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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12:38:03
作者: 高歌
我穿上了國軍官服。為了讓我看上去老成一些,韓春把我剛長出來的鬍子颳了又刮,韓春說:你這鬍子絨毛一樣,還不如刮掉了讓人猜去。韓春又給我肩上墊了毛巾,腰裡纏了一圈白布,讓我有了成熟男子的身板。
韓春用三天時間,對我進行了速成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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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莊平的身份於一九三八年農曆七月初的一個早晨,在西安城火車站登場亮相。
這天,站台上早早聚起了為我們壯行的人群,有的拿著小紅旗,有的扛著橫幅,還有身穿白色禮服,脖子上繫著紅帶子,手裡拿著金燦燦的小號或腰間拴著紅彤彤的小鼓的學生樂隊。大家都伸長脖子朝西看。西邊有一個軍方的進站口,兩個士兵持槍筆直地戳在那兒,攔住人群。我們剛一到進站口,一個女學生就舉著紅纓子向學生樂隊飛跑過去,大聲喊:來了,來了,預備。嘀嘀咚咚嘀,嘀嘀咚咚嘀……向抗日勇士學習……堅決抗日……保家衛國……保衛中條山……保衛西安城!一時間拳頭林立,小旗飛舞,橫幅扯起來了。人群鼎沸,人群涌動。有人張開雙臂維持秩序「讓開路,讓開路,勇士們過來了。」
韓春說,這列軍火是要到中條山前線的,我們的任務是送到河南陝縣車站,交給接應部隊,事情如果順利,我們就還坐這趟車返回。韓春還說:你別想打小算盤,你必須回到西安城,我不會讓你跑掉的。我不清楚,韓春是真的洞察到了我心裡的小算盤,還是敲山震虎,防患於未然。對這位大哥,我是親三分敬三分剩下的就都是怕了,那只有點斜視的左眼,眯縫起來如一把斜插過來的薄刀片,讓你不做賊心都虛。但我暗自下了決心,寧願讓韓春的薄刀片剝得鮮血淋淋,也不能放掉這次如天上掉餡餅的好機會。我的小算盤是到陝縣後,逃脫韓春的控制,我不是穿著一身國軍官服嗎?不是有莊平的身份嗎?混入接應部隊,跟著接應部隊過黃河到達中條山戰場,實現打鬼子的願望。
哦,你可能聽說過中條山,但不一定清楚中條山在戰略中的地位。中條山在山西境內,位於黃河之北,東接太行,西連稷山,長三百餘里,橫亘山西南部,西部與陝西隔河相望,南部與河南隔河相望,距離黃河最遠的距離不過二十一公里,它是黃河的一道天然防線,是抵抗日軍進攻陝西、河南的天然屏障,號稱中國的「馬其諾防線」。抗戰全面爆發後,陝西軍調兵遣將聚三萬多大軍漸進中條山戰場。如果日本鬼子占領了中條山,很快會渡黃河,從潼關進入陝西,潼關是陝西的東大門。從陝西軍渡河作戰之日起,中條山在陝西家喻戶曉,成了人們魂牽夢繞的地方。人們知道了它是黃河的屏障,它是陝西及大西北的屏障,知道了那裡正在進行著一場殘酷的戰爭,這場戰爭的勝負將直接關係到陝西的安危。我不是陝西人,讓我魂牽夢繞中條山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中條山是西安城距殺日本鬼子最近的戰場。
這車軍火事關中條山戰局,事關中條山幾萬國軍將士的生命,責任重大。預感到路上不會太平,韓春請戰押送這列軍火。韓春是最高指揮官。我夾在韓春的隊伍中間,端著長槍,顯得威武雄壯,但我儘量把鋼盔壓低,不讓人看見我的臉。韓春告訴我,不能讓任何人認出我,我扮演得如何,直接關係到莊平的安全,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非常明白,韓春讓我這樣做,一定有原因。韓春做事釘是釘鉚是鉚,不會危言聳聽。所以,儘管這個城市裡沒有幾人認識我,我還是遵照韓春的要求,盡力遮掩自己。但當我穿過歡送的人群時,還是發現有人認出我了,我嚇壞了,緊張得腿都不聽使喚,還好,她沒有叫我的名字,也沒有跟我打招呼,好像沒有人能看出我們認識。我們在熱烈氣氛中上了火車,等關上了車門,氣氛一下子變得冷若冰霜了。
「大家說說,往前線運送武器彈藥應該是機密活動,火車站怎麼會這麼熱鬧?好像整個西安城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韓春擰著眉頭說。
一個硬邦邦的聲音馬上頂了上來,「讓我們說什麼?你自己好好想想,共產黨那邊知道嗎?一定是共產黨那邊,打著為我們壯行的旗號,顯示他們對抗日有多積極,他們就會搞這虛頭巴腦、譁眾取寵的事情。我就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讓他們知道?就那麼怕他們說閒話?怕他們說我們對統一戰線沒誠意?咋就這麼哩?」
我悄悄看著這個人,這個人比韓春年長,顴骨剽悍突出,鼻孔無緣無故地收縮,給人一種總想嗅出點什麼氣味的印象。這是韓春給我叮嚀要重點躲著的人,這人叫李秉儒,偵緝科科長,是一個偵緝天才,人們調笑說他長著一隻狗鼻子,沒有嗅不到的氣味。韓春平時都讓他三分。
韓春說,「大敵當前,精誠團結,多體諒體諒上面,畢竟是大敵當前的合作時期,不要讓人家說我們把人家當賊防。」
李秉儒說,「你看著吧,不知有多少股勢力在鐵道兩邊等著伏擊我們。」
韓春對大家說,「李科長說得對,我擔心日本人那裡已經得到這趟車的情報了,所以才主動請纓押送。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做好應對準備。看車站上熱鬧成這樣,我臨時決定調整戰鬥部署,李科長把你的人分散開,拿好望遠鏡,主要負責瞭望車兩邊的田野、村落、樹林,一旦發現異常,立即開槍。張科長,安排你的人跟在李科長的人後面,子彈上膛,手榴彈放在身邊,前面發現情況,後面就要立即投入戰鬥。其餘的不變,現在就分散開,聽各自科長的安排。」
「哎,等一下,」人們都要散去的時候,李秉儒突然指著我說,「這個新來的,叫莊平吧?該給大家介紹一下。」
韓春說,「回去後吧,隆重介紹給大家。」
李秉儒說,「莊平我早就聽說過,有兩下子,跟我們偵緝隊吧!讓我們也親眼一睹京城人的身手。」
韓春說,「莊平沒有分科,暫時聽從我的安排,單獨執行任務。」
李秉儒說,「那也不該總垂著頭,一句話不說呀。」
韓春叮嚀過我,這裡沒有人認識莊平,但也要儘量不讓人看清我的眉眼,不要跟人糾纏,因為真莊平很快就會回來露面,不要讓人看出這前後不是一個人。所以,面對李秉儒的步步緊逼,我乾脆把鋼盔向下一拉,蓋住半張臉,發怒地說,「我就這性格,怎麼啦?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挑這理?我什麼都不了解,誰也不認識,說什麼?跟誰說?」
李秉儒嘿嘿笑了兩聲,「這氣盛!不愧是京城來的年輕人。莊平,你這性格能幹我們這行,老兄佩服。」李秉儒說完拍了拍我的肩膀,帶著他的人走了。
人都走完後,韓春把我的鋼盔掀起來,誇獎說,「好,快刀斬亂麻。這李秉儒跟誰都想斗,你算是初戰告捷。」
我問,「大哥,你的意思是有漢奸給日本人送情報?」韓春說,「看我們路上有沒有事就知道了。現在不說這個,做好準備就是了。」
韓春安排我趴在火車頭頂上放哨,這既能與其他人隔離,又能站得高看得遠。我面有難色,韓春說,「你不是玩著扒火車長大的嗎?扒火車打烏鴉,不會是吹牛吧?」我苦惱地說,「我的槍法時好時壞,說不準。」韓春說,「你的任務是發現敵人。披上偽裝網,防止敵機發現對你掃射。你必須活著回去,不然莊平就無法現身了。」提到莊平,韓春面色有些沉重,隔著玻璃望了望站台上熱鬧的人群,沉思了一會兒,說,「你乾脆到車頂上去招搖招搖,但不能讓人看清你的面孔。」
自從答應了韓春幹這件事,韓春的指示總是讓我不解,他不讓我問為什麼,只讓我按要求執行。我執行韓春的指示,登上了火車頭,當我站在火車頭上看到那麼多人對我歡呼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真的成了莊平—— 一個抗日的國民黨軍官,也可以說,我這個假莊平與那個真莊平合而為一了。
韓春說,我和莊平高矮胖瘦差不多,口音也差不多,是我們相近的名字讓他產生這個奇思妙想的——偷梁換柱。韓春說,你呢,一定要給我保證不要出差錯,如果莊平因為你把戲演砸了而喪了命,我就一槍打死你。軟硬兼施,韓春已經對我實行多遍了,韓春從來沒有這樣囉唆過,儘管他平時也很嚴峻,但從來沒有這樣嚴峻過。所以,我猜出莊平去幹的事一定是一件非常危險、非常重大的事,如果因為我的差錯出了問題,韓春對我開槍是絕不會手軟的。每想到這,我對自己的小算盤就有些矛盾,但又一想,韓春不是讓我只做這一趟車的替身嗎?等完成了任務,莊平那邊的任務也結束了,我逃跑應該對莊平的安危沒有影響了。
我和韓春都沒有想到,這次計劃短暫的假冒竟進行了十年,要不是全國解放了,恐怕就成了終身制。我的青春、整個激情燃燒的軍人生涯都是披著莊平的外衣。這次假冒,使我從此不但與八路軍無緣,而且與那個令我神往的共產主義背道而馳了。背道而馳意味著什麼?反動。我的政治命運就是這樣在一片國共合作的混沌中起步,經過生生死死的羈絆,奔向了等待在我老丈人家門前的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戴著這頂黑色的帽子在紅色的驚濤駭浪中顛簸了三十個春秋,卸掉時已是兩鬢斑白的老人了。