就要想著怎麼做才能活下來。大哥沒救了,大哥如果不逃到台灣,就死定了,我的鞋會被大哥的血染紅。如果你能見到我大哥,請你勸勸他,別傻了,趕緊逃台灣吧!算是我求他了。」 韓冬眼裡閃出淚光。
我答應韓冬讓我想想。
我與惠商量,這個事情該怎麼辦?惠看上去弱不禁風,卻有一顆勇敢的心,遇事冷靜而智慧,她也熱衷我的事情,甚至齊師長的事情,有時候我不知道的,她都知道,這一點可能繼承了她老狐狸父親的基因。我有拿不準的事情喜歡跟惠講,惠給我先分析,後指點,按她的指點干,往往是旗開得勝。久而久之,我就對她產生了依賴。
與惠商量的結果是我將韓冬的話一個彎不拐地傳給了齊師長。
齊師長沉吟了一會兒,雙目炯炯地看著我,「你不會是共黨派到我身邊的臥底吧?如果是抗日戰爭,你敢這樣蠱惑人心,我一槍就斃了你。」
「如果是抗日戰爭也沒有人打你這樣的算盤。韓冬是韓春的弟弟,我在人家家生活過,人家只是讓我傳個話。」
「韓春的弟弟?」齊師長點著我的腦袋說,「你是想讓我們都掉腦袋?罷了。」
我真是後悔提到這一層關係,一再講這兄弟倆不來往,韓春就要去台灣了,不會管這事。齊師長急著欣賞他的罈罈罐罐,不耐煩地揮揮手說:「好,好,你讓他來吧,可以談,不過,你可以先跟他說清楚,軍長什麼的,我不當,不給他們添麻煩,我想解甲歸田,需要有安家費,我的那些弟兄如果有想解甲歸田的,也需要安家費,不給金條就免談。」
我把這話傳給韓冬,韓冬說:金條已經準備好了。
約好了時間,韓冬穿著我給的一身國軍軍服,夾著皮包,走進了齊占田的師部。
價錢談妥後,齊師長說,這件事他還要跟部下商量,他的意見是願意留下來跟著共黨乾的就留下來,留下來的人不能分散,成立一個團,如果多,還可以成立一個師,長官全部由國軍擔任。韓冬一口答應了。
事後,韓冬對我說:「齊師長對我們不太了解,有些天真。」我說:「你什麼意思?不會不講誠信吧?」韓冬說:「你不想想,如果我們不講誠信,誰以後還起義?都會跟我們死拼到底!就我個人感情而言,日本鬼子是我的殺父仇人,齊師長是殺日本鬼子的勇士,我不希望他沒死在日本人的槍下,而死在我們的槍下。」
韓冬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提心弔膽,四哥也擔心這一點,萬一送到了人家手裡被包了餃子,怎麼了得?四哥說跟部下商量,其實他不敢跟任何人商量,萬一走漏了風聲,他的頭就會被軍統打得粉碎。
齊師長舉棋不定,韓冬一再保證也無濟於事,便回去了。
到了寒冬,韓春來鄭州找我了。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是在一條偏僻的馬路邊見面的,馬路兩邊有小樹林,天有些陰沉,寒風颼颼地從小樹林裡穿出來。韓春穿著黑色的呢子大衣,戴著黑色禮帽,領子豎著,我穿著軍大衣,長皮靴。
韓春開門見山地說,「我已經聽到了共黨策反齊師長的風聲了,是你拉的線,韓冬出面談的。」
我支支吾吾。
「聽你沒有投奔共軍,投了齊占田,我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韓冬看中你和齊占田的關係不是一天兩天了。」
「大哥,你怎麼看?」
「你勸齊師長千萬別動這心思,他放個屁我們軍統都知道,我不管河南這一片,想幫他都沒有辦法。軍統對齊占田這樣鎮守一方的將領身邊的人都要監控,目前只知道你是齊師長的遠房親戚,但早晚有一天他們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我看你還是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帶著一家人回老家吧!」
韓春說的真實身份當然是莊平。我問:「大哥,莊平還沒有消息?」
韓春望著寒冷灰暗的天空,沉吟了一下,「你還惦記著莊平?」
「我當了這麼多年莊平,有時候覺得莊平就在我身邊,有時候覺得他是我不可分割的親兄弟了。」
韓春收回目光看著我,嚴肅地說:「大哥這次主要是為殺那個漢奸來的,就是你懷疑的那個人,那個傢伙太狡猾了,大哥努力了快十年了,一直沒有成功。這一次你一定要幫幫大哥。」 韓春的雙手重重按在我肩膀上,「兄弟,大哥就靠你實現這個願望了,如果再殺不掉,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共軍勢如破竹,大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不殺掉這個人,大哥死不瞑目啊!」
桂皮二?我激動地說:「大哥,你說怎麼幹吧?」
「這件事大哥一直對你沒說清楚,現在就給你說清楚吧!這個人特長交際,穿梭在陝西國共兩黨高層之間,為日本人搜集情報。我們和共軍那邊時有高層機密泄露,但都沒有線索。這個人是我們抓了一個日本特務後進入我們視線的,他對這個日本特務的審訊結果太關注了。因為是國共合作初期,這個人又在那邊身兼要職,我怕引起誤會,便將莊平從北平調來秘密監視這個人,想拿到他是漢奸的證據以後向共軍那邊攤牌。我讓你假冒莊平,一是為了在這邊遮人耳目,情報機關都很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是萬一拿到證據前事情敗露,我們有莊平在我們這裡正常工作的證據,我們死不承認,也好收場。那列往中條山送槍枝彈藥的列車的情報就是他送出去的,我是把情報故意泄露給他的,好讓他露出狐狸尾巴,讓莊平抓住,這是我設的一個圈套。可是,這個人比狐狸還狡猾,我們布置了人對他秘密監視,結果是他把情報送出去了,我們卻沒有抓住他的尾巴。那天當我看到火車站那熱鬧的場面的時候,就知道他把這情報變成了公開的秘密,目的是讓我們無從找到情報泄密源。他還布置了八路軍在路上保護列車,擺龍門陣。我們要將武器運到對岸的時候,茅津渡失守,都跟這個人送情報有關。莊平是一個優秀的特工,可始終沒有抓住這個人的狐狸尾巴。各種跡象表明他就是大漢奸,但就是拿不到證據,如果不把證據做實,會影響到西安城的國共合作關係。在西安城,共產黨的力量是很強大的,我們不想得罪他們,影響抗日大業。天水行宮被炸後,我氣瘋了,這樣再拖下去我們的損失會更大的,我命令莊平將此人秘密殺掉。這個人出入非常謹慎,莊平總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有一天,我突然得到了這個人要去三原看望老母的情報,這個人家在三原北城的清峪河對岸。我讓莊平提前一天去三原住在張團長那裡,等第二天埋伏在清峪河邊的蘆葦里伏擊那人,然後將屍體拋入河內,讓水沖走。我當時可能殺這個漢奸心太切了,打了一輩子雁,卻讓雁啄了眼,我這是鑽進了那個人設的圈套。就在莊平到張團長那裡的那天下午,黑饃帶人綁架了張團長的兒子,提出用莊平交換,張團長為了救兒子,答應了。這些情況還是我聽了你在雲陽鄉發現莊平的蹤跡後調查出來的。在國軍這邊了解張團長做的事情很容易,在共黨那面找莊平的下落就很難了。我抓了二根,二根死活不開口,我派去延安尋找莊平下落的人,得到的情報是沒有發現莊平任何的蛛絲馬跡,我想,也許莊平根本就沒有到延安,在途中被殺害了。」
「大哥,我們可以沿途找找。」
「兵敗如山倒,我們沒有精力了,我們還能做的是殺掉這個漢奸。」
「這個人是不是出現在鄭州了?」
「我得到情報,過幾天,這個人要到鄭州策反齊占田。」
我大吃一驚。
韓春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給我看,「這傢伙照片很難弄,有點小。他叫胡濟齋,應該就是你在臻品軒看到的人。」
真是桂皮二!
「你看到的那個穿白西裝、戴黑禮帽的就是莊平。」
莊平!我們見過兩次面啊!我心裡一陣難過,我決斷地說:「我在齊師長身邊,與他會近在咫尺,我就直接用槍頂著他的腦袋開,這樣會萬無一失的。」
「我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你手上沾有共產黨的血。」
「他是一個大漢奸。」
「我們沒辦法說清楚啊。你殺了共軍的來使,動靜會很大的,齊師長不會殺了你,共產黨會殺了你。你最好施點詭計讓齊占田的衛兵開槍,他們不一定能打中,你趁亂補致命一槍。」
「好,聽大哥的。」
「完了事,你就走。天下很快就是共產黨的了,你是貧苦出身,你在西安城一直以莊平的身份生活,檔案都是莊平的,老家不會有人知道你這段歷史。聽大哥的,離開你的四哥,他的起義不會成功的。」
我想起韓冬的託付,勸大哥早做去台灣的準備,韓春說:「胡濟齋不死我不想走。」
韓春走了。黑衣被寒風卷裹著,樹木蕭條,一群鳥從樹林裡飛起來,像一片灰色的雲彩,飄遠了。這是韓春最後留給我的活著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