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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57
作者: 高歌
在緝毒科我的威信很快建立起來,仕途展現出了一派光明。屁股下的座椅半年時間換過三次,從硬邦邦的木椅到軟和的皮椅,再到裝飾著金邊的皮椅。我不用偷偷摸摸去拉洋車了,每一次繳獲毒品,我都能得到一定犒勞,這犒勞我沒有交給母親,交給惠了。
這樣的好時光沒有多久,於一九四七年六月的一天突然結束了,具體時間我記不清楚了,記得那一天陽光特別好,從特別好的陽光里走進我住的屋子,眼前是一片黑暗,有一個人從黑暗中顯露出來,這個人把手指放到嘴邊噓了一聲,示意我別出聲,然後靠近窗戶向外看,燦爛陽光下,我母親把剛摘下來的大堆黃杏分成小堆,這個大雜院有一棵跟韓家院子一樣大的杏樹。母親手腕上的銀鐲子發出刺目的白光,這鐲子是韓春給母親買的,上面雕刻著精細的龍鳳呈祥花紋,比母親原來的鐲子要值錢多了,也是母親向街坊鄰居炫耀的主要內容之一。來人是韓冬。
韓冬把我按到他原來坐的椅子上,湊近我說,「送我回延安,只要能送到雲陽鄉就可以了。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李秉儒逮住了我小組的一個成員,那傢伙叛變了,李秉儒設了個套,我的小組死得就剩我一人了,我也是差一點。」
我不知道。李秉儒平時做事對我和韓春都防著,我們也是能躲就躲,他做的事情有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我說,「李秉儒做事鬼得很,可能沿途都下通緝令了,你還是躲躲,等大哥回來。」
「李秉儒是不會讓我能等到我哥回來的,他會把西安城挖地三尺。我必須趕緊走。我媳婦死了,我哥是不可能再有女人了,我必須活著為老韓家傳宗接代。」
我有些驚訝,我以為他會說還要為共產主義如何如何呢。為老韓家傳宗接代讓我有些感動。
「米嘉怎麼死了?」我心裡也難過,關心地問。
韓冬煩躁地說,「這事我跟誰都不想提,你再問我第二句我就掏槍了。」
「好,好,我不問了。要逃出去,太危險了,要不你就躲我家吧。」
「你腦子有毛病啊,誰不知道我們的關係、你跟我大哥的關係?國共兩黨相爭,我們還是兄弟,我還是我哥的親弟弟。李秉儒要撕破臉來搜,首先就是你這裡。」
「那不見得,燈下黑。」
「啥都別說了,想辦法,把我送走。」
看到韓冬那堅定的目光,我明白自己別無選擇。
我想不出好辦法,只能像送李健一樣如法炮製了,尚致從上海回來,把證件給了我,韓春沒有要,我也沒有交。但是這次運氣不好,臉裹著躺在馬車上混過西安城城區的韓冬,卻在渭河橋上暴露了。
國共開戰後,國軍加強了西安城到延安輸送線的防禦,渭河橋中間設立了一個班、兩匹馬的哨卡。暴露的原因是韓冬拿出證件時說了一句陝西話,只有一個字:「看。」因為我常走這條路去惠家,那個哨卡的士兵對這個證件的主人的語音——「洋腔」印象很深。哨兵把證件放進了自己口袋,用槍指著韓冬,要求韓冬把繃帶揭開。趕車人見狀,一長鞭子抽過去,馬車闖過了哨卡,哨兵緊追著開槍了,韓冬起身還擊。我騎馬遠遠地跟在後邊,看到這種情形,趕緊策馬追過去,將身上的證件扔進渭河,然後大喊著「快追」,兩槍打中了哨兵騎著的馬,馬嘶鳴著東倒西歪,哨兵回頭看是自己人,打馬讓開路,讓我的馬跑了過去。我邊開槍邊追著馬車,把哨兵們甩到了後面。我追上馬車,對韓冬說,「向我開槍。」韓冬向我瞄了瞄,下不了手,向馬脖子上開了一槍。馬慘叫一聲,蹦起來,把我甩到了路邊的樹叢里,我聽到咔嚓咔嚓幾聲響,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頭上纏著繃帶,躺在醫院的一間隔離室里,李秉儒笑容滿面地站在床邊,他身後的門邊站著雙崗。
「醒了?」李秉儒指指我的頭,笑嘻嘻地問,「還疼不?」
「還行。」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嗡嗡響。
「你腦袋可真硬,硬把樹給撞斷了。莊平,說實話,怎麼回事?」
「我發現證件被那共黨偷走了,我就一路追過去了。」
李秉儒嘿嘿一笑,「莊平,我不問你證件是怎麼丟的,也不問你又怎麼知道是那兩個共黨偷的,我只讓你給我分析一下,共軍怎麼會擊中哨兵馬的後蹄?而且子彈是從後面進入的。」
我想了想說:「如果這樣的話,應該是我打的,我當時心急,應該衝過哨兵再開槍。」
「這麼說你是無意的?可兩匹馬傷的都是後蹄,都是從後面射入的,有那麼巧嗎?你可是神槍手啊!你為什麼不打馬腿哩?因為馬傷了腿還可以堅持跑,傷了蹄子那可就一步都跑不了了,嘿嘿,不愧是劉孟廉教過的學生,年輕輕的,這都知道。」
「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打的?我如果是共黨,為什麼不向哨兵開槍?」
「是啊,我想到了這一點了,我斷定你不是共黨,在那樣的情形下,以你的本事,一槍一個,那些哨兵都會被打死的。我斷定得怎麼樣?」李秉儒兩隻大鼻孔對著我扇動著,我感到他的鼻孔已經嗅到了我心裡的一切,我的任何謊言都是徒勞的。我閉上了眼睛。
「你的眼睛告訴我,我說對了。」李秉儒拍了拍我的肩,接下來,他一定是彎著腰,湊近了我的臉,我聞到了他嘴裡酸蘋果的氣味,「小伙子,你還是年輕,騙不過我的。你是在掩護共黨逃跑。你老丈人尚懷道的共黨背景很深,曾經被我們抓過,我還參加過對他的審訊,說起來,我們也是有緣分哪,今天我面對的又是他的乘龍快婿。你送的共黨是找你老丈人去了,對不對?你老丈人再送他去延安,對不對?從雲陽鄉往北翻過嵯峨山到照金,從雲陽鄉往西過醇化旬邑到馬欄,有這兩條輸送線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閉著眼睛說。
「嘿嘿,你知道,但不是很清楚。」 李秉儒把被子推了推,坐到了床邊,「你老丈人的窩就在這兩條線的起點上,他還時常到西安城活動,我們不好對你老丈人下手,對你總可以吧?那個共黨會給你老丈人報告的,你老丈人又該到西安城動用關係了,我決定在你老丈人還有韓春未到西安城之前就斃你。小伙子,其實我是很欣賞你的,但沒有辦法,職責所在。莊科長,我們都是同事,你還救過我的命,你看對你母親、媳婦有啥交代的?」
李秉儒不是嚇唬我,這個人向來做事果斷,且剛愎自用,同時他也知道,把我斃了韓春也不能把他咋樣。我對自己說,一定要穩住他,等大哥回來或老丈人想出辦法。我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了?看來你是不想死,你這麼年輕英俊,媳婦雖然不漂亮,但聰明賢惠,你很愛她,上還有老母親,老母親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還有一個上學的妹妹,都是些靠你養的女人,沒有了你,她們怎麼辦?可你鋌而走險的時候,為什麼不為她們想一想?」 李秉儒說得貼心貼肺,我眼睛濕潤了。
「小伙子,如果你不想死,給我一個饒你不死的理由。第一,你護送的是韓春的弟弟韓冬嗎?對於這弟兄倆,我們分得很清楚,韓春對黨國的忠心日月可鑑。你追隨韓春,我們也知道,你對韓冬的感情我們也知道。我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如果是韓冬,我們就不用花大力氣了,已經跑掉了嘛。如果不是韓冬,我們還要挖地三尺找韓冬。是韓冬嗎?」
「是。」
「很好。第二個問題,韓冬在西安城的窩在哪裡?我們那天搗毀的是他們開會的茶館。」
「不知道。」
「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他去了我家。」
李秉儒對著我的臉沉默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說:「我相信你說的是實話。我不斃你,不等於組織不斃你,你不但幫共黨要犯逃跑,還開槍打傷馬匹。但你沒有在背後打哨兵的黑槍,本來你完全可以消滅掉他們,那樣會消除你的蛛絲馬跡,可是你沒有,看在這一點的分上,我會幫你免死刑。」
李秉儒出了門,又回過頭來說:「你救過我的命,我也知道你知道的還沒我多,我不會讓你受罪的。」
後來我就被押到了西安狄山監獄,享受著牢犯的最高待遇,住著單人間,有桌子、椅子和床,但是不讓我出去放風。我不知道自己被關押在這裡除了李秉儒還有誰知道。家裡人知不知道?韓春會不會知道?在這裡關多長時間、到底對我是怎麼處理的,我一概不知道,沒有人提審我,如果沒有人按時送飯和更換屎尿桶,我會認為這個世界把我遺忘或者是我已經死了,是靈魂活著,活在一個墳墓里。天黑了,天亮了,又黑了,又亮了,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天,韓春來了。韓春帶了酒菜、一身有血跡的便衣和鞋,韓春陪我吃完了他帶來的酒菜,讓我給尚先生寫一封信,請求尚先生在我死後,照顧妻子和母親、妹妹,然後,告訴我,我就要被拉出去槍斃了,刑場上會有共產黨的游擊隊救我,救我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救了韓冬,而是將我當成了游擊隊員二根。這個時候韓春才告訴我,二根早被他抓了,押在狄山監獄裡。韓春說,游擊隊員是經過仔細挑選的,沒有人認識二根,口音學不來陝西話也不要緊,只要你裝成被敵人折磨成了腦瓜呆傻、舌頭壞掉說不出話就行了。韓春什麼時候與共產黨在一起了?還是韓冬在起作用?韓春什麼也沒向我解釋,我也沒有問,我只按大哥的要求做,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大哥要營救我,就一定會成功。
槍斃我的地方在東郊產河邊,距韓大大的墳地不遠。營救是在槍斃我的槍聲即將響起的時候開始的,儘管我事先知道,還是感到很突然,因為那速度太快了,一群人影像小豹子一樣從蒼綠的蘆葦里撲過來,我還來不及看清楚,就被這群人擄走了,嘩嘩地穿過蘆葦和玉米田,來到了韓大大的那片墓地,然後被套上孝服,推上了馬車。
馬車在綠色的田野中,背對著夕陽向東跑。馬車上搭著葦席棚,棚上掛著白布條,馬韁繩上也纏著白布條,這些白布條被疾風吹動,像燃燒的白色火苗。包括我五個人被救。游擊隊員和我們都穿著孝服,頭上纏著孝帶,這當然是為了遮人耳目的偽裝。我們坐在車廂里,游擊隊員蜷著腰坐在車幫上。游擊隊員對我們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相反個個繃著臉,手按在腰上,好像隨時準備向我們開槍,這給我減少了裝二根的麻煩。馬車的顛簸常常讓我跟游擊隊員的身體碰撞在一起,他們的身體反應靈敏、彈力十足,呼吸粗重有力,身上散發著臭汗味和野草味,讓人聯想到具有蓬勃奔放的生命力的事物。他們吃不飽,穿不暖,但他們有活力。他們在田野中奔跑,在村莊裡小憩,圍在席棚下撈大鍋里的麵條,穿大姑娘小媳婦做的布鞋,想想,那也是一種自在的浪漫生活。那時候坐在逃命馬車裡的我,為自己投入到了這樣的隊伍里而欣喜。我想到了照金,惠不是一直嚮往照金嗎,這下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照金。
天黑後,外面一種酸澀的氣味飄進了車棚,我判斷這是到臨潼驪山腳下了,這種氣味是臨潼驪山腳下特有的,要知道我和惠的婚禮就是在被大片的石榴林包圍的華清池舉行的,我拉著惠在石榴林里徜徉,紅艷艷的石榴花染紅了我們的手指。後來馬車跑進了一片漆黑的樹林,車棚碰到了樹枝,葦席嘭嘭響,酸澀的氣味更濃了,這是一片石榴樹林,六月石榴花剛落,石榴大概像核桃那麼大,硬得跟石頭一樣。春天火紅的石榴花,秋天火紅的石榴果,是臨潼驪山的背景色彩。
馬車停在了一個農家大院裡,趕車的跳下馬車喊:「到了,都下來吧!」
這是一個靠山的大院子,靠山的邊上有一溜茅草房,有兩間茅草房亮著油燈。拐過彎是一間廚房,勾人魂魄的甜絲絲的蒸饅頭的氣味從那裡飄出來。
趕車的讓游擊隊員進屋休息,讓我們五個人先等著,他進了左邊那間亮著燈的屋子。大難不死的那四個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開始罵罵咧咧。一會兒趕車的出來了,指著那四個游擊隊員,你,你,你,你,讓他們到亮著燈的右邊那個屋子裡去。然後,給我指了一下他剛才出來的那個左邊亮燈的屋子,「你,去那個。」
屋裡有一張大炕,炕上放著一張小桌,小桌上放著一盞小油燈,一個人盤腿坐在燈前,將食指放在嘴唇上「噓」,示意我不要發出聲音。是韓冬!韓冬等我走近,壓低嗓音說,「不要讓這些人知道我們認識,我只說受人之託,見你一面。」
韓冬說「這些人」時的言辭和謹慎的神態讓我實在納悶,好像他和他們不是一夥的。
韓冬對有些發呆的我一拍炕沿,「坐,我有話給你說。」
我半個屁股坐到了炕沿上,心裡忐忑不安。
「你準備到哪兒去?」
聽了韓冬這樣的問話,我有些發呆,二哥不是一直動員我跟他走嗎?我已經沒有了選擇,這個問題還用問嗎?但我還是回答了他,「我想跟你走。」
韓冬沉吟不語。
「要不這件事就不麻煩你了,我先回雲陽鄉,帶上惠去照金,惠一直想去照金,惠當過護士,又有文化,會做好多事情的。」
韓冬嘆了一口氣,「你不能去了,你現在是國民黨軍統特務,不比從前了。」
「二哥,你可以帶我去說明,你知道的,尚先生都是共產黨,我也為共產黨做過不少事,你也說過,你們黨內有不少國軍出身的人。」
韓冬皺了皺眉,說:「我怎麼能讓你明白呢?直給你說了吧,情況有點複雜,雖說你為我們做了很多事,還救了我,可這會產生猜忌。曾經就有人說我是我哥安排的特務,審查了很長時間。你如果過來,會受到嚴格審查的,也許會無休止,也許會審著審著就沒命了。外邊那些游擊隊員,如果知道你不是二根,是軍統特務,早把你一刀捅了,他們根本不會聽你辯解的,有道理你給他們講不清的,就是那四個救回來的,也要一一甄別,誰知道有沒有變節的?尤其這個事情是我哥一手策劃的,我敢保證我哥絕對是為了救你,可人家信嗎?說實在的,現在隊伍壯大了,不缺你這一兵一卒,也不缺神槍手……」
韓冬說完了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呆呆看著眼前的二哥。二哥說完了這一些話,如釋重負,臉上又浮現出了我熟悉的笑容,但我感到那笑臉如冬天的太陽,雖然很燦爛,卻感覺不到有多少溫暖了。我垂下了頭,悲傷地感到自己就是一隻喪家犬。
「你也不要這樣悲觀,天無絕人之路,你去投奔齊占田吧!據我們的情報,齊占田已經是鎮守鄭州的師長了。」
「不,我不能回國軍那邊了,我……不然,」我艱難地嚅動著嘴唇說,「待我去雲陽鄉跟尚先生商量一下再定吧。」
「尚先生沒有在延安長期待過,延安的整風也沒有刮到過他頭上,他明白多少?他現在人也不在雲陽鄉,在西安城,你能回到西安城嗎?你的通緝令可能都貼滿城了。再說,尚先生其實是個書生,不是扛槍打仗的,扛槍打仗的認野性子人,不是尚先生派人到照金求救,這些游擊隊員能跑到這陌生的地方來嗎?這些人有幾個是為了共產主義信仰?他們只是想打倒地主,分田分地。」
這些話從韓冬的嘴裡說出來讓我感到很震驚,我望著韓冬,韓冬也望著我,他用眼睛裡那若隱若現的無奈、失望、憂鬱的陰霾告訴我,他說的是實話。
「從這裡經渭南有我們到河南鄭州的秘密交通線,我會派人把你秘密護送到鄭州的。你只有這一條路,你救過二哥的命,二哥是為你好,聽二哥的,先逃了命再說。」
投奔延安會有這麼大的兇險,是我始料未及的,但我相信韓冬是真誠的,再說,二哥已經為我安排好了一切,我怎麼好一意孤行?我同意了二哥的意見,決定去鄭州投奔齊家四哥。
韓冬高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喊人上飯菜。飯是新蒸的饅頭,菜是豬油。韓冬拿過一個蒸饃掰開,抹上豬油,捏緊,遞給我,「香得很。」我接過來往嘴裡塞,我聞不到香味也嘗不到香味,如同嚼蠟,但我吞咽的速度很快,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那是被蒸饃噎出來的生理淚水,但是,等我吞咽完了,食管已經沒有了任何東西時,淚水更加旺盛,嘩嘩地流出了眼眶。
在韓冬的照應下,我順利地逃到鄭州,投到了四哥齊占田的麾下,又回到了自己真實的身份——莊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